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嘖嘖稱奇,這麽多年不見,每次見她都是這樣狼狽的小模樣,怎麽這丫頭就過不好自己的日子呢。


    他喊了一聲,“許連琅,你差點又害死我。”


    “勾中指啊,兩隻手都勾起來,你這樣要把血流幹淨啊,本來就麵黃肌瘦的。”


    第95章 我喜歡路介明   路介明也是可憐慘了……


    李日公公還是那副老樣子, 手指骨節、虎口依然覆蓋了滿滿的厚繭,指縫中的黑垢不見了,但整雙手都帶著明顯的被清洗過的痕跡, 手指紋路都是皺巴巴的。


    左眉尖的那個大痣,似乎這兩年長大了一圈, 還冒出了根毛發,他頭發花白了一片。


    但他整個人倒是精神。


    嶄新的宮裝,利落的發冠, 反而讓他顯得年輕了幾分。


    他托著她的後腦,讓她盡可能的揚高下巴,嘴裏一直嘟囔著讓她勾起中指, 民間人口相傳的土方法十分管用,很快鼻血就止住了。


    但盡管如此, 她還是沾了滿臉的血,許連琅的衣裳上繡的團花也沾上了好多,有些地方過分濕濡, 連裏衣都留下了印子, 上好的料子被糟蹋了個徹底,李日摸著那如雲如霞的緞子啐了一口,“那位也不算全然的白眼狼,待你還是好的。也不枉你在聳雲閣時那般幫襯他。”


    李日扶她到床邊坐下, 又拉下床幔,將殿內的天光攔了個徹底,叫了殿外伺候的婢女幫她換上幹淨的衣物。


    他就背對著床幔蹲下,一副沒骨頭的樣子,年歲大了,他就更加懶了起來, 以前在聳雲閣做那些閑差還嫌不夠,現在隻想躺著睡大覺。


    誰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呢,他們這種狗奴才爛命都是黑白無常最愛帶走的。


    他又是個沒根的,更是無牽無掛。


    他吹了聲口哨,宮外才會聽得的流氓調子,惹得一眾宮女白眼翻上了天。


    她們才想不到,這一向管理嚴格的乾清宮,向來都是一隻蒼蠅都難以飛入,怎麽就進來這麽個人,偏偏她們還得聽他差譴。


    都還是二八年華小宮女,什麽心思都藏不住,全然擺在臉上,李日一看便知,他哼了一聲,“這還是禦前伺候的人呢,就這模樣。”


    他話語多有不屑,又惹得那些婢子橫眉冷對。


    許連琅換完衣服才察覺渾身的疲憊,聽得他這樣的話,便道:“公公何故如此,她們年歲還小,與她們拌嘴做什麽。”


    李日掀起床幔,“不是我與她們拌嘴,忠言逆耳,跟你那時候一樣,什麽好壞話都聽不出來,禦前伺候還擺臉子,能有幾天好,被貴人們看到了是要出大事的。”


    “好言好語才會聽,公公的忠言還沒說出來,人家就已經不想聽了。”


    許連琅知他好心,但好心總要講究方法,她吸了吸鼻子,感覺還是有些濕潤,指尖習慣性的去摸了鼻子,被李日連忙拉住手,“別碰了,流了那麽多血,找太醫看看到底是哪裏的毛病。”


    她“哦”了一聲,慢慢將手放下,又聽他咬牙切齒跟她翻舊賬,“我當年倒是好言好語跟你說了,你聽了嗎?!”


    許連琅知道了,這是在說當初讓她認了王福祿做幹爹進宮,從而離開路介明的事。


    當年的事被提及,像是就發生在昨日,那個時候的路介明還是沒被馴養過的野狼,圈地為王,為了護住自己的東西,見人叫咬。


    不鬥個你死我活,誓不罷休,小小的個子,就敢亮出刀揮向成年男人。


    那的確是凶險的一夜,李日公公從他的刀下幸存,許連琅也被他牢牢的拴在了身邊。


    與其說是被他拴住,不如說是她主動情願更為貼切。


    當初的獨屬於他們二人的感情有多親密,現在回想起來就有多酸澀。


    因著李日公公的到來,她好不容易逃脫了情緒的牢籠,現在往事又推著她往裏麵走。


    她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想要不著痕跡的轉了這個話題,她太擅長逃避問題了,難以麵對,那就逃避。


    “公公不是說不願再進宮嗎?怎麽會在這裏見到?”


