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驟然提高聲音,容昭哭鬧不休,吵著要哥哥再抱抱她,路介明冷漠地拂開她的手,似乎沒有分毫留戀,送完東西就往聳雲閣趕。


    容昭隨了母親的姓,名字是他取的。


    那年母親生產完就犯了病,叫囂著要掐死這個孽障,他從母親手裏奪下了她。


    她軟軟一團,像是沒有骨頭一樣,他抱在懷裏,緊張的呼吸都滯了下來,就怕力氣一大,傷了她。


    她還那麽小,就被牽連進了這場陷害中。


    他至少還過過養尊處優的日子,她卻一生下來,就要遭人唾罵,早早沒了父親,連親生母親都容不下她。


    他可以容下她,他這個做哥哥的可以。


    他找來中年喪兒的容昭的親祖母張嬤嬤,由她養著容昭。


    本來她兒子染指皇帝的女人,早該株連九族,但她命好,宮中的人都不知曉她與那侍衛的關係,她佯裝沒事不悲不喜,兒子死的那天,還和宮人一起罵了好幾句。


    就這樣,她活了下來,也來到了熱河行宮,見到了她唯一的親人。


    最開始的時候,張嬤嬤還奢望容嬪娘娘可以親自撫育容昭,但後來她發現這根本不可能,這個女兒的存在,對於容嬪來說就是個噩夢,她一直麻痹自己,隻要這個女兒不存在,她就沒做過對不起皇帝的事。


    剛懷上的時候,她喝過打胎藥,大夫偷工減料,她找來的打胎藥劑量不夠,孩子沒打下去,身體也搞差了,偷偷瞧了大夫,隻說,要是再打一次,恐怕大人也就沒了。


    她一開始就容不下這個孩子,但做過母親的人哪裏真能那麽狠心,路介明攔了一次,她就收了手,容昭也在聳雲閣養了幾天。


    但容嬪一見到她,就又想起那個星火飄搖的夜晚,伏在她身上起起伏伏的男人。


    她尖叫著要路介明將那孩子扔出去,她不親手了結她,那就任她自生自滅。


    聳雲閣養不來容昭,路介明隻能將她放在張嬤嬤這邊。


    恐張嬤嬤這邊再生變故,路介明一向在張嬤嬤麵前不與容昭親近,隻要讓張嬤嬤知曉容昭隻能依靠她,她才能活的久一點,才能活到路介明再長大一些,有能力撫養照料妹妹,有能力不懼怕任何人的來撫育妹妹。


    他藏了容昭快一年了,這一年來,皇帝來過熱河行宮數次,從來都沒有發現過容昭的存在。


    容昭是他唯一的妹妹,也會是將來的唯一的親人,不到迫不得已,他根本不願意將容昭的存在告訴任何人。


    但現在沒辦法了,他得讓許連琅徹底對他們母子死心。


    讓許連琅知道繼續留在聳雲閣,一旦聳雲閣的諸多秘密被揭露,所有人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他看著一臉茫然的許連琅,指著熱河行宮最深處那處林子道:“我們過去,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許連琅微抬起尖秀的下巴,有些猶豫,“這處林子太大太深,進去了容易辨不清方向,殿下真要去?”


    路介明牽住了她的手,手心幹燥粗糙,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要去的,一定要你去的。”


    第20章 他說不出的委屈   什麽都不要怕,我們一……


    熱河行宮占地麵積很大,除卻宮殿區、風景區之外,還有很多邊角地區一向是少人來往。


    許連琅跟著路介明走,發現越走越偏,眨眼間,他就要彎腰往林子裏鑽了。


    這片林子很大,落葉積了很厚一層,將路麵完全蓋住,踩在腳下又脆又響,樹幹密密麻麻,幾乎是沒有辦法通過一個成年男人。


    許連琅看著握住自己的這雙手,骨節凸起,手指修長,指甲修剪的圓潤幹淨,他最近個子沒長多少,手卻大了一圈,竟然可以穩穩的將她的手包進去。


    他手背上有些小傷口,皮破了,一道一道的,他渾然不覺,繼續用手去撥弄擋路的樹枝叉子。


    許連琅循著他的腳步走,問道:“這地方你常來?”


