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簪花宴,無非就是一場考試中給考得最好的學生們的獎勵,大家湊在一起吹吹牛扯扯皮,再跟負責考試的官老爺拉拉關係,如此而已。


    沒什麽意思,但也是無可或缺的。


    院試的簪花宴本來應該開在省城,各府的經魁們匯聚一堂,共賞美景美酒,但今時畢竟不同往日,眼看著沿海一帶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起戰事,學政大人大手一揮,就取消了這種勞民傷財的活動,由各府各自擺宴。


    平州府在河東不算非常繁華的所在,但府城還是要比安平那種小地方熱鬧多了。簪花宴擺在城郊迎風樓上,這時候正是草長花開的時節,野外風景秀美,謝良鈺和鄭深一通隨官差前去的路上,看到了不少出城遊玩的遊人。


    平州府這次的五經魁與府試時的基本是同一撥,大家之間雖然不算熟悉,但好歹也都混過個臉熟了,見了麵便裝作很熟的樣子相互寒暄,再對賞臉光臨的知府大人各種奉承一番,遊湖飲酒,享用佳肴,好不快活。


    刻下已是傍晚,斜陽漫漫,餘輝遍灑,大夥坐在迎風樓三樓最豪華的包間裏,推杯換盞、燈火通明,不論他們今後科舉之路如何,至少在此刻,這些人都能算得是天之驕子,有理由驕傲的。


    席間有不少人提到謝良鈺和鄭深同出一縣的關係——安平向來不怎麽在這方麵出風頭的,這些年下來,錄取率根本不高,出一個經魁都難,如今一下子出了兩個,其中更有一個無比稀罕的小三元,這一下子,可算是傳成一段佳話了。


    謝良鈺和鄭深相互假笑,心中各有各的心思,卻都忍不住有些著惱。


    如今這個時代,同科、同年、同鄉都是極為要緊的關係,他們倆倒好,不是冤家不聚頭,一下子都占全了,將來若一路往上,還能都無所失的話,到了會試便是同個座師,真成了同門師兄弟,那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往後可怎麽“不和”?


    往大了說那可是不孝不悌的罪名,有那麽個帽子戴在頭上,往後仕途說不得便要因此因此受些阻礙。


    可要真讓他們兄友弟恭?


    ……謝良鈺深深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受不了這個委屈。


    而且他相信鄭深也是如此,對方如果真是重生的,又真的覬覦梅娘已久,如今自己這般高調,他早該猜到自己來曆亦是有問題的了——但這恐怕並不會讓他有所顧忌,至少在當下,他肯定還是把自己當作最大的敵人看的。


    這可真是……讓人不爽的巧合。


    兩人心裏頭不順,此時也還未用太過掩飾,麵上便不覺帶出些意思來,其他人察言觀色,發現這兩位同鄉似乎關係並不太好的樣子,漸漸的也便不說了。


    可在席上不說了,私下裏要說的可卻更多了些——這兩位之間若有齟齬,那可得算是個新聞,天之驕子嫉恨者更多,有的是人樂得看他們的笑話。


    待宴罷,眾人都已有了幾分醉意,知府大人慷慨,也準備得妥當,就近安排參宴學子們就在迎風樓歇下,謝良鈺還想著故意要跟鄭深往兩邊走會不會太過明顯,結果一轉眼,就看見對方的背影已經遠遠地消失在了眼前無數個腦袋當中。


    他竟有些失笑——他原本以為已經已經算是夠小氣的了,不想這位教諭公子比他更甚。


    謝良鈺回了房,知府大人果然慷慨,給他們準備的都是布置頗雅致的單人房,房裏頭還熏了淡雅的香,白底兒繡竹鹿的帳子,烏木的桌椅台櫃,窗旁還掛了畫,上頭一串晶瑩紫亮的葡萄藤,謝良鈺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見那筆觸雖弱些,但行筆堂皇,顯然也是正經從師的儒士畫來的。


