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了路介明足夠的甜棗了,現在該是扇出巴掌的時候了。


    馭臣之術,便也就如此,可以偏袒,卻也要及時打壓,為君之手段,便就要若即若離,更何況路介明還是他看重的繼承者,更是要嚴苛對待。


    眼看著兒子贏弱之態剛有好轉,他就已經開始迫不及待。


    許連琅跪了太久,挺直的腰身隨著皇帝的離去而鬆懈開,她雙手拄在地麵上,向一旁歪倒去,心有餘悸。


    路介明安靜的倚著馬車,神色冰冷,他伸出手臂,雪白的衣角垂下來,手背上的青筋條條縱橫,他道:“我累了,馬車上不留伺候的婢子了。”


    許連琅再抬頭去看馬車的時候,車窗已經閉上,再看不見路介明絲毫。


    夜色完全侵染了天際,星空漫上夜幕,簇簇團團在皎月身邊,道路兩旁的光禿禿的枝椏像極了人的小臂,妄圖試探與月亮的距離。


    早有驛站上的人安排妥當,沒行多久,便落腳一處酒樓。


    皇帝禦駕自不比其他,侍衛早就肅清了所有的商販和店家。


    主子們順次下馬車,路薏南邁上台階,意外看到了在一堆婢女群中的許連琅,許姑娘滿臉茫然,正被太監驅使著做什麽。


    她看著前方由太監攙扶著的路介明,湊了過去,“許姑娘你怎麽安排的?”


    他傷口繃帶需要換,腰封鬆鬆垮垮,寬大的衣衫罩住清瘦的身子,從背後可以清楚的看見凸顯的蝴蝶骨,他臉色陰沉,眉眼是刀鋒似得淩厲,臉上籠罩著一層薄冰,聞言,隻是淡淡的道:“婢女如何安排,她便如何。”


    路薏南跟了過去,“七八個婢女擠在一間,你確定?”


    路介明後槽牙咬緊,咬肌繃起,他停了下來,眸光匆匆一掠,許連琅已經不在原地了。


    許連琅被一個太監叫去,和她一起的,還有七個姑娘,大家年紀都不大,看著彼此都很熟悉,隻有許連琅一個生人,期間幾次互相詢問,許連琅發現八個人中各有各的來頭,有主子們貼身伺候的一等丫鬟也有根本進不得主殿的粗使丫頭。


    凡事講究尊卑,盡管都是奴才,但也隨著主子身份分出了三六九等。


    許連琅久在聳雲閣,見不來這些場麵,她覺得好玩,便觀察起,有人局促,有人架起架子,哼氣叉腰,很是自覺主動的開始支使粗使宮女。


    那幾位宮女逆來順受慣了,主動開路。


    繞過馬廄,穿過回廊,回廊盡頭的第一個耳房,就是她們今夜要歇息的地方。


    隻有一張大床,兩床被褥,八個女孩子擠在一起,略有些勉強。


    但誰都沒有埋怨,至少是當著這位公公的麵子沒有埋怨。


    公公掐著嗓子拔高聲音:“別挑三揀四啊,這都算是好的了,外麵自然不比宮裏,也就是一宿的事兒,明兒這個時候,宮裏怎麽舒坦怎麽來。”


    婢女們齊齊欠身,一同應了聲,“是,公公辛苦了。”


    其實真沒什麽好挑的,對於下人來說,已經算是好的了,趕路途中,主子們住的都大打折扣,她們能有間房已經感恩戴德。


    許連琅心態更是好,剛在聖上麵前苟住了自己的命,現在接受能力良好,既來之則安之,想要去鋪好床褥,她還沒動手,已經有姑娘驚呼,“天!都是土!這……怎麽睡?”


    房子是好的,就是被褥上一層土,隨意用手拍拍,都能揚起肉眼可見的塵,姑娘們麵麵相覷。


    “你們幾個趕緊把被子拿起來,拍拍,盡量怕幹淨一點,湊活著睡吧。”


    這位姑娘找了個完好的凳子,手托著腮,慢悠悠的指揮著其他人,“你們都挨個翻翻,看看枕頭有沒有好的,找個東西墊一墊。”


    許連琅估摸著這位婢女的主子應該位分很高,這頤指氣使的模樣,該是做慣了。


    她也就愣了這會兒神,那姑娘不知道怎麽就開始注意到她,“喂,你愣著幹嘛,光看著別人做,你還睡不睡?”


