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頭或站或坐了幾個人,謝良鈺粗粗打量他們一眼,也未模仿原主裝出唯唯諾諾的神色,反倒抱了抱拳,不卑不亢地問道:“各位大人,不知召學生來此何事?”


    他表明了自己讀書人的身份,還一口道破了這夥人的官方背景,幾個原本滿臉淡漠的漢子都流露出些驚異,靠門的那個娃娃臉瞪圓了眼睛,衝帶謝良鈺來此的麻子大驚小怪道:“叫你去尋個賭棍,怎倒弄來個書生?”


    麻子攤攤手,也是不解。


    果然


    謝良鈺心裏一緊:他在賭坊的舉動已盡量隱蔽,不想竟還是被有心人注意到了……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原身果然沒有能耐得罪到這些人身上去。


    他麵上不動聲色,目光卻掃到娃娃臉動作間露出的腰刀上,頓時打了個突。


    繡春刀!


    這完全與他前世熟知的朝代沒有任何關聯的地方,居然也有錦衣衛?


    然而錦衣衛們沒有給他給他機會細想,為首那容長臉的漢子見謝良鈺目光凝在手下不小心露出的刀上,不禁微微皺了皺眉。


    “你是什麽人,可知我們的身份?”


    “老大,”露了行跡的娃娃臉卻還一無所覺,“他個鄉野書生,怎麽可能——”


    “閉嘴!”


    謝良鈺咽了咽口水,也不費心否認,大大方方道:“學生有幸,曾見過貴司大人辦差。”


    他總不能說前世自己收藏的幾十把古刀劍裏,最喜歡的便是幾把樣式各異的繡春刀吧?套在原身的身份裏,偶然一次的記憶深刻,倒也說得過去。


    大家的臉色都有點驚訝起來。


    為首者卻還是一副死人臉:“既如此,該知道是給朝廷辦案,你是個讀書人,想來這點覺悟還是有的。”


    謝良鈺:“……”


    他勉強擠出來一個溫文爾雅的笑:“這個當然——大人有何事盡管吩咐,學生義不容辭。”


    這死人臉凶得很,謝良鈺可不敢跟他掰扯什麽“讀書人也要吃飯”的問題,索性他今天在賭場小賺一筆,溫飽問題暫時還不用操心。


    為首的掂量的目光在謝良鈺身上掃了掃,慢慢問他:“你叫什麽?”


    “我……”謝良鈺舌頭一絆,鬼使神差道,“學生莫山。”


    他本已下了決心與前世告別,好好經營此刻的人生,但好歹是三十年的光陰,又哪兒能說忘就忘。


    況且,原身的名聲太臭,和這些官家人相處,誰知道什麽時候會帶出點兒麻煩——謝良鈺這人最擅未雨綢繆,經驗告訴他,跟官府執法者攪到一起多半沒好事,還是趕緊先把眼下應付過去,才好慢慢解決自己的事。


    “好,”錦衣衛果然沒細究,“莫相公,今日之事,可切莫再對他人提起。”


    “應當的。”


    半個時辰之後,謝良鈺身著錦衣華服,一臉高深莫測地坐在城裏最大的賭坊上層貴賓閣,卻是如坐針氈。


    這幫錦衣衛原來是到安平查案的,追著個“身在邪|教意圖謀反”的江洋大盜——謝良鈺前世看過不少此類題材的電影,甚至自己還投資過一部,那會兒電影裏的主角武功高強沉默寡言,還有個貌美如花的紅顏知己。謝良鈺對電影本身沒多少印象,隻記得紅顏知己不知道受了誰唆使,一門心思想爬上自己的床。


    那會兒他剛開始轉型洗白,一身戾氣還沒散,最後怎麽處置那女人已經記不清了,隻是從那以後,圈子裏就明白了莫先生的態度。後來一眾女明星但凡見到大金主,都像見了教導主任的國中生,規規矩矩噤若寒蟬,儼然一心學習絕不早戀的好少年。


    想遠了。


    眼下錦衣衛們追捕的江洋大盜沒現代電影裏那麽些上天入地的本事,但手頭也挺硬,尤擅偽裝,簡直滑不溜手,這些人追了他得有個把月,連根毛都沒撈著。


    追到安平的時候,錦衣衛們得到內線可靠消息:當地官府與那白蓮邪|教勾結,收留了那位逃亡的右護法,就藏在城南最豪華的那間運達賭坊。


    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證據又不足以直接上報京城將那狗官撤職查辦,幾個大老粗頭碰著頭,也不知最後誰提出來個餿主意——用賭客的身份上賭坊砸場子去!


