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也不知道吃了什麽,肩膀硬的像是石頭,她抱頭“唔”了一聲,感覺到那人從她斜前方走來,霧氣浸染他身上的襆頭袍衫,將那絳藍暈成一團死氣沉沉的灰。


    許連琅嘴巴動了動,將心裏的咒罵壓了下去,行了禮,“王公公。”


    她微垂眉眼,看到黑靴停在距離她半步的地方,心裏想的卻是,王福祿沒走,那說明皇帝也沒走。可是之前他不是說兩個時辰就來接皇帝嗎,這都多久了。


    “小姑娘,你知道現在宮中有多少人因為容嬪娘娘飯不能食,睡不能寐嗎?”他與她站齊,聲音裏的寒意比這天氣還要駭人,“當年娘娘的盛寵招致了太多人記恨,若是被宮中的人知曉陛下如今還記掛著娘娘,怕是容嬪母子早就沒有活路了。”


    他將食指搭在唇上,扯動一邊嘴角,“你最好閉緊嘴巴,不光是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容嬪母子。”


    這是在警告她閉緊嘴巴,為皇帝守好這個秘密。


    許連琅穿的本來就不多,霧氣瘋狂透過衣裙往身上貼,她覺得身體都要被凍僵,但胸口的火氣又憋的她麵色通紅。


    她不是個衝動憋不住氣性的人,但現在真的不想奉承下去。


    “記掛?這算記掛?”她脫口而出,“陛下這叫強·暴。偷偷摸摸的來,偷偷摸摸的走?”


    話出口,已成定局,許連琅閉了閉眼,她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但觸犯皇權,代價是巨大的,她索性說個爽。


    “陛下要真是記掛容嬪母子,就該好好庇護,而不是將他們放在行宮任別人肆意踐踏,更不是這樣在醉酒的夜裏給人希望,又給人絕望。他若真是記掛,又怎麽會把容嬪逼瘋。容嬪瘋成這樣,陛下是否又派過禦醫呢?”


    “說到底,食色性也,陛下不必給自己找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


    昨夜路介明的控訴字字泣血,一個十歲的孩子,縮在她懷裏,將那些刺入心肺的事慢慢道來,她尚且沒有真實經曆過都覺得是在拿鈍刀子挖心頭血。


    那路介明是該有多難過。


    許連琅警惕地看著王福祿,將這些話一股腦兒說出來,胸口的那股子火才消了一點,她挺直了腰板,微一沉思,又補了句,“要殺要剮,公公給個痛快吧。”


    “給什麽痛快,孩子話,我就當沒聽到過,”促狹的笑意蕩在王福祿的眼底,他幽長的歎了一聲,“太久沒見過這麽直率的丫頭了。”


    他側過身,正對著許連琅,忽然抬手,許連琅下意識縮緊了身子,卻沒成想他的手隻是幫她挽上了她臉龐垂落的一抹發絲。


    他的手和他的笑一樣,都是冷的,被他的手蹭到的肌膚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小姑娘,你知道的事還太小,很多事隻看表麵能看出什麽,我們做奴才的,做不得主子肚裏的蛔蟲。其實啊,主子或許都不知道他這樣做是圖什麽。”


    “所以,少說話,多做事,獨善其身,何必替別人打抱不平。”王福祿打小就在宮裏,在皇權鬥爭的核心中伺候皇太子,接觸的人都是人精,處處都是算計,這樣直率的都有些傻氣的孩子真的太多年不見了。


    他不是什麽好人,早就沒了命根子那玩意,但他一直都想要個女兒,收了不少義女,但每個都心機頗沉,跟他抖心眼兒。


    乍然碰到一個這樣的,心裏起了別的心思,若是可以帶回宮裏去,也可以了結他這麽多年的心願。


    “你有幾條命可以這麽替容嬪母子說話啊。七皇子是夠可憐,但這天底下可憐的多了,你且去看看路上的乞兒,骨瘦如柴缺胳膊斷腿兒,哪個不比七皇子可憐。你的同情心最不該給皇子。”他加重語氣,話語間還是帶著寒冷之意,但從他眼角因笑意而皺起的紋路來看,這似乎是一句真心忠告。