    但比之他自己的還差距甚遠,謝良鈺看了一會兒便沒了興趣,支起了窗子,讓清新的空氣進來些,自己躺在了床上。


    他在想今後的計劃。


    俗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今他讓梅娘跟著老師和縣尊大人的家屬去了鹹名,可謝氏宗族仍然在安平——謝良鈺對那個家族沒什麽感情,但到底也和原身身家相關,今後他入仕,有個繁盛的宗族自然是好處要比壞處大。


    更何況,自從他來到這個世界以來,族長可沒少幫他的忙,謝良鈺也是知恩圖報的,就算不將那些人當成親戚,可幫過自己的人,總不能就此放置不管吧。


    得想個辦法,讓整族人隨自己搬遷顯然不現實,而謝家村地處深山,雖然與安平縣有段距離,可保不準賊寇若是入了安平,會不會喪心病狂地搜刮周圍村鎮,總歸不大安全……


    自己回鹹名之前,不然還是先取道安平,回鄉與族長商量一陣吧?


    想著想著,謝良鈺在微風的吹拂下漸漸有些昏昏欲睡,再一睜眼時便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窗外的黃鸝啾啾鳴叫著,他翻了個身,頗詫異自己可真是越來越不講究,在這種地方也能睡得如此熟,一點戒備心都沒有。


    待起身看見床腳放著的一套嶄新的生員服,就更是啼笑皆非了。


    看來都不能說睡得熟——該說睡得死,竟然連有人進來放東西都沒有察覺,也就是店小二,這要是個歹人,可不是被人不知不覺地要了性命?


    曾經多年枕頭底下藏把槍的謝良鈺暗歎一口氣,心想自己在這危機四伏的年代反倒越來越怠惰,這可不行。


    他起了身,抖開那件生員長衫,在身上比了比,相當合身。


    這衣服是隻有中了生員的讀書人才能上身的,象征身份,質量也很好,原本自己準備還需花費些銀子,不想知府大人替他們連這個都想到了。


    那衣裳呈月牙白色,布料柔軟,寬袍廣袖,袖緣與領口處都是粗粗的黑邊,還有皂色軟條巾帶,看著幹淨又整潔,有股讀書人身上特有的雅氣。


    謝良鈺想了想,還是將衣服穿上了身。他是不怎麽在意,可有這麽一件衣裳,在外行走多少容易些——且梅娘肯定是喜歡的,他穿成這樣回鄉,再穿成這樣去找梅娘,要作為她的相公,好好為這小娘子長一回臉,爭一回光。


    一想到這,謝良鈺簡直迫不及待,片刻也不想在這迎風樓勾留了,他出了房門,大堂裏也有些昨晚見到的熟麵孔,謝良鈺微笑著一一與他們見了禮,又表明自己思鄉心切,在同科們善意的調笑下走出了迎風樓。


    出來後不遠處便是碼頭,河東省多水,省內不論是行走還是貨運,走水路總是比陸路更方便快捷,且內城水道不像海運有碰到倭寇的危險,又快又安全。


    話不多說,謝良鈺沒帶多少行李,輕裝簡行買票上了船,坐了一日,又棄水道上岸,此時離安平隻剩下半日路程,他想了想,還是沒歇下,反去雇了輛馬車,又在城裏買了些山裏少見的家什器物,打算當做禮物帶回村子裏去。


    如今他考中生員,又是廩生,每個月都能從朝廷那裏領到一石米並一兩銀子的補貼,而且以他這爭光的名次,省城府城乃至安平的縣府都有獎勵,筆墨紙硯不說,單銀子就加起來逾百兩,實在是很大一筆款。


    可想而知,以後他和梅娘的生活隻會愈發寬裕——到時候鄉試會試若再能奪魁,不說獎勵,單是各地鄉紳富戶投獻,以及上一層的人情往來,那數額便更不是現在能比的了。


    這般想著,更是腳下生風,新雇的棗紅大馬腳力很好,謝良鈺雖然不大會趕車,但從前也沒少泡在馬場,騎馬都不成問題,跟車行老板學了一會兒,也就晃晃悠悠地上路了。


    他這時候可沒想到,簡簡單單回一次鄉,能鬧出後麵那一檔子亂事來。


    謝良鈺還是高估了這個時代的縣際路況,他想著最後這一段走水路不方便,又想采購些東西,這才下了船,又覺得反正有馬車,天暗些趕路也不打緊,總之在完全天黑之前到達安平附近便是,可誰知道那路坑坑窪窪又四通八達,他一個臨時上陣的二把刀,走到天黑別說看見安平縣城牆的影子,簡直隻差沒在荒郊野地裏迷了路。