    路介明頭沒回,專心看路,“嗯”了一聲,攥住她的手又緊了幾分。


    他輕車熟路,很快就找到了隱藏在林子間的彎折小路,這才算是好走了一些。


    小路蜿蜿蜒蜒,一眼看不到頭,走了大概一個時辰,才看到坐落在林子最深處的小木屋。


    木屋有兩間,他們來的時候,還可以看到淡淡炊煙未散,林間藏霧,嗓子裏又濕又涼,間或有幾隻鳥叫傳來,落葉簌簌。


    深藏在這深林中的木屋不起眼極了,也紮眼極了。


    路介明清雋漂亮的臉上泛著細膩的光,他嘴角扯出個笑,對她輕聲道:“你進去看看。”


    許連琅不做猶豫,他既然想讓她看,她便去看。


    手指剛碰到木屋的門,就聽到裏麵傳來一聲微弱的孩子啼哭聲,許連琅額角一緊,心裏冒出個荒唐的念頭,剛要邁出的腳又收了回來。


    “昭兒乖,乖乖喝奶才能長大。”


    “我家昭兒真好看,和娘親一樣好看。”


    “昭兒又想找哥哥了啊,哥哥昨天才來見過你啊。”


    ……


    一聲一聲,老婦哄孩子的聲音不加阻隔的傳入耳膜,許連琅眼神複雜,她指尖微微發著抖,又往後退了幾步。


    路介明看她這般模樣,知曉她已經猜了個大概,他走到她身邊,“我們回去吧,你若不想看,就別看了。”


    卻沒成想,電光火石間,許連琅抵在門上的手鬆力的一瞬間,門從裏麵打開了。


    張嬤嬤抱著容昭正要出來曬太陽,與許連琅正好撞了滿懷。


    許連琅始料不及,看到了她懷裏孩子,怕撞到孩子,連連後退,腳被門檻絆倒,往後倒下去。


    一雙手托住她的腰,將她一帶,倒地的時候,壓住的不是冰冷的地麵,而是一副暖熱的身子。


    路介明將自己墊在了她身下。


    聽得他一聲悶哼,許連琅趕忙起身,“殿下!”


    起來才看到,她正好壓在了他的腰上,她身上仍然有些疼痛,更不用說墊在她身下的路介明了。


    她攙扶他起來,隻說,“我去找大夫來”,她剛要走,就被路介明按住胳膊,他站直身體,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我沒事。”


    他說著沒事,許連琅根本不信,手指去摸他的腰,又想要撩起他的衣擺看看有沒有擦破,路介明抓住了她的手,輕巧的躲開她。


    “ ge……ge……”小容昭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隻滿心滿眼是哥哥,張開著小手,往前拱著身體要路介明抱。


    她折騰的太歡了,張嬤嬤有些抱不住,幾步之下還有些踉蹌。


    路介明手抵在腰窩處,堪堪別過眼去,容昭一見哥哥不理自己,更急了。


    小孩子總是用哭表達不滿,容昭也不例外,也不知道她一個小女孩兒為什麽嗓門那麽大,哭的都驚起了幾隻棲息的老鳥。


    她哭的一張小臉都漲紅了,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滑在光滑白嫩的臉蛋兒上,張嬤嬤懇求道:“殿下,您就抱抱容昭吧,她那麽喜歡您,當年的事,是怪不得孩子的。”


    路介明如青竹般挺拔的身子晃了晃,嘴上依然不留情,“我想讓你看的都看了,我們回聳雲閣吧。”


    知道了容昭的存在,她總該是會退縮吧,聳雲閣危機重重,單一個容昭的存在,就會害了所有人。


    皇帝怎麽能允許自己的妃嬪懷過別人的孩子,並且還將孩子生下來呢。


    許連琅瞧他那模樣,徑直去張嬤嬤手裏接過了容昭,“這位嬤嬤,我來抱,麻煩您留個地兒給我們。”


    張嬤嬤看了一眼路介明,又看看眼前這個小姑娘,小姑娘一張臉柔和不帶絲毫棱角,圓臉尖俏下巴,嘴角的梨渦小小,笑起來滿是蜜意,她見容昭在她懷裏乖了一點,才道:“那辛苦你了,姑娘,昭兒鬧得很,切莫吵到殿下。”


    張嬤嬤的眼神又小心又謹慎,一再囑咐,若是容昭還要找哥哥,就一定要把容昭給她,千萬不要惹到路介明。


    許連琅笑著保證,但等張嬤嬤一走,她就抱著容昭,不由分說的將容昭塞到了路介明懷裏。


    “她哭的那樣慘,你抱一抱她,我看看她還哭不哭,小孩子老哭對身體不好的。”


    路介明眸中盡是驚愕,臂彎間軟軟一團,容昭一挨到他,眼淚就收了回去,乖乖的,睜著桃花眼眼巴巴的看著他,他想發作,又憋了回去。


    許連琅搬來小杌子坐的遠遠的,就是不搭手接容昭。


    容昭心滿意足,自己在哥哥裏懷裏找舒服的位置,小手勾著哥哥的衣衫角角處開的線頭玩。


    許連琅托著腮,看著這倆孩子,慢悠悠道:“容昭挺好看的,但沒你好看,你小時候一定比她還要漂亮吧。”


    路介明咬牙,“你就想說這個?”