    王福祿用拂塵揮了揮霧氣,日頭慢慢高起來,霧氣化水,打濕了鬢角,他隨意抹了一把臉,偏頭去看身邊的小姑娘。


    小姑娘臉蛋紅紅,該是被凍的,他年紀大了,若是壯年生子,孩子也該這麽大了。


    他心思念頭更加明朗,手指微動,想去捏捏她的麵頰。


    他慢悠悠抬起手,在手指即將要觸上許連琅臉頰的下一刻,突然就覺得腰被人大力撞了一下,他猝然皺緊了眉,他腰上有傷,這一撞正正好按到他的傷處。


    他當即就要揮手打過去,他功夫好得很,根本沒有給那人躲閃的機會。


    手背扇過去,“啪”的一聲,路介明臉立馬腫了起來,他口腔中彌漫著血腥味,血沫爭先恐後的要往嘴角流,但他餘光瞥到了許連琅驚慌失措的表情,他抿緊了唇,生生將血沫咽了下去。


    許連琅跪蹲在地上,仔細去看他的臉,一張漂亮且俊秀極了的臉赫然五個紅手印,她心疼壞了,趕緊扭頭去西廂房去傷藥。


    幸虧上次她找陳嬤嬤要的藥膏多,翻箱倒櫃好一番折騰,等跑回去的時候,王公公已經不在了。


    路介明站在原地,聽到聲音,清雋的眼中流出一絲幾乎不可窺見的期待,在這樣的霧靄天裏,輕而易舉的被掩蓋,他靜靜地等著,等她過來。


    “我們進屋,怎麽就幹站著在這裏等我,多冷。”她無比自然地牽起他的手就往偏殿拉,環顧四周,發現不僅王公公不見了,連暗衛也消失了,“他們走的倒是挺快。”


    路介明自然接話,他輕輕解釋道,“父皇醉酒沒醒,從母妃殿裏出來不準人跟著,在河堤處踩到淤泥,傷到了腳腕。王福祿知曉後,去河堤泥裏撈人了。”


    一國之君,在泥裏摔個狗吃屎,還因為醉酒泄力起不來,等屬下去解救真真是好笑。


    許連琅更是信了那句話,惡人自有天收。


    突然就又想起了關於聳雲閣的流言,她道:“看來咱聳雲閣真的有神明庇護,招惹過來的都沒什麽好下場。連這真龍天子也不放過。”


    路介明其實並沒有聽進去她在說什麽,他的視線膠黏在他們牽在一處的手上,她的手纖細且長,連骨節都是小的,手背還是細滑的,手心上卻已經生了繭子。


    聳雲閣很大,盡管主子少,但處處都需要她一個人打掃,生繭子是勢必的。倘若她去侍奉宮裏的娘娘,以她的性情,一旦委以重任,哪裏還需要再做這些粗活。


    聽說她也是官家小姐,在家裏也該是嬌養的,實在是不該伺候他與母妃。


    路介明用力咬緊了後槽牙,眼中澀然,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終於下定決心。


    她不該在留在聳雲閣,聳雲閣早晚會害了她,尤其是他今天又做了那樣的事……或許一時難以察覺,但根本經不起細查。


    他使勁的抽回自己的手,許連琅手心突然一空,心上也就跟著空了,她空落落的扭頭看他,眼裏不可避免的帶上了些受傷的情緒。


    她本以為經過了昨天,七皇子可以接納她一點呢。


    果然,粘人的貓兒隻會在打雷受驚的深夜鑽進她的被窩,天一亮,就又舔舔毛毫不留戀的離去,翻臉不認人,冷漠又無情。


    雖然失落,但她耐心好,耗得起。


    屋裏熱氣仍然殘留些許,她讓七皇子坐在床榻上,彎著腰小心的替他上藥,期間路介明幾經躲閃,實在是很不配合。


    許連琅沒辦法,她矮下身子與路介明視線齊平,“殿下,你不許我碰,那你自己上藥好不好。要是留了疤,以後就真沒人嫁你了。”