    她沒有見過許連琅,沒有見過的人,一般就是最下等的,她打量著許連琅,一身衣裳也看不出多好,粗不粗衣,支使起來也就沒了邊。


    許連琅不欲起衝突,不過就是這些活而已,她久在聳雲閣,本也不介懷這髒被子,她甚至於還有興致的想,第一天來聳雲閣的時候,還沒被子蓋呢。


    她手腳利索,與另一個年紀更小些的女孩子一起拍著被子上的土,塵土飛起,她被嗆的連連咳嗽,眼角泛起了紅。


    折騰了好一陣兒,才算是舒坦好這被子。


    今夜景色好,她躺在最裏側,聽著幾個婢女的呼嚕聲,慢吞吞的整理今日發生的事。


    她最了解路介明,他驟然的變化,跟皇帝總也是脫不開幹係。


    身上的婢子又潮又髒,她不覺得這有什麽,與同齡女孩子躺在一起的經曆很好,她帶著一種新奇的樂趣參與。


    但外麵的那個人就不這麽想了。


    第67章 兩塊金磚   女大三,抱金磚


    客棧有三層高, 是方圓幾裏裝設最為完好的,店家接待禦駕誠惶誠恐,一連半月, 停了所有的生意為店麵裝點,聊表心意。


    成排的朱紅燈籠掛在廊下, 散在地麵上的淡緋色圓點光暈,被侍衛們腰間斜出的刀鞘破壞,刀鞘上也被蒙上了一層紅, 像是晝伏夜出的惡鬼張開的利爪。


    奈何客棧年頭久了,精致的雕花窗棱緊閉,隻起了裝飾作用, 仍然是有絲絲縷縷的冷風冒進,一盞孤燭亮在案幾上, 朦朦朧朧映亮了皇帝那雙已經生成溝壑的鳳眼。


    王福祿托著梨花木托盤悄聲進入,托盤上放著一小碗銀耳蓮子羹,已經半涼, 他又往裏麵放了些糖, 是皇帝喜歡的口味。


    室內光線很暗,零星擺放著燈盞,卻沒有點燃,王福祿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萬歲爺很愛在這種半黑暗的環境中處理政務, 視線暗了,便更能凝神,今日也是,毛筆按在信紙上,提腕點墨行雲流水。


    王福祿將銀耳蓮子羹放到皇帝目之所及的地方,正要退出, 就聽得皇帝說:“且去看了?如何?”


    王福祿難得僵硬了一瞬,手指扒住梨花木托盤的邊緣,“看了,禦醫已經瞧過了,七殿下到底年輕,傷口恢複的很好,已經全部結痂,婢女伺候著擦洗了身體,現下燭火已熄,老奴估摸著已經入睡。”


    他對答如流,弓著腰背,等著皇帝的指令,等了好久,隻能在這黑暗中,瞥見毛筆尾端歪垂的勾繩打著圈的遊走。


    皇帝還在寫密函。


    王福祿守好本分,又往後退了一步,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聽到了信紙翻折的聲音,皇帝“嗯”了一聲,王福祿當即了然,將信紙細細揣在懷裏,粗略撇了一眼,心中便已明白要送去哪裏。


    他猜著,該是與太子有關,或者說與前太子有關。


    是了,這是一封廢黜儲君的密函,密函的走向,則是送往了皇帝信任的各方親王,廢儲事關重大,皇後母家早有動靜,魏氏一族三朝元老,前朝強勢,給太子撐了這麽久的腰,眼看大事即成,怎會情願前功盡棄,定然百般阻撓。


    皇後母家在前朝囂張跋扈了這麽久,早就成了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王福祿不信皇帝沒意識太子此事六殿下的和稀泥。


    在上位者眼中,他們隻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隻信對於他們本身利益有好處的事。


    每一位上位者,都是極端的利己主義。


    無論六殿下在此事之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皇帝都不會深究,隻會借此重振朝綱,將那群一而再而三罔顧君臣之儀,倚老賣老的朝臣一舉殲滅。


    太子的倒台不單單是太子皇後一家之事,背後的影射、警告,足以肅清朝綱,篩選出更聽話的朝臣。


    王福祿將密函收好,不動聲色皺了皺眉,雷霆手段之下,都隻是在為新君鋪路,隻是在為七殿下鋪就更平坦合理的登基路。


    既然如此,又為何這般針對七殿下在意的許連琅呢。


    王福祿終究隻是個太監而已,說到底隻是個奴才,皇帝的心思他可以琢磨,卻始終琢磨不透。


    皇帝卻無意隱瞞,許是今夜月色實在是好,皎月潔白似乎可以包容所有的肮髒,他起身活動了一下因長久伏案處理政務而酸痛的脖頸,他含笑道:“難得你也會心疼人了,那個小丫頭人是不錯,隻是介明太將她放在心上了。”


