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去!你少在這造謠生事,給我夫人聽到那還了得。”


    觀客們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熱火朝天,歡呼聲不絕於耳。


    比賽場上十數名盤起長發的女子,皆著各色窄袖錦衣,足蹬長靴,手執偃月形畫仗。


    各自身騎奔馬,竟相擊著七寶彩球,身形姿態不輸男兒,且愈發美上三分,惹得一陣叫好。


    謝辰不理會旁的聲音,冷靜異常,在霎時之間衝破包圍,長臂一揮 ,將球擊進球門。


    兩隊成了平手,場上頃刻間又沸騰起來,這下子看頭更足了。


    小作歇息時,場外傳來男聲高喊:“我夫人舉世無雙,必勝!”


    謝辰跟蒙焰柔往場外看去,蒙焰柔對上自家夫君,興高采烈地揮揮手臂。


    自是也有人為謝辰呼喊的,帶頭的便有她家的兩個侄兒。


    小侄子謝幾軻嚷得嗓子都啞了,“我小姑姑才是天下第一!”


    謝辰隨意往觀客那邊一瞟,還沒反應過來,瞬間被捆住似的不得動彈,耳邊鳴了好半日才靜下來。


    一寸寸斂去了原本就淡的笑意。


    她臉上平靜如湖,心底卻如夏雨狂潮砸在屋簷上。那道目光灼灼釘在她身上,迫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想起了初見他的那一眼,想起他們耳鬢廝磨時,他咬住她的耳朵說的癡話:“姐姐,你是我的了。”


    第2章 自重   原來是燕王世子,失敬


    謝辰僵硬地回過頭,極力忽略那人。她垂下眸子去看畫仗上繁複的紋路,借此平複心情。


    然而徒勞。


    再打起來便完全失了氣勢,再無方才的驍勇冷靜,很快落了下風。


    一刻鍾後,彩頭輕而易舉地被蒙宴柔贏去,那是柄宮內今歲賞的玉如意,寓意吉祥。


    鑼聲敲響,輸贏已定。謝辰精疲力竭,聽不見旁人在說什麽,下馬就往場外疾步走去。下台階時,小腿微微抽筋,險些一個趔趄。


    那人本就想過來迎她,見狀,大步跑過來,伸出手就要扶,“姐……”。


    隻開了個口便忙閉上嘴,他知道這是宴京,輕易叫不得。


    謝辰反應快,穩住身子躲過去,看也沒看那人的臉,隻嘴角客氣一彎,說了句“多謝”。


    直直往前走去,步子邁得急快。心有餘悸。


    場外候著的素織饒過來,沒注意到方才的插曲。跟上謝辰,替她擦拭額邊的汗,問道:“姑娘明明能贏,怎麽突然放起水來。”


    謝辰知道身後有目光追著,灼得她背都燙,她不敢回頭,生怕那人追上來。


    她哪裏是放水,心思盡被奪走了,還打什麽。


    做夢都沒想到,冤家路窄這個詞,有朝一日砸在自己頭上。


    下定決心永不再見的人,今日就這樣站在她麵前,真不知是不是上天在懲罰她那時的放縱。


    “人家有夫君在看,自然該出出風頭,我為她做個綠葉何嚐不可。”謝辰尋了個由頭。


    “江少夫人想是要生氣的。”怎會容得自家姑娘這般不盡力地讓彩頭。


    謝辰淡淡道:“反正無論輸贏,她都要撒潑,習慣了。”


    贏了怨謝辰放水,輸了怨謝辰無情,蒙大小姐那無理取鬧的模樣,隻有她那位好夫君,江鄞江少尹消受得了。


    藺長星在原地望著謝辰的背影,猶豫要不要跟上去,一顆心幾乎跳出口。她在這裏,她竟在京城。


    今日原本隻想湊熱鬧,誰知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他心心念念幾個月的人。


    她一點兒都沒變,許是衣飾的緣故,通身氣質比在南州城時華貴許多。而性子原本就冷淡,這下更是一眼都沒看他。


    對了,她一定是因為方才沒看自己,才沒認出來他。


    他要過去找她才是。


    藺長星腳步剛抬,就從後被人拽住,那人不由分說,扯著他便往反方向走,“表弟,你怎麽跑這裏來了,回頭見你不在,害我好找。”