    李日瞧出她情緒不佳,砸了砸嘴,“是不願意進宮,但我若是不進宮,腦袋就沒了,為著再多活幾年,還是就委屈一下。”


    他由上到下打量她,她低垂著眉眼,還是一如初見,那副絲毫不設防備的姿態,很乖,卻也乖巧的叫人心疼。


    “不過進宮來照看你,不算委屈”,他見許連琅望過來,又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別多想,我就是覺得虧大發了。”


    “許姑姑那時幫我不過也就是順手一幫,按理說,在聳雲閣我就算是將恩情還完了,現在這算什麽事兒啊。”


    “被人按著脖子往宮裏送,公公我沒有那些世俗願望,就想吃飽混天黑。”


    他說著這話時,五官神態頗為誇張,似乎是真的覺得虧了,眉毛都在往下撇著。


    許連琅被他逗笑了,嘴唇勾起,露出了唇角兩邊的小小梨渦,杏眼彎彎。


    李日兩手對著拍了一聲,“這就對了,幹嘛愁成那樣,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許連琅,你這後福長著呢,你那心心念念的小皇子熬成了皇帝,這往後,就都是你的好日子了。”


    說來說去,總是要轉回到路介明身上,似乎她的世界中就隻剩下他了,也隻有他了。


    李日是個會看眼色的,看到但凡提及路介明,許連琅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悶下來,就知曉了問題出在誰身上了。


    但他想不通,路介明盼星星盼月亮將她盼了回來,甚至於怕她無聊將自己這種一向處心積慮要拆散他們的人,薅到了她身邊陪著,還能如何惹的許連琅神情懨懨。


    他一向覺得路介明此人性情無常,冷血無情,是個幼時都能殺人的魔鬼,但他的這些看法,並不妨礙他改觀了路介明和許連琅的關係。


    之前,他想許連琅一定要逃的遠遠的,此時卻隻覺得若是許連琅真的逃了,路介明也是可憐慘了。


    這六年,大家都看在眼裏。


    但是!他還是記恨這人差一點要了自己小命的事。


    他氣不打一出來,甕聲甕氣問:“你和那位又吵架了?”


    之所以用“又”這個詞,自然是因為在聳雲閣時,每每許連琅覺得在聳雲閣過不下去的時候,都會來找自己,然後就是那一張委屈巴巴又倔強要命的樣子。


    與現在瞧起來,無什麽兩樣。


    許連琅不知道要跟他如何說起,李日公公幫過她不少忙,在她眼裏,早如家中長輩一般,是個可以引導人生大道理的人。


    盡管他的道理多了那麽幾分世俗味道,但話糙理不糙。


    “明明也還是十六歲的樣子,怎麽就和那個時候不一樣呢,整張臉都是耷拉著的,白瞎了這重活一次,本來那位是打算這幾日將你父母接過來陪你幾日,誰知道宮中出了天花。”


    許連琅眸子猛然一亮,“我爹娘?”


    “對,那位早就安排下去了,這幾年也派人一直暗中幫扶你父母,你出事之後,他還親自去過清河縣,你父親年歲大了,官場多爭鬥,那位又明裏暗裏親自為他鋪路。”


    路介明可是皇帝,她父親不過是一個小小地方官,她脫口而出,“這不合規矩,我父親一方縣令,怎能勞他……”


    “什麽規矩不規矩,在那位這裏,天塌下來都比不得你大,莫不是說是你父母了,就是我這種旁的不能再旁的還與他起過齷齪的人,隻要是與你交好過,這六年都受過他的照拂。”


    此話一出,許連琅才覺得那空白的六年終於有了些填充物,她在他身邊,他從不提那六年,他做過什麽,他沒做過什麽,他為自己做過什麽,今日才算是進一步感知。


    許連琅的手交疊在一處,燙傷的部位還是泛著疼,他做過的這些現在聽起來反而覺得過分刺耳,“他不如不做這些。”


    他做這些更像是在償還恩情,一點一點的,當初聳雲閣的那些所謂的恩情,總有被償還清的一日,待到那一日開始,他們就再也沒有關係了。


    就像是李日公公一樣,覺得虧了,虧大發了。


    她總是忍不住的胡思亂想,當這些情愛架在路介明已經有愛著的妻兒的基礎上,都成了全部的令人窒息的苦惱。


    過於窒息了,讓她忍不住想要傾訴,她開門見山,直截了當,“我喜歡路介明。”


    李日本來還捧著一個插花青瓷看,聽到這一句話,差一點將那青瓷摔碎,也幸虧是手快,才接住了。


    他咽了咽口水,晴天霹靂過後反而是七彩彩虹,其實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反過來想,要是許連琅不喜歡他的話,反而怪異。


    於是除卻最開始的吃驚以外,李日整個人都表現的,果然如此,不出所料,所以他說:“那不是正好,你喜歡他,留在宮中做皇後的名號怎麽也比個皇姐高。”


    李日公公是循規的人,他說出此話,自然是有他的根據。


    “皇後?”許連琅重複了一句,又默默搖頭,“公公可真是抬舉我了。”