    “你就當心疼我那鐲子,給都給出去了,換回來的藥沒人用,我也是會非常傷心的。那鐲子還是我姑姑給我的嫁妝呢。”


    第15章 主仆有別   我怎麽是一個人,我還有妹妹……


    路介明遲疑了半刻,最後還是伸手接下了那些瓶瓶罐罐,藥瓶碰撞叮咚響,像是敲在他心裏,聲音卻是沉,烏的。


    “你那鐲子……”他耳朵裏嗡嗡響,自己的聲音傳進耳朵裏像是隔了一重山水,山水迢迢,溪水涓涓,隔著山水,自己變的不像自己,“既然如此貴重,又怎麽能輕易給了別人。”


    “再貴重也不及你珍貴,”她低頭倒騰那些藥,隨口的不加思考的接話,“來,我告訴你,這兩種藥可以一起用,抹的時候厚一點,別給我省著啊。”


    路介明的臉迅速的腫起來,小奶團子麵頰細膩白皙,還沒有褪下腮邊肉的一側麵頰鼓成個大包,連帶著那邊的眼睛都小了許多,許連琅心疼的用手指觸了觸,又湊近鼓起嘴巴,輕輕吹了吹。


    肯定是疼的,她吹一吹,興許會好受一點。


    路介明下意識閉上了眼,鼻翼間都是她身上的馨香氣味,他用力呼吸了兩下,試圖想要記住這味道。


    “那王公公眼睛怎麽長的,霧大也不是他失手傷人的借口,我當時著急去找藥,就被他溜了,不然我一定……”


    她其實什麽也做不了,但路介明覺得有這句話就夠了。


    王福祿自進入聳雲閣來,就一直在揉腰,他年歲不算小了,但身子一直很好,往常都是在外麵一守守一整夜,昨天卻破天荒的尋了地方歇息,路介明幾乎是可以確定他身上有傷,而且是在腰上。


    當時他瞧見王福祿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的,就去打了他的傷口,他不希望別人碰她。


    許連琅將藥的用法一一囑咐好,再三向他確認會自己上藥之後,就去看了容嬪。


    放在正殿中央的青釉瓷花三足鼎香爐燃出一線嫋嫋白煙,檀香陣陣,蓋住了殿內歡·好過後的味道。


    層層帳幔垂地,厚重的不見一寸光線,許連琅緩步上前,將帳幔一一撩起,直到走進床榻才看到幾乎被被子掩埋的容嬪。


    她平躺著,睡顏平和,長發灑在肩頭,姣好的容貌像是枝頭帶著清露的梔子花,楚楚又嬌弱,瘦弱的手腕從被子中探出,上麵紅梅點點,足以可見昨日的激烈。


    許連琅探了探她的額頭,有些燙,倒是不嚴重,她去外麵燒熱水,想幫容嬪清洗一番。


    柴火潮了,她因為點火折騰了很久,等火終於燒著了,爐灶裏黑煙四溢,她被嗆的連連咳嗽,取了個蒲扇,找了個小杌子,一邊扇火一邊等水燒開。


    她擔心皇帝折返回來,但又想王福祿既然要她保密,說明皇帝根本不想讓人知道他來過聳雲閣,那這次河堤受傷估計也會瞞著吧。


    他們大燕朝的君主,在這一夜與一清晨中,在許連琅心目中被徹底拉下了神壇,所謂君王,不過是有了權力的尋常人,她覺得太過於惡心鄙陋了。哪怕真如王公公說的,很多事她隻見表麵,不知其蹤,主子做此自有理由,但他對於容嬪母子的傷害是不可磨滅的。