    倒不是沒有根據,據說那右護法好賭成性,性情又狂悖恣肆,即使在逃亡中,若能遇上棋逢對手的賭客,定會忍不住出來露兩手切磋一二的。


    問題是……


    謝良鈺耐著性子聽錦衣衛把這一長串話講完,對這大齊特務人員的平均智商產生了深深的憂慮。


    ——這麽重要的事兒,就跑販夫走卒聚集的下等賭坊去隨便抓人?真不是他吹,今天在城北賭坊走過一遭,不說賭術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就那些上不了台麵的賭棍,給他們穿上龍袍都裝不成太子。


    若不是自己剛巧趕上了,蹲死這幾個棒槌也蹲不到一個能上城南扮高手的家夥。


    不過形勢比人強,這些話除了生生憋回肚子裏,再對麵前一臉得意的錦衣衛擠出句“大人英明”,此時的謝良鈺也沒有其他選擇。


    他隻得換上錦衣衛們準備好的華服,拿出世家公子哥兒的派頭,領著這一群三品大員都享受不到的高規格保鏢,出現在了傳說中的城南運達賭坊。


    “你就做做好你的事,千萬別、別慌!”那個娃娃臉錦衣衛就跟在謝良鈺右手邊,謝良鈺眼看著他自進賭坊大門起就全身緊繃兩眼瞪圓,恨不得在臉上寫上“灑家是來喬裝查案的執法人員”,簡直……


    領頭那漢子名叫傅心,一把把娃娃臉揪到自己身後:“簡直丟人現眼!”


    他仍是一臉的沒表情,身體放鬆,卻暗自戒備著能夠隨時出手。他走在謝良鈺身後,沉沉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這個“神秘”的年輕人背影上。


    謝良鈺微微側首,視線碰上傅心的眼睛,雙方皆是一觸即離。


    這個人,不簡單!


    傅心這錦衣衛官職是世襲的,已當了十多年,自詡看人透徹——先前他對於下屬們想的主意雖然沒太反對,但也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不想卻碰上了謝良鈺這個頗有些捉摸不透的驚喜。


    這書生相貌生得實在是好,更奇的是通身氣度不凡,是像皇城裏那些大老爺們才時常有的派頭,顯見的久居上位。要知道,世家大族們的氣派那是幾代積累才養得出來的,而麵前這鄉野書生穿件好點的衣裳,竟就綽綽能偽裝王侯公子,這要是裝出來的,那也真是個天才了。


    城南的運達賭坊位於諾明河畔,周遭風景秀麗,河上還漂著不少金碧輝煌的畫舫,出入之人個個穿著綾羅綢緞,非富即貴。


    大齊對於賭博一事並不提倡,對官員參賭更是有嚴格的規章製度,可安平這地方偏僻,又攤上個心術不正的父母官,在他的庇護下,這小小的縣城儼然已經成為附近州府中有名的賭巢了。


    謝良鈺注意到緊跟著自己的傅心暗自握緊了拳頭,心道這家夥臉是冷了點,看樣子倒還算盡忠職守。


    城南賭坊裏的門道明顯比城北那地方高了許多,即便是謝良鈺有著遠超時代的知識,應付起來也有些吃力,但他慣會偽裝,麵上是半點看不出來的,仍是一身的從容瀟灑,仿佛手頭流水價過的根本就不是白花花的銀子。


    他們的運氣不錯,且派頭做得足,謝良鈺隻稍贏了幾把便被邀到頂樓貴賓閣,屁股還沒坐熱,便見個男人笑吟吟走出來,毫不見外地徑直坐到他對麵的位置。


    “這位公子手氣不錯,可願賞臉,在下與你對上一盤?”


    身後的錦衣衛明顯呼吸一頓。


    這人麵相英俊,卻通身帶著些邪氣,謝良鈺老神在在地理理袖子,麵上浮起溫文笑意。


    “好說,悉聽尊便。”


    第8章


    謝良鈺有點撐不住了。


    他是聰明,得益於過去的經曆,手裏掌握的賭術也不少,可也就是一般高手的水平,到底不是沉迷此道的老賭客,欺負欺負普通古人還行,遇到右護法這種bug一樣的人物,頓時就有些麻爪。


    好在錦衣衛們也不需要他撐多久。


    謝良鈺剛摸上一張牌,便覺腦後一陣淩厲的殺氣,他條件反射往旁一躲,就見耳畔雪白刀光閃過,對麵的男人瞳孔驟縮,猛一拍桌子向後躍起,傅心緊追不舍,足尖一蹬飛撲上前,兩人乒乒乓乓地纏鬥起來,放才還布置精致奢華的暖閣頓時劈裏啪啦一陣響,沉重的楠木桌子也被震成了碎片。


    謝良鈺愣在原地,他頭一次近距離親見這種武俠小說裏才有的功夫,感覺可比看電影刺激多了。


    “你這書生想死麽?閃開!”


    謝良鈺還沒回過神,肩膀上便傳來一股大力,他跌跌撞撞地被娃娃臉推到一邊,就見七八個錦衣衛全一擁而上,藏在鬥篷裏的繡春刀唰地出鞘,與聞訊而來的賊人們鬥作一團。


    這簡直……就是個賊窩啊!


    謝良鈺手腳發涼——約摸是這具沒經過風浪的身體帶來的反應。好在他前世也是風雨裏闖過來的,關鍵時刻還鎮定得住。


    謝良鈺心知自己此刻隻是個文弱書生,在這些武林高手們麵前半點忙都幫不上,便趁著那些人打鬥正酣,似乎沒人注意到自己,躡手躡腳地貼著牆根試圖溜走。


    “郭青城,你勾結朝廷命官,殘害百姓,如今天網恢恢,還不束手就擒!”


