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良鈺垂著手,望著前方,發現老師正在畫一幅山水圖,清淡的顏色勾勒出了靜美的畫麵,已經大致完成——綠水青山、楊柳堤畔,似乎還有一層霧似的薄雨,籠罩其間,意境甚美。


    謝良鈺偷眼瞧了麵無表情的老師一眼,卻是心裏一跳。


    他前世鑒賞過太多大家的名篇名畫了,自己也係統學過,作畫的手藝雖不算最上乘,但以眼光來看,普通人是不能與他比肩的。


    這圖看似淡泊寧遠,其中的韻味,卻……


    葉老落下最後一筆,緩緩吐出一口氣,停下手,轉頭望向屋子裏的其他人。


    明寅铖連忙拱拱手,拍馬屁道:“世伯,我們來給您拜年啦,您這畫,可真是……美得很,春意盎然,萬裏江山,意境開闊高遠呐。”


    謝良鈺:“……”


    他簡直不好意思去看老師的臉色,明大人熱情是有餘的,但一身匪氣,兵營裏待久了,文人情懷實在不足……不足就不足了,總還是想從這方麵入手顯擺自己,這就有點尷尬了。


    這畫中雖表現不甚明顯,但至少也該看出時節正是暮春,日時已近黃昏吧?


    葉老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讚噎了一下,又看向謝良鈺。


    “山堂怎麽看?”


    謝良鈺:“……”


    這叫他怎麽說?


    不是他說……若不是相處了這麽長時間,知道對方雖然“老謀深算”,可偏偏就是這麽個不管不顧的直性子,他都要懷疑這老夫子是給自己下套,專意要為難他了。


    明大人是一縣之長,雖無明確的上下級上關係,但無疑是他的上官,上官剛發表了看法,好巧不巧還發表錯了……這時候他若是沒眼色地直接道出自己的“看法”,萬一再被讚上一兩句,那局麵得尷尬成什麽樣子?


    明寅铖再豁達,遇到這種狀況也不可能舒服吧?


    更糟心的是,這問題他還不能敷衍,更不能不答——謝良鈺早就發現了,這老狐狸自己直來直去,可看人是真準,恐怕早已對自己的本性有所察覺,不然也不能一直不讓他正式拜師。


    他了解這些自命清高的文人雅士,素來是看不慣他的冠冕客套左右逢源的,他今天若為了討好明寅铖,也順著他的話說,可不是徹底坐實自己的“劣性”了?


    ……謝良鈺簡直想罵髒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這大過年的,老狐狸專門為難他是不是?


    葉家對弟子的家教若從小便是這樣,他真是對一手好棋打得稀爛,能被牽扯進黨爭、於風頭最盛之時一招潰敗的葉長安的結局……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了。


    第51章


    謝良鈺腦海中一時閃過這許多念頭,實則隻不過是一瞬間的時間,其餘四人都定定地看著他,饒是小謝相公久經風浪,也忍不住冒出了一點點冷汗。


    不然……就選個折中的說法?反正葉老也對他的實際鑒賞能力並不了解,他這畫裏的意思藏得深的很,謝良鈺倒是有把握,便算是葉審言,如果不了解前因後果,恐怕也看不出什麽來的。


    自己幹嘛非得樣樣表現得出挑呢?一個偏遠山村裏的小小書生,這種能力上有所短缺不才是最正常的嗎?


    可是……


    實在也不甘心啊,他謝良鈺不是無法忍受藏拙,可這做法是下策,著實不聰明,事後也不好補救——他著意表現,步步為營地走到現在,塑造的形象早就超出了自己的身份應該有的能力,就是為了加強這種反差感,引起這些上位者的興趣,就為了這點小事讓自己的完美形象出現缺憾嗎?


    似乎有些不值當呢。


    ……怎麽才能兼顧到所有方麵呢?


    葉老似乎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又問他:“山堂?”


    謝良鈺沒猜對,葉老這把年紀,不會那點人情世故都想不到——畢竟他願不願做是一回事,懂不懂又是另一回事。這老狐狸如此為難他,還真是故意的。


    他並不避諱自己的目的,隻是想看看謝良鈺如何應對。


    ——年後便要縣試了,從此開始這塊他發現的“璞玉”就將正式踏上大齊王朝的科場之路,他並不懷疑謝良鈺的讀書能力,甚至在相處之中,對他處理事務的能力也青眼有加,唯一有所不滿的,便是他的心性。


    官場上那些彎彎繞,葉老是懂的,可也正是因為這個,他當年放棄官途,選擇雲遊天下,閑寄此生。他年輕時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現在老了雖然有所妥協,但也決不能忍受自己的弟子,也變成那種蠅營狗苟、屍位素餐之輩。