    “昂,”不然說什麽,“容昭眼睛好看,隨了容嬪娘娘,桃花眼啊,多情又柔情,真羨慕。”


    她是有過驚訝,驚訝過後,便就了然了,容嬪有了個孩子,孩子不是皇帝的,所以不敢養在聳雲閣,隻能在熱河行宮人煙少至的地方偷著養。


    一係列事情串上來,容昭的存在變成了理所應當。許連琅接受能力一流,不管容昭的親生父親是誰,她總歸是路介明的妹妹。


    她一雙杏眼環顧四周,見那些雞蛋肉奶,當即就明白了那日路介明為什麽去膳食堂“偷”東西。


    她就覺得奇怪,路介明不是個貪吃的孩子,怎麽可能因為一瓶牛奶做這樣的事,冒這樣的險,原來都是為了妹妹。


    她將麵額上的碎發塞到耳後,今日天氣實在好,煦日融融,照的人心裏頭都亮堂,眼前這對小孩兒,看的人心裏更亮堂。


    容昭太乖了,窩在哥哥懷裏,探出個腦袋打量她,眼神怯怯與那日路介明瞧她的樣子一模一樣。


    血緣真是神奇,哪怕是有一半的血緣聯係,都可以在神韻中看出彼此的影子。


    她的小皇子繃著一張臉,但摟抱的動作卻輕柔到不行,她看到路介明悄悄握了握容昭的腳丫,許是腳丫熱乎乎的,他才舒了一口氣,任由容昭在外麵玩。


    許連琅手指輕敲著自己的膝蓋,慢慢數著數,數到第三下的時候,路介明也偷偷摸了妹妹三次腳丫。


    都這麽上心了,還裝作不情願。


    真的是個別扭到極點的小孩兒啊。


    容昭口水收不住,流的哪裏都是,嘴巴裏呀呀呀,正在學大人說話,一板一眼,想說又急,一張小粉臉皺成個小包子,實在是可愛的打緊。


    許連琅心裏癢癢,人類幼崽誰不喜歡,她湊過去,蹲在地上,打了個響指,“昭兒乖,是不是想學叫哥哥,我教你啊。”


    她輕輕撓了撓容昭的小手心,又貼了貼額頭,毫不留情拆穿路介明:“殿下不用再偷著摸腳腳了,她手心熱乎乎的,不會著涼的,曬曬太陽對身體好。”


    路介明怔忡,被這樣直白說出暗地裏小動作讓他又些羞赧,他剛要反駁,就見許連琅的腦袋靠近了,她今日的發髻盤的高,頭發掃到了路介明的下巴。


    又是那股馨香,柔軟的頭發貼著下巴,讓他的緊繃的心慢慢放鬆。


    她張著嘴巴,盡量發音完全,“哥!”


    “來昭兒跟我讀,哥哥!”


    容昭口齒含混,“ge……g……”


    容昭太小,她不厭其煩的教著,直到容昭終於可以發出句差不多的音,她喜出望外,卻是看向了路介明,“容昭多聰明,是個聰明漂亮的小姑娘,學的第一個字,不是爹娘,是哥哥。殿下,錯不在她,她最無辜,她沒有做錯絲毫,殿下既然喜歡這個妹妹,就盡情喜歡。什麽都不要怕,我們一起麵對。”


    路介明手臂發麻,心裏也發麻,他看著那雙盛滿煙雨蒙蒙、明如春花的杏眼,心跳聲響的嚇人,一聲一聲的,像是要破胸膛而出。


    他舌頭不聽使喚,第一次將心裏話道給了許連琅聽,“她有什麽錯,她唯一的錯就是沒投好胎,來到了這樣的人家,遇到了我這樣的哥哥。”


    許連琅看著他上揚的眼尾,本該綴滿少年意氣風發,不能揮斥方遒,卻也能無拘無束,他不該這樣奚落自己。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她了解到現在,已經可以理順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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