    迷路也就罷了,車上有些厚衣服,不是不能湊合一宿,謝良鈺唯恐將車趕到溝裏去,沒敢再繼續走,可還不待他在這裏輾轉反側地多翻上幾次身,竟然就聽見不遠處有兵戈相擊之聲。


    他一個激靈,連忙坐起來側耳細聽,隻願是自己神經過敏聽岔了,然而那聲源逐漸接近,他的臉色也愈發難看起來。


    還真是……可這也不臨海,周圍縣鎮也沒聽說過戰亂,不該是倭寇入侵啊。


    難道是碰上了這個年代的特產:傳說中“此路是我開”的劫道的土匪?


    自己的運氣不會有這麽糟糕吧……


    謝良鈺看看車上滿載的物資,不禁愁眉苦臉起來,他這可真是費了老鼻子勁兒給土匪送春禮……不過總歸錢沒有人重要,趁他們還沒過來,自己先逃命要緊。


    打定了主意,他不敢再耽擱,連忙將拴馬的繩套從車上解開,調轉馬頭就要跑。


    可也正是這時,那紛亂的聲音卻一下子到了近前,謝良鈺耳朵一動,仿佛聽到了女子悲悲切切尖叫哭泣的聲音。


    他皺皺眉想充耳不聞,可本能的,腳下卻是一頓。


    第76章


    現如今可不是從前,就自己這小身板兒,自身都難保,還逞什麽英雄呢。


    可是……


    若是從前,謝良鈺還真有可能轉身就走了,他向來是個徹底的利己主義者,哪怕偶爾良心發現幹什麽好事兒,也定然是在能夠保護自己的利益,甚至自己能夠從中得益的情況下才做的,更不要說……冒著生命危險去幫助別的什麽人了。


    可現在卻有些不同,自從與梅娘成親以後,別的不說……這害人的婦人之仁倒學了個十足十。


    謝良鈺幾次三番試圖調轉馬頭轉身就走,卻終究還是忍不住頓住了腳步,長長歎了一聲,認命地朝聲音發出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探了過去。


    也罷,先前那廟裏形跡可疑的老神仙說的那些話雖然雲裏霧裏,可誰知道是否暗示了今日之事……若真是如此,如今之事非但有驚無險,說不定還是自己的一次大機緣呢。


    謝良鈺打心眼兒裏就不相信這些神神道道的事,可如今卻是走不了了,又得身不由己地去做好人好事,那不如就找借口讓自己心裏稍微舒坦一點兒好了。


    畢竟,還是老生常談,他穿越都已經穿越了嘛。


    那不知道是不是土匪劫道的聲音移動很快,謝良鈺剛剛猶豫了這麽一會兒,方才還隻是隱隱能聽見的響動便已經移動到了近前,現在正是黑夜,月亮也不甚亮,周圍不說伸手不見五指,也很難看清楚稍遠處的情景。


    謝良鈺不敢小覷這個時代的人的野蠻性,他下了馬,小心地撫了撫那匹大馬的鬃毛,馬也很靈性,仿佛是知道危險正在靠近,和主人一起,連呼吸聲都放輕了不少。


    這一下子,方才隻是隱約聽見的呼救聲更加清晰起來。


    女子淒厲的叫喊和男人憤怒的呼和聲都響在耳側,謝良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逐漸判斷出了那邊的情景——應當是一男一女兩個人,被一群練家子給圍了起來,若是沒聽錯,他們甚至想對那女人行不軌之事。


    他的手忍不住狠狠攥了一把馬韁——這種行事是謝良鈺向來最瞧不起的,不說現在與梅娘相處良久,讓他對這種醃臢事更深惡痛絕,便是行事無忌的前世,那時候哪怕是在監獄裏,此類罪犯也是所有犯人共同鄙視的對象。


