月十五,聖起大駕回京,度以中秋晚宴。依長生的意思,嫌京中悶躁,隻祭了月與朝臣宴酒後便是要回行宮的,彥慕三番勸諫下,才是同意但先憩個一宿再做打算。樓明傲連著幾日被活活困在床上,別說出門,即便是下地都不被允許。一日請脈便要七八次,灌入胃中的湯劑足以用桶記。


    回京大駕一行中,亦有她的軟轎。剛入承天門,便有人來傳家中急報,聽了消息知道晚宴定是去不了的,轉了個方向即向夏府趕去。


    轎子直入府院,堵在西側園子口再進不去。樓明傲一出轎子,便對迎上的家奴道:“她懷的那是個什麽東西,三天還生不下來?!”


    一幹下人皆不敢言聲,隻一路將姑小姐請了房內。夏老夫婦從昨夜便是守不住自己個園子,一直候在這堂廳裏,聽裏間斷斷續續時不時地吆喝。樓明傲見這境況,忙叨念:“上桓輔呢?”


    “轉呢。”夏夫人一歎氣,扯著袖擺道,“著急上火,正圍著院子轉呢。”


    實看不起他這般模樣,嘴上冷嘲熱諷了番:“就這點出息。”言罷領著璃兒入了內間。繞出幾盞羅屏,但見尤如繡半死不活的歪在炕頭上,一聲輕一聲重的哼唧,臃腫的腹部掩在錦被下似拱起的小山丘格外明顯。


    “倒也有氣啊。”樓明傲蹭了她身前,臨著榻沿兒坐穩,一手附上她額頭,“一般人這模樣鬧哄個三天絕保斷氣,不愧是科班出身有底子,生個孩子倒也比其他人能撐。”回手接過嬤嬤遞過來的熱巾,擦了她額汗,這八月天生產卻也辛苦,汗流浹背倒也不知是痛的,還是熱出來的。


    尤如繡咬牙吐氣,瞪眼回上她:“你……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哈。我還不是給你們老夏家吃苦受累生孩子,你說我容易嗎?”


    “是是是,您老是我們家功臣。孩子一落地,必然先拜您一拜。”


    “你少拿話攛掇我。我告你,我今兒話但也擺這了,不管男女,就隻生一個了。再沒有第二次!”尤如繡嚼了口人參咽下,中氣稍足,連著言聲的底氣都揚了幾分。說著一甩手,扯著嗓子喊了聲,“上桓輔,上桓輔?!”


    “你省著點氣力,他人在院子裏轉著呢。”樓明傲忙伸手去拉她,忽覺得她渾身似抽動了起來,才道這回怕是真的要生了,連連扶她躺穩,招呼了嬤嬤。那穩婆看這樣子也差不多了,忙取過絲巾將她胡亂抽動的雙手綁縛在床柱上,環了個死結,尤如繡痛呼了一聲,捆緊的雙手痙攣顫抖。另一個丫頭由著瓷瓶裏倒出幾顆催生丸一古腦塞進她口中。穩婆尋著時機起了力道推她肚子,這一聲痛呼,最是淒厲。


    樓明傲倒也傻傻扶著床柱立在一處,見床上被五花大綁任人宰割的尤如繡痛苦抽搐的模樣,便是想到了自己未來的景狀,從頭到腳涼下。腦海中隨即憶起之前兩次生產皆是死了一回的艱難,冷汗忽落,忙搖了搖頭,清醒了幾分,便聽尤如繡疼痛之餘尚能喊出聲來:“上桓輔,你個混蛋,人不在,給我把魂現出來。”上桓輔在院外聽到那一聲最是淒慘的疼呼後,便嚇得回了廳屋。而後又連連聽見尤如繡喚自己,心裏急著入室,隻老太爺一聲阻喝,抬了步子忙又落回來。


    “父親。兒子就進去看一眼。”


    端茶的手微抖,便忙放下,夏相倒也不安,隻麵上強裝鎮定:“胡鬧。你進去能有什麽用處?!老祖宗的規矩,你想破?”


    上桓輔極不甘心,一手指了剛剛進廳落座的司徒遠:“你閨女生孩子時,女婿可都是進去了的。”


    司徒遠知道這不厚道的人定要把話鋒轉了自己,忙欠身溫道:“嶽父大人,小婿卻是進去了,那時樓兒她久產不下,霎是艱險。便是越矩了。隻片刻的功夫,還是被嬤嬤們趕出來了。”


    夏相亦無心在這時候糾纏那些陳年舊事,頭一點:“嗯,常理之中,情有可原。”


    上桓輔實也看出來了此乃明擺著的偏心,無處宣泄,隻得隨著屋內一聲聲呻吟扯袖子踢椅子。終是夏母看不過去了,猶豫著求了情:“要不…就允他片刻。”


    內間聲聲慘痛間,小丫頭正用帕子拭著尤如繡身下的血。樓明傲看著那一盆盆換了又換的血水,隻覺胸口泛悶,不時躲著目色不敢看。扭頭間見上桓輔大步衝了上來,幾個丫頭連連驚訝著撤了一側。


    上桓輔幾乎是跌在床側,嗚咽著言不出聲,好半天才哼出聲“繡繡”。


    尤如繡聽了聲,偏頭一抬眼,見了他,微歎口氣:“你出息點成不?!”