    賀裁風奉命照顧好自己這表弟,以免他人生地不熟地走丟。


    現下找到了人,直接拉著藺長星往陰涼地走,不管他是不是在掙紮。


    這傻孩子站太陽下也不嫌熱。


    “如何,方才那場馬球精彩吧,京中打得最好的姑娘,就是四公子跟江少夫人了。今兒碰巧都讓你趕上了。”


    “四公子?”藺長星放棄掙紮,不顧被賀裁風弄皺的衣裳,安靜下來聽他說話。


    “你不認識她,就是寧國公府的四姑娘,方才那位穿湖藍衣裳的……”,賀裁風小聲補了兩個字:“美人。”


    說罷也覺得自己輕浮,不好意思地朝藺長星擠眼一笑。


    藺長星抿嘴,跟著彎了嘴角。心裏十分認同,謝辰自是美的。


    在南州時,她便與人不同。如今進了京城,放眼望去,仍舊誰也比不得她的光彩。


    細長而舒揚的遠山眉,青巒一般,長入鬢邊。與方才與她打馬球的江少夫人相比,謝辰眉宇間並無那般英氣,而是輕豔嫵媚,又朦朦朧朧。


    如南州清晨時,水上覆蓋的薄霧。


    一雙眸子清冷而婉約,眼尾上揚時略顯淩厲冷淡,彎下時又溫柔平和,楚楚動人,一眼望不見底。


    藺長星不知畫了她多少遍,她的麵容自是記在心頭,何止“美人”兩個字可以囊括。


    他問:“分明是女眷,怎麽喊公子呢?”


    “好奇了?”


    見藺長星點頭,賀裁風才坐下娓娓道來:“說來是段佳話,謝家自來多男少女,國公爺夫婦倆當年十分盼個女兒。誰知求神拜菩薩,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後來命格司的掌司給國公爺算了一卦,說他命裏無女,隻因結了皇室姻親,上天自有庇佑。”


    怕藺長星不明白,他又補充道:“謝家姑娘少,可隻要是女兒,因身份貴不可攀,便都許了皇室。當今皇後娘娘,便是國公爺的妹妹。”


    “如他所願了?”


    藺長星接著問,見賀裁風說得口幹舌燥,倒了杯涼茶推過去。


    聽那邊的聲音,下一場馬球賽又開始了,這回輪到了兒郎們上場。


    藺長星自小在水鄉長大,南州人雖會騎馬,性子卻溫潤寧靜,不大愛這些玩法。


    他不曾練習過,害怕打不了,因此愈發傾慕謝辰。


    “正是。命格司還說,國公爺得女是天賜,不可輕易許人,命淺事小,禍人事大。當以男兒養,任之遊四海,才是上上之策。這話荒謬,加上國公夫人彼時年過四十,難有子嗣,便沒當回事,一笑過去了。”


    藺長星了然:“可是後來,國公府得了個女兒,是也不是?”


    賀裁風哄孩子似的誇他聰明,“可不就巧了嘛。國公府不知怎麽高興才好,也不得不信那怪話。四公子十歲之前,一直衣男兒衣,十歲後見她康健,這才放心當成女兒養。隻是旁人喊慣了,仍喚她一句四公子。”


    “原來如此。”藺長星脫口而出:“她真不能嫁人了?”賀裁風狐疑地瞧他一眼,納悶他怎麽問得這樣詳細。平日裏對這世子表弟說什麽,他都隻是聽聽,從未細究過。


    不忍心吊他胃口,“京城都是鍾鳴鼎食之家,比尋常百姓更忌諱這些。”