    傅心手持一柄長狹的繡春刀,雪亮的刀光在周身舞得密不透風,與那右護法鬥得不相上下,即使在如此激烈的打鬥之中仍疏無表情,語氣淡淡,倒像在聊天。


    郭護法冷笑一聲:“好正大光明!”


    他並不多說,竟然猛回頭,淬了毒般的眼睛驟然對上努力縮小自己存在感的謝良鈺,謝良鈺暗道糟糕,當下顧不上許多,也不掩飾了,轉身就跑。


    “給本座抓住他!”


    謝良鈺頭也不回,抄起一個花瓶就朝身後丟過去,他敏捷地躥出暖閣,趁著外麵的人還不明了裏頭發生何事,三步並作兩步往樓下跑——這時候指望著錦衣衛們來保護自己才是腦子進了水,謝良鈺從來對官方缺乏信任,這點到了古代也不會很快改變。


    隻是他卻忘了自己的身體,可不再是前世格鬥技能精湛的驍勇之軀,再沒那惹人尖叫的八塊腹肌了。


    城南運達賭坊後門外是條僻靜的小巷,平日裏幾天都不見一個人影,這時候卻“砰”的一聲響,賭坊後門被大力彈在牆上,一個身著白底銀紋錦袍的年輕公子狼狽地摔出來,白衫上隱隱透出些血跡,衣著與發型皆有些淩亂。


    自然就是倒大黴的謝良鈺。


    這時候樓上的戰鬥已經蔓延開來,整座賭坊裏不明所以的達官貴人都在驚恐出逃,街前街後都亂作一團——也就是因為這混亂,再加上此處的高手都被錦衣衛牽製在樓上,他才能一路跑出來……就算是這樣,也還是實實在在地挨了幾下,若不是意誌力非同尋常,恐怕早就被抓住了。


    謝良鈺委實沒想到那幾個錦衣衛竟然真的沒有安排任何人接應——安平的縣太爺都跟白蓮教有勾連,指望府衙兵顯然的不現實,而這種情況下都敢愣生生直接往裏衝,簡直……


    一群莽夫!


    謝良鈺又勉強跑了兩步,腳腕上忽然一陣鑽心的疼痛,他猛地向前一撲,踉蹌著摔倒在地,抬頭就看見幾個麵向凶惡的壯丁舉著棍棒一擁而上,當下心都涼了。


    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在逃亡中犯這種低級錯誤——就原主這脆弱的小身板兒……好容易重生一回,難不成這就要再滾回去投胎了?


    “娘的,抓住他!”


    “別讓他跑了!”


    謝良鈺狼狽地就地一滾,小兒手腕粗的棍子“啪”的一聲打在他原本在的地上,帶起的風掃著肩膀,他悶哼一聲,感覺肩頭上一陣火辣辣的疼。


    謝良鈺勉力剛抬胳膊遮住頭臉,正絕望之際,眼看著要落到身上的棍棒忽然一頓,便聽一聲嬌叱:“光天化日之下,你們幹什麽!”


    “……?”


    他還沒來得及感歎這劇本似乎有哪裏不對,餘光就看見一道纖細的身影往自個兒身邊一立,穿著繡花鞋的足尖一繃,挑起地上的長棍,緊接著又是股尖銳的厲風從臉旁邊刺過去,隨即一陣眼花繚亂,那兩三個粗壯漢子就臉色鐵青地抱著腿倒在地上了。


    謝良鈺:“……”


    他開始懷疑自己可能穿進了一部玄幻武俠小說,這一個兩個的高手在民間,似乎隻有他自己一個人是正常人設。


    逆著光,謝良鈺沒太看清擋在自己身前那人的長相,隻看她身段嬌小窈窕,約莫是個姑娘。


    ……這年頭,溫柔可愛的女孩子都這麽硬核的嗎?


    “愣著幹什麽,快走!”


    一直到被那姑娘拉扯著沿著小巷奔跑,好容易把身後嘈雜甩掉,謝良鈺才堪堪有些回過神,回想一下,今天自己的表現未免也太有失水準。


    一定是原身這個窩囊廢身體的錯!


    “喂,你這書生,傻的嗎?”


    謝良鈺被一把推進一道半掩著的破舊門扉,裏頭沒窗,昏昏暗暗的隻能把對麵的人看出個影子。他這身體素質差得很,跑上一段胸肋之間就火辣辣地疼,腳腕兒又扭得站不住,整個人扶牆弓著腰,喘得站都站不直。


    他一邊想今天這臉丟大發了,一邊勉勉強強抬頭,對麵的纖細身影雙手叉腰,手裏還提著根長棍,隱約能看見清秀的小臉上柳眉倒豎,剛才罵他的一句應隻是無心之言,兀自還在那兒顯得義憤填膺:“下手這麽狠……那些人也太過分了!”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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