    她甚至於憤恨的想,就讓那狗皇子跌死在河堤泥裏吧。


    但狗皇帝死了,誰又會是大燕的新君主呢?小姑娘揪緊了眉頭,突然就冒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是七皇子呢……


    想法一出,她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皇子龍孫都躲不過皇位抉擇,但這種抉擇應該不包括半廢黜的七皇子。


    如果可以,她寧願七皇子做個尋常人,哪怕清貧一生,但至少會美滿多。


    平安長大,娶一賢妻,兒孫繞膝。


    這是尋常百姓最普通不過的一生,她也願七皇子可以擁有這樣普通的一生。


    她垂眸,想著下次的生辰願望就許這個,她今年十六歲,二十五歲可以出宮,還有十年,她年年都許這個願望的話,心誠則靈,佛祖信她誠心,或許就真的如她所願了。


    這個時候的許連琅根本不會想到,之後佛祖會給她開那麽大個玩笑,事與願違,一切都反過來。若說真的實現了的,就是她的七皇子真的娶了位賢妻。


    但算不算賢,現在也不敢說。


    容嬪這一覺睡了好久,傍晚的時候才醒過來,許連琅已經幫她擦過身子了,很多地方紅痕片片,她一個黃花大閨女看的麵紅耳赤,許連琅實在不好意思,在擦洗到腹部時,幾次都想放棄。


    但想了想,她今年都十六歲了,早就及笄,若不是被逼著進宮,早就該嫁人了,要是再早一點,說不定孩子都有了。


    不害羞不害羞,有什麽好害羞的,她瘋狂勸說著自己幫容嬪擦洗完,可能是勸說洗腦太過,以至於用晚膳的時候,她還在想及笄、嫁人、生孩子這種事。


    女孩子總是對這種事既向往好奇又恐懼害怕的。


    她不知怎麽地突然就想起了同鄉對門家的老二兒子鄭成琢,小時候挺敦厚一小胖子,他倆小時候沒少一起打架,但過了十三歲之後,關係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了。他不再與她日日吵鬧,反倒會因為她一些舉動羞的耳廓通紅。


    許連琅及笄那天,鄭成琢還稍人送去了一根簪子。


    母親看了之後,悄悄問她,若對他有情意,便收了;若沒有,就算了。


    許連琅不知道什麽算是有情意,但要是說願不願意嫁給他。她是願意的,本來嫁人也不一定非得有情意,相敬如賓過一輩子總比所嫁非人好。


    在許連琅看來,他是很不錯的嫁人對象,離家近,知根知底的,長得還不錯。


    所以她收了簪子,但也想問問他能不能等她到二十五歲出宮。


    第二日他塞了封書信過來,偌大的白紙,就三字,“我等你。”


    許連琅覺得這樣不厚道,畢竟二十五歲還有十年,讓他給這樣的十年承諾他太虧了,就又寫了一封回信,“若彼此有心儀對象,可不必掛念,更不用再等。”


    許連琅想起鄭成琢還沒有來得及回她,她就進了宮,後來又來了熱河行宮。


    她撲哧笑了,反正不怕沒人要,就算是鄭成琢有了心儀女子,她也不怕,雖然二十五歲就太大了,但姑姑不照樣幸福美滿。


    她想著自己的那些事,將那些羞人的畫麵慢慢壓了過去。


    容嬪醒過來之後,他們三個都很默契的沒有明麵提及皇帝那件事,容嬪精神懨懨,發病之後她會有幾天清醒。


    許連琅試探問了問,發現容嬪對昨日發生之事印象不深,盡管身子上有異樣,身子上有痕跡,但她看著好像都沒有往那上麵想,像是潛意識裏特意遺忘這件事,並且一並的將之前皇帝過來的事都遺忘了。


    許連琅歎了口氣,她覺得容嬪的病又加重了。


    晚膳的時候,路介明過來一起吃,許連琅與容嬪對望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詫異。


    平日裏,他都不願意見容嬪,並不用說與容嬪一起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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