    說到這,賀裁風停下看藺長星,見他隻是專注聽故事,沒別的情緒,才放心繼續道:“既說她是天爺賜給謝家的,誰也不敢奪愛。生怕娶回家後,上天責罰,家門難安。”


    “當然,有那不信命的,大著膽子去求親,多是些小門小戶鋌而走險。國公府哪裏瞧得上,反當是羞辱。再說,為了四姑娘好,縱是王公貴族不信邪來說媒,謝家也不敢貿然點頭應下啊。”


    藺長星聽罷,走著神,喃喃道:“難怪。”


    “難怪什麽?”賀裁風耳朵尖。


    他愣了一下,立刻笑著搖頭:“沒,隨口說的。”


    難怪她年過二十,那般明豔動人,卻不曾有過婚配;難怪,她會輕易將初次給了他,又什麽都不要便離開。


    記得在南州,藺長星鼓起勇氣,初回親近地喊她姐姐時,她輕輕挑了下眉,柔聲笑道:“你一眼瞧出我比你歲數大啊?”


    藺長星怕她見怪,慌忙否認,“沒有沒有,我瞎喊的,是不是喊錯了?”


    “你沒喊錯,我若早些成親,孩子都會走路了。”她那日有意逗他。


    藺長星愚笨,彼時隻顧著高興她沒成親,沒想到旁的。雖好奇她的身份,又礙於萍水相逢不便多問。


    如今才知,她有這些苦衷。女兒家背負如此命格,心裏頭的苦,旁人怎能體會。


    他們倆當真同為天涯淪落人,都被命運所累。那勞什子命格司,害了多少人。


    他比她的命好些,尚且喪氣過,謝辰卻安之若素。


    無論是在南州,對他這樣的失意少年的善意,還是今日馬球場上的英姿颯爽,她都像光一般招人的眼。


    他摸了摸胸膛處,那兒掛著她送的物什,於是露出一個人畜無害地笑,“表哥,你跟他們去看馬球吧,我獨自乘會涼,丟不了的。”


    賀裁風歇夠了,本也要走,“好,散了我過來尋你,別亂跑。”


    這邊蒙焰柔擼著袖子,氣勢洶洶地來找謝辰算賬。


    謝辰剛換了身衣裳,見那張英氣美豔的臉上盡是孩子氣,哭笑不得:“哪有你這樣的人,還不許旁人體力不支輸給你?”


    蒙焰柔上下打量她,嗤了聲,“你四公子一個能打十個,像是體力不支的人嗎?我不管,我不要你讓我,再打一場。”


    “江少夫人,饒了小女吧,改日,改日好好打還不成嘛。”謝辰向她服軟,垂了睫羽,疲倦道:“今日確是乏了。”


    心乏。


    “那好,”蒙焰柔見她討擾,脾氣來的快走得更快,笑著勾住她的肩:“你在這等會,我去尋江鄞,晚上請你上泓徽樓吃飯。”


    謝辰應下,待蒙焰柔走後,心煩意亂。於是打發素織先回府去,自己尋了個無人之地躲清閑。


    方得了片刻寧靜,背後又傳來聲音,並非蒙焰柔慣來的急匆匆的腳步聲。


    那人走得猶猶豫豫,輕緩得像怕踩疼了樹葉,到了近前更緩下來。


    好半天才往前邁一小步,最後停在謝辰身後不遠處。


    這般的小心翼翼,謝辰頭不回也知是誰,卻佯裝不知,亦不理會。


    那人站了好一會,才鼓起勇氣,輕聲喚道:“姐姐,是我呀。”


    那個“呀”的尾音,含了期待雀躍,帶著南州的方言調子,軟糯而輕揚。


    謝辰身子微動,沒有立即回頭。在藺長星往後看,確定不會有人來撞見時,她才不緊不慢地偏過身,淡淡問了句:“你是?”


    她神情不解,語氣陌生,聲音溫溫涼涼,但並非是薄寡,一如她與藺長星初次說話時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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