    皇帝的背影寬闊,肩背已經佝僂,在月光下,兩鬢間藏的很好的白發無處遁形,他是真的老了,幾聲悶咳從胸腔深處傳來。


    “介明該是這天下之主,天下之主又怎麽能有在乎的物件呢,一旦有了軟肋,人就有了弱點,蛇鼠之徒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拿捏他。”


    嗓子裏有股子腥甜直往上湧,皇帝拿起那碗銀耳蓮子羹,慢慢的飲食。


    “他不能學了朕”,皇帝眼裏突然流露出不可遮擋的肅冷的殺意,“朕就是被那女人哄騙,才不人不鬼了那麽久,在兒子麵前做出那樣不端之事。”


    王福祿知道皇帝所言的那個女人,是指容嬪。


    王福祿這一輩子都在皇帝身邊,皇帝天生淡漠,唯獨對容嬪有了幾分情意,也就是這幾分情意,傷了個徹底,做出的離譜荒唐事,是皇帝這一輩子唯一的汙點。


    羹湯清甜利喉,他出說的話卻如冷箭陰沉,“如果白日介明忍不住因那丫頭與朕頂了嘴,怕是今日晚上你就要對著那丫頭的屍體哭了。”


    王福祿渾身一激靈,他殺過千人萬人,人人都道他是鬼閻王,其實他不過是走狗,不過是隻會聽令的狗。


    他的主子才是真正的沒心肝。


    他到現在還能清楚的回憶起,皇帝對於許連琅的稱讚,因為對她性情的肯定,許了讓她留在聳雲閣,曆曆在目猶在昨日,今日卻可以將她看作一塊榨幹價值的抹布,肆意丟棄。


    皇帝還在緩緩說著,“長痛不如短痛,終究有一日,介明會感激朕。”


    “容嬪那個女人,就繼續放在聳雲閣吧,畢竟是朕愛過的女人,先留著,等介明登基那一日,留給介明自己處理,他也不見得有多愛自己的母妃。”


    王福祿沒有吭聲,與皇帝錯開一步,接過已經空了的羹湯,精致的玉碟璧上殘留著銀耳蓮子的殘渣,一點一點流到碗底。


    今日的月色的確很好。


    王福祿有些麻木的想,這大燕朝的賢君真的就該是這副模樣嗎?他不過是條狗而已,還要乖乖的做一條又聾又啞的狗。


    夜越來越靜,月光卻陡然亮了。


    一片黑暗之中,路介明睜開了眼。


    他摸黑穿著衣袍,比星辰還要漂亮的眸子要去尋找他的月亮。


    他掀開窗戶,足尖輕點,一躍而下,有巡邏的侍衛打著燈籠環顧交耳,無人留意到他的動作。


    長腿大跨步邁開,衣袍被他掐進腰封,行動之間更為便利。


    父皇的試探他哪裏不知,正如張成所料,許連琅的存在勢必會產生一些不可避免的情況。


    但現實總是超脫於預料之外,皇帝的動作遠遠快於他所想。


    當時他在馬車內一再忍耐,手指幾乎捏碎方桌上的白玉杯盞,他是個很有耐力的人,但這種耐力在許連琅麵前不值一提。


    他越是想要護好她,就越是不能在乎。


    但他完全不介意以性命相搏,若父皇真的起了那呷昵的打算,他完全不介意做那群刺客沒做成的事。


    誰能比得過許連琅,誰能比得上許連琅,他這個爛命,早就是為許連琅而生的了。


    他在走廊中快速走動著,馬廄中傳來馬研磨草料的聲響,在黑夜中成為唯一的聲響來源。


    其實他今夜不該這麽衝動,一旦被發現,前功盡棄,但他哪有那麽理智,隻想看上一眼,看她今夜安眠,也算是好的。


    耳房眾多,他一一篩選,期間還要小心躲過侍衛的巡邏,等終於從漏風的窗戶中看到許連琅時,不知道過了多久。


    她還沒睡,整個耳房被一根細細短短的蠟燭照亮。


    婢子們抱怨的聲音抑製不住的接連傳起,在太監麵前不敢吭聲,現在夜深人靜,大家肆意發著牢騷。


    本是吐槽這屋子不好,被子不好,枕頭不好,不知道為什麽說著說著便說到了自家主子身上。


    有人輕描淡寫草草評價一句,有人險些憋壞不吐為快,戒備心像這大通鋪的床一般,沒躺在一起時,誰跟你誰是誰,真的進了被窩,大家都是姐妹。


    至於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多塑料,還得自己分辨。


    大家挨個輪著說,許連琅聽的興致衝衝,太多有意思的事都是她未嚐接觸過的,無論是好的壞的,甚至於都比張太傅的話本子還要有趣味。


    輪到她時,她也不好糊弄,“我家主子性子奇奇怪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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