    身為男人,真是無能又無恥。


    “鏘——”的一聲,謝良鈺正在側耳細聽,一支羽箭竟擦著他的頸側深深插入了旁邊的地麵,他驚出一身冷汗,忍不住退了兩步。


    不對……


    普通的土匪,怎麽可能用到這種軍中特有的武器!謝良鈺雖然對如今身處的這個大齊的製度沒有多了解,可他也是知道曆朝曆代的武器管製的,就算土匪們能從各種渠道弄到一些鐵器,可也絕沒有能這般揮霍的道理!


    聽那聲音,還是打磨精良的新鏃呢!


    謝良鈺愈發感到自己似乎無意中又攤上大事了,可此時此地已經不容他後悔,耳聽著那交戰的聲音已經到了近前,即使借著天暗那些人還沒有看到自己在這裏,可那麽大一輛馬車就在旁邊放著,距離被發現也不遠了。


    不能束手待斃,得想辦法主動出擊才行!


    “這邊兒!他們往這邊兒跑了!”


    “站住!”


    “快,從後麵抄上去,決不能放跑他!”


    “射他的馬!”


    又是“嗖”的一陣破空聲,謝良鈺聽見一聲馬匹的嘶鳴,心裏一沉。


    嘈雜的聲音眼看著到了跟前,黑暗中已隱隱現出人影重重,當先一匹白馬奪路狂奔,胸前腿腳上都是淋漓的血跡,看著已經很是疲憊,並且驚恐萬狀。


    馬上還俯臥著兩個人,看不清麵孔,後麵的人盡力將前麵的人攬在懷裏,而前麵那人似乎已經失去知覺了。


    他們與後麵的追兵拉開了一段距離,但就這麽跑下去,搭載了兩個人而且顯然已經疲憊不堪的白馬定然用不了多久就會被追上的。


    更別說後麵的人手中還有箭矢……


    可自己也隻有一匹馬,又要怎麽在保住自己的命的同時幫到他們呢?


    不然……?


    謝良鈺腦子一轉,想到了一個也許可行的辦法,隻是不知道那個馬上的人傷得如何,還經不經得起折騰。


    他不敢耽擱,定下了注意,便連忙翻身上馬,朝那匹驚慌失措的白馬馳騁而去。


    “兄台!”


    謝良鈺的馬術甚是精湛,至少比那兩位逃命的苦命人好些,他策馬從側裏衝到他們身邊,那個還清醒的影子被他突如其來的一驚,揮劍就要攻擊,謝良鈺連忙躲閃,堪堪閃開了那柄閃著寒光的利劍。


    “兄台莫急,我是來幫你們的!”


    危機關頭,也來不及多說話,謝良鈺抖抖自己嶄新的袍子,急急說道:“在下是平州府的新科的秀才,不是壞人——你們的馬力不足,跑不了多遠了!”


    也許是生死關頭的人巴不得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也許是那身素雅的生員袍起了作用,也或許……是這副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好麵孔,總之那人頓了一瞬,竟看上去相信了他的話。


    “你同伴傷重,我來帶他騎這匹馬,你跟好我倆!”


    “……好。”


    聽聲音竟是個女人,情況緊急,謝良鈺也沒來得及多想,一把扯住那女子身前昏迷不醒的男人到自己馬上,對方全身軟綿綿的,觸手濕粘,顯然身上有不少傷口血跡。


    這絕不是普通的土匪劫道,謝良鈺心裏暗暗叫苦,趴在馬上躲過了身後再次射來的流矢,第無數次後悔自己今天為什麽要多管閑事。


    “多謝——”


    “別廢話,走!”


    身後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謝良鈺在這樣的黑夜裏也不太能辨別方向,隻好硬著頭皮往記憶中的河道的方向走,他伏在奔馳的馬上,一邊操控著馬匹,一邊急急往那男人手腕上探去,對方的脈搏疾而浮,想來內外傷都不淺。


    但對方身體強壯,應該還經得起些折騰,待會兒下了水……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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