    他對這個徒弟的認知比對方想象得深刻,知道他在藝術品鑒方麵的造詣,若謝良鈺目光短淺,為了諂媚上官,在他麵前都敢胡說八道,或者故意藏拙,那即使這小子多聰明多能幹,可這師徒名分,不要也罷。


    能力越強的人,若是心性不好,造成的危害也就越大,他可不願意將來若被記載在史冊上,會作為哪位為禍朝綱的大奸臣的老師。


    ……謝良鈺若是知道葉老如今心裏的想法,定然會忍不住為自己叫屈的。


    這些死腦子的讀書人,讀聖人之言都要把自己讀傻了,不說如此一個小小的考驗,怎麽就能斷定一個人的心性?他們怎麽就能確定,為人處世圓融如意的人,就不能秉持他們救國濟世的理想了呢?


    咳,雖然他也確實沒有這種理想吧,但至少也是有底線的嘛!


    不行,說不通,三觀不同果然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


    謝良鈺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想到前日琢磨出的那闕詞,估計這能是個他又臭又硬的老師能夠接受的,還算折中的法子。


    他麵色從容地微微一笑,施禮道:“若您不嫌棄,可否容學生獻醜,提上幾個字?”


    葉老眉毛一動,瞬間感覺到這小子又要出什麽歪著,不過……


    他的字確實有大家之風,從這方麵下手……倒是可以看看他究竟想做什麽。


    老先生點點頭,示意孫子把筆墨送過去。


    “遊戲之作而已,隨意。”


    謝良鈺麵上不動,心裏不由一哂,他已經在心裏飛快地大致草擬出合適意境的句子,拿筆蘸了墨,信手在紙上揮毫起來。


    他仍是用了瘦金體,這種字體他最喜歡,寫出來也最好看,給老師的畫題詞,自然要用最拿手的才好。


    “誰向江頭遺恨濃,碧波流不斷,楚山重。柳煙和雨隔疏鍾。黃昏後,羅幕更朦朧*。”


    隨著謝良鈺落筆,葉審言不由自主地把他寫下的字念了出來,清雋的詞風徐徐而來,葉老原本存著看好戲的心思,可也不由自主地集中了精神。


    明寅铖很給麵子,還是第一個鼓掌叫好的:“這意境甚美,與畫麵很是相配啊……世伯果然厲害,這才幾日不見,小謝這文采,便被您調|教得又上一層啊。”


    黃縣丞也捋著胡子,微笑著點了點頭,笑道:“雖然意味悲了些,卻不頹喪,反而顯得清麗婉約,讀之便如清風拂麵,不錯,不錯。”


    明寅铖哈哈一笑,拍拍謝良鈺的肩膀:“年輕人,難免耽於春色惆悵,多愁善感了一些,倒也可以理解。”


    謝良鈺笑著回了幾句,有些緊張地去看老師,卻見葉老麵上神色有些許意味不明,竟是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生氣。


    他心下忐忑:他不過是婉轉了些,利用一首詞上下闕的層次耍了個花槍,這老頭兒,不至於那麽小心眼吧?


    葉老似笑非笑,竟不饒他,直接問道:“我瞧你這次詞隻有上半闕,不妨把下闕也寫來看看,立意何如?”


    謝良鈺卻早防著他,也不驚訝,隻作羞澀地笑笑,無奈道:“老師既如此說,那學生就獻醜了。”


    言下之意,他給這畫配的便隻是上闕詞,而下闕,卻是在葉老的要求下才添上去的,至於是從一開始便想著要用這詞的意境配這畫,還是沒想著將詞中升華的立意與畫相配,端是看個人理解了。


    他這話一出,還未落筆,葉老便已經明白了這小狐狸的意思。


    果然,下闕筆鋒一轉,傷情悲秋之意撲麵而來:


    “桃李小園空,阿誰猶笑語,拾殘紅?珠簾卷盡夜來風。人不見,春在綠蕪中。”


    “這……”明寅铖看看葉老,再看看謝良鈺,幹笑兩聲,不說話了。


    他混到現在,肯定不傻,雖然不知道這師徒兩個究竟在打什麽機鋒,但氣氛有點出問題還是能看出來的,一旁的黃縣丞與他一樣,兩個老朋友感到有些尷尬,趕緊多說了幾句吉祥話,試圖把這件事揭過去。


    這樣一來,謝良鈺倒是不用擔心自己給了縣令大人難堪,讓他心存芥蒂了。


    現場唯一有些懵懵懂懂的,恐怕隻有葉審言,他可不像老黃瓜刷綠漆,又是從野路子一路混起來的謝良鈺,這孩子確實是個頗有大家風範的君子,被葉家教養得很好,且是個貨真價實還沒二十歲的年輕人,即使書讀得好,已經考取了功名,可在這些方麵……