    “咱就這一個,往後再不生了。爹娘催上天,咱也不要了。”上桓輔想握她腕子,卻又找不到她手,隻得抱著她汗淋淋的腦袋直顫,“再不要了,疼也隻疼這一次。”


    “真的?!”尤如繡眼角一濕,頗有些感動,往日就生幾個的問題總沒個妥協。這男人總想要七八個娃兒圍著他列隊,孩子未落地,他倒是把四男四女的名字選好列了一長串。還常常揚言他強司徒遠太多,司徒那男人四年憋出一個名字,自己一口氣把十年的都取好了,大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架勢。


    “真的,為夫何時騙過你。”情到濃時,上桓輔一拉她襟衣為自己抹了淚,而後愣了愣,“要不…明年再生個就絕不生了。”司徒遠那廝一口氣得了一雙,他上桓輔怎麽也得再接再厲及上他不是?


    尤如繡輕闔了眼,自牙根下咬出二字,氣力十足:“出去。”


    幾個丫頭馬上得令,一個拽胳膊,一個拉腿,足要把賴在床頭的男人橫扯出去。拉至簾端,上桓輔實忍不住流連觀望了番:“繡繡,要不…咱減到五個,五子登科,五穀豐登,喜慶!”


    又一波劇痛襲來,似裂開了骨頭,痛得喘息不得。尤如繡鉚勁兒憋紫了臉,猛地出力,連著一聲對簾側人罵出:“滾——”幾個丫頭瞬時一擁而上,情急下床頭床尾圍了個水泄不通……


    折騰到亥時,終有嬰孩啼哭聲逼近。這一聲極為響亮,猛地傳出時,外間人都怔愣住,而後猛地喘了口大氣,憋了這麽多日,總算到頭了。慶賀聲接連而起,夏相夏夫人忙以朗笑掃過之前長久的陰霾。隻方才鬧得最不安生的上桓輔突然靜下來,一人躲在角落裏抹起了眼淚。司徒遠漸步走上,一手落在其肩頭,道了聲:“恭喜了。”


    上桓輔心中卻也喜,隻麵上仍緊,一抹袖子蹭了臉:“還不知生出個什麽東西。”


    “都是做父親的人了,仍這般沒個正經。”司徒遠眉頭微揚,手上微一用力,按著他責難道。


    內間頭簾一掀,老嬤嬤前來道喜:“恭喜老爺夫人,恭喜少爺,母子均安,咱府裏又添丁啦。”老嬤嬤伺候了幾十年夏府,儼然以此當家,眉間眼中散不去的喜色。


    司徒遠亦隨著笑了,睨了眼發愣中的上桓輔:“瞧見沒?你上桓輔也有兒子了。”


    一時間雲裏霧裏,上桓輔連呼了幾口氣,抓著嬤嬤連連問了好幾遍可是“母子均安”,嬤嬤見他這般反複如同中了魔障,略有驚駭,忙又想起這初為人父多少有些不敢置信,便也耐著性子回了好幾次,直說得他徹底回了味放心下來才作罷。


    回過神來,卻似瘋癲,仰天長笑了幾嗓子,說什麽都要往內間裏衝。夏相終於看不過去,出手拉回了他,形神嚴肅:“急什麽急,先去祠堂裏同祖先們道聲喜。”


    雖已至夜深,怕是院中人聲鼎沸驚醒了眠睡中的喜鵲,三兩隻停在屋簷處撲著翅膀翹首望著堂間的喜事。溫風拂過,滿堂喜氣,散佚蕩開。司徒遠含笑而望,這滿屋子情深意切,夫妻父子之情,皆是濃濃重重。他歆羨,亦有些失落。這其中,有多少是自己從未體會到的,卻也再沒有機會去嚐試。


    頭簾複一掀,樓明傲抱著紅底錦麵的小繈褓款款而出,隻瞬間便被眾人圍住,目光皆是落在繈褓中的小人臉上,個個輪著品頭論足。司徒遠倒也站著不遠,隻眸光卻是凝著她。足半月不見,這張臉真是要在腦子裏閃了無數次了。


    樓明傲將孩子放了夏母手中,揉著累酸的胳膊微微轉身,正見那眸子盯著自己。驚訝之後忙又釋然而笑,幾步走上去,握上他伸出來的腕子:“想不到,你竟也來了。”


    “這些年,也喜歡起湊個熱鬧,討個喜慶了。”話這般說,實情卻也未必如此。戌時間本是候在九華門等她的轎子,隻眾人都到了獨不見她的影子,才知是因著尤如繡生產之事匆匆返了夏府。接不到人便隨著到了夏府,確是因她連著一並湊熱鬧來了。


    “這一回來,能待多久?”沉眸凝了她,柔柔問了道。


    “怕是待不久,聽長生的意思,明一早就是要回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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