    “如今後位懸空,你以為是為了什麽?”李日反問她,“後宮與前朝息息相關,休戚與共,皇後這個位子多少世家貴族盯著,那位這六年,一直空著,不是沒有合適的人選,隻是那些人都是不是他想要的。”


    “丫頭,你不妨將這話說與他聽,情愛會讓人變蠢變愚,但你至少要告訴他。別說什麽不合時宜,我隻知道,多少人因為說不出這句話而錯過了一輩子。”


    李日公公瞳孔銳亮,似岸邊靜湖,一覽無餘的映照出她現在的模樣,躊躇、猶豫與那些衝動……以及根本遮擋不住的悸動。


    第96章 正兒,堅強一點   誰若敢把注意打到朕那……


    漫天的白絮飄飄蕩蕩, 團團簇簇,著無落點,乾清宮殿宇的背風角已經積上了厚厚一層, 有小宮女拿著掃帚去打掃,才揮舞了一下, 柳絮盡飛,直往人鼻腔喉嚨中鑽。


    小宮女氣急,掃也掃不上來, 用力跺著腳發泄情緒,眼睛瞥到成對的太監出來,條件反射的向後躲, 迅速用衣袖捂住了口鼻,盡管離的十分遠, 當她還是盡可能的想要再遠一點再遠一地。


    不遠處,被白布緊緊包裹住的剛剛咽氣的人躺在竹條簡易製成的單架上,被放置在青石路上, 青石縫隙間的水漬一點點打濕白布, 風一吹,露出白布下已經布滿膿皰得臉。


    搬運的太監侍衛們顯然已滿臉麻木,口鼻處皆由絹帕包住,搬運還帶著體溫的屍體像是在挪動牲畜, 用力扔在一堆,待湊夠十具屍體後再由車夫用馬車一趟趟拉出去,火化,□□凡身,就成了揚一下,便散盡的灰了。


    運輸屍體的隊伍在玄武門前淤堵, 口角拳打紛爭難以禁止,在生死麵前,人人自危。


    不過才幾日,時疫的傳播速度遠遠高於所有人的想象。


    症狀從寧壽宮開始,打著圈的擴散開,疫情凶狠,除卻宮女太監外,中招最多的卻是身高馬大,身體健壯的侍衛。


    太醫院確定不了病因,也就開不出藥方,診斷出是天花,但症狀要遠遠凶險過於天花。


    寧壽宮的西廂閣在這樣的天氣裏又燃起了地龍,皇子在昏迷中都在哆嗦,原本柔膩的皮肉都要被膿皰占滿。


    皇子口中還在無意識的喊著:“父皇父皇”。


    孩子的童聲清脆,連日來的高燒讓他的嘴唇都皸裂開,對於父親的渴望像是揪住了救命稻草,唯有抓住父親的衣襟,才能讓他的懼怕消淡些。


    賢嬪哭哭啼啼都要站不起來了,她萎頓在地上,起不來身又不敢去歇息,生怕自己一旦離開,連孩子的最後一麵都看不到,禦醫跪了滿屋子,個個搖頭,無計可施,皇子命懸一線,完全靠湯藥吊著幾口氣。


    路介明接過奶娘懷裏的路正,解開了外袍才將他抱了起來,外袍上的金線繡出的圖案和紋路總是會傷到他臉上的膿皰,他將路正的臉挨近自己的最為柔軟的裏衣料子,拿了婢女早就浸泡好的絹帕輕柔放在路正額頭上。


    “正兒,父皇在這裏,你是小男子漢了,要堅強一點。”


    賢嬪用帕子捂著嘴不敢哭出聲,路正在路介明懷裏安靜了一夜,天光大亮時,卻又發起了高燒,路介明也是一夜沒有合過眼了。


    殿外跪著一眾肱骨大臣,跪求陛下以大局為重,皇子固然重要,但陛下切不可親密接觸,陛下若是染上病了,這大燕的天下就保不住了。


    他們說的老淚縱橫,那副模樣隻恨不得將路介明從寧壽宮拽出來。


    一個個的更是直言,恨不得替大皇子去受這份苦。


    但等路介明真的來到了他們的麵前,一步步挨近他們時,他們中間又有多少人沒有試圖躲開幾分,抑或是趁著低頭的功夫又將罩麵的布紗再往上拽拽。


    路介明懶得與他們演這一套賢君聖主的戲份,大跨步前往太和殿,太和殿的大臣們迅速讓出一路,他走了一路,大臣們跪了一路,直到他坐上龍椅,才讓他們起身。


    他不欲與他們過多糾纏,冷聲讓他們速速稟言,趕緊結束早朝。


    朝中的述職的大臣一個接一個,藏在麵紗下的嘴巴不停開合,他挨個聽,挨個處理,線條淩厲的背脊抻直了。


    等述職結束,他曲起長腿,鳳眼眯起,打量著站在最前端的朝臣,指著其中一位問:“邊域可有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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