    謝良鈺瞟了這位大少爺空白的表情一眼,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


    他是真不明白葉老先生到底在跟他執拗個什麽勁兒——他和葉審言是同窗,對方又是他授業恩師的至親,這關係無論他拜不拜師,都已經撇不清楚了。而且葉老不像葉長安將軍:他是不屑於做那些機關算盡之事,卻不代表他不明白,他應該很清楚,葉審言將來定是要入仕的,到時候身在其位,並不是所謂“清者自清”便能獨立於風波之外,片葉不沾身。


    到時候有自己這樣一個深諳此道的人能陪在葉審言身邊,他不該覺得更放心才是嗎?


    明縣令和黃縣丞同葉老敘了會兒話,便很知機地走掉了,謝良鈺恭恭敬敬地留在原地,老先生抬起眼皮看看他,沒好氣地說:“挺聰明啊。”


    謝良鈺乖乖巧巧:“老師您教導得好。”


    葉老:“……”


    他頗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無力感——謝良鈺這做法還真讓他挑不出毛病:畢竟他是另辟蹊徑,找到了一條能兩邊討好,又不至於跨越底線的法子麵對這次考驗,你要說他圓滑那確實,可你要說他心性差,卻未免有些冤枉。


    嘖,竟輸了一籌,氣悶。


    再看自家傻白甜地忙著把畫收起來的孫子一眼,更加氣悶。


    “行了,”他擺擺手,忽然感覺自己怪沒意思的,謝良鈺在他麵前晃蕩這麽久,說真的,若真是個不堪造就的奸猾之人,早就該被他厭棄了,“學了這麽久,未來到底要走哪條路,到底心裏頭有沒有章程?”


    說到底,還是這小子一直在自己的底線上來回蹦躂,讓他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不由產生一種憋屈感,總想整整他罷了。


    唉,也是,跟一個十七八的小孩兒置什麽氣,越活越回去了。


    葉老這算是想開了,也徹底放下芥蒂,準備正式將這個弟子收入門下。


    謝良鈺自然聽出他言中之意,一時之間驚喜非常,竟有些愣住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為一個人的認可而費盡心思,又在終於得到之後感到這種純淨又豐厚的快樂,不論承不承認,這次穿越,還是改變他良多。


    “老、老師……”


    葉老笑道:“怎麽這幅表情,我還當你這混不吝,早不管我說什麽,叫老師叫得甚是順口了。”


    謝良鈺也笑笑,這話也沒錯——短短幾個月時間,他在葉老這裏學會了許多東西,不單單是將四書五經與聖人注述倒背如流,葉老要求嚴格,還要求他們博覽群書,都要背誦成詳,從古至今的著作文章、經史子集,一點點地爛熟於胸。更別說那些人生道理和人格塑造……唯有他自己知道,比之之前隻能靠著金手指裝樣的自己,他在這段時間裏有了多麽翻天覆地的變化。


    因此盡管口上不說,甚至得不到承認,謝良鈺也是心悅誠服地將這位老先生當做自己的老師尊敬的,師恩深重,無論如何都還不完。


    好在到如今,他終於能夠名正言順地叫一聲“老師”了。


    葉老還等著回答問題,謝良鈺不敢怠慢,這段時間裏,他也早把這問題想清楚,當下行了一禮,恭謹道:“回先生,學生願治《易經》。”


    作者有話要說:


    *原文宋代詞人祖可《小重山》


    第52章


    子曰:“絜靜精微,易教也。”


    《易經》是五經中最特殊的一冊,按照孔子的說法,清潔沉靜、洞察細微者,多是研習《易》之所得。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易類》說:“易之為書,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意思便是說,《周易》的內容是推演天地自然之道來說明人的活動規律,也就是說以自然規律來說明社會規律,從而指導人們的行動。


    與其他經學相比,周文王所作的《周易》更像是一本哲學類的書籍,然而從古至今,研究這本哲學書而卓有成就的人大多都是經邦濟世的大人物。他們或為聖賢、帝王,或為名相、名將,或為名醫、高僧,或為詩人、思想家……無一不推動著當時文化的發展。


    當然,這並不是說,《易經》便比其他四經高出一籌,隻是這一經研習最難,也最是神秘,卻是許多讀書人所公認的事實了。


    葉老聽到謝良鈺的話,卻並不顯得意外。


    “這一經確實最適合你,”他輕輕歎了一聲,“但《易》易讀難精,且當今主政的張閣老正主修這一經,你若下了決心,便要做好思想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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