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微聞言一驚,聽著前麵的話她本來就有些預感,聽到這句話時,恍然明白朱玖為何這般對她。


    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看著朱玖慘淡一笑,少女閉上眼睛,眼角蜿蜒流下的淚水,在燭光的映照下剔透如水晶,閃得高微眼睛一痛。


    “我原本以為父親已經忘了母親,”朱玖輕輕說道,“直到我看到他在母親屍身前的樣子。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這樣嚎哭,那時他不像一位帝王,不像一個已到中年的男人,甚至不像一個人。他所有的尊嚴和驕傲,在看到母親的那一刻,全部粉碎。他抱著母親的身體,發出長長的,淒厲的,野獸一般的嚎哭,他抱著母親,不讓任何一個人靠近她,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嚎哭著,狂叫著,仿佛這樣才能發泄出他心中的痛苦。”


    “大半個皇宮都能聽得他的聲音,一聲接一聲的哀嚎,淚哭幹了,眼裏流下血來。那是真正的啼血。”


    “我這才知道,原來父親不是不愛母親,他太愛母親,不能忍受她的心中沒有他,不能忍受她的目光從不落到他身上,所以他寧願遠遠避開她,寧願在那些美人身上尋找母親的影子。”


    “怎麽會這樣?我不明白,父親是凡間最尊貴,最有權力的男人,相貌英俊,身體強健,這樣的男人為什麽就不能走進母親的心裏?”


    “那天之後,父親就變了,他曾經是一位帝王,一位強有力地男人,一位父親,那天之後,他隻是一名失去摯愛之人的男人。無論是誰往他臉上看一眼,都知道這個人內裏是一堆廢墟。他的痛苦和憤怒,使皇宮中血流成河。是啊,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母親死了,與此事相關之人,無論是否無辜,都被剝皮抽筋,以安撫我父親的悲痛。後-宮中那些美人,大多對此事一無所知,卻因為身上有母親的影子,都被活活灌入水銀做成殉葬人俑,來為母親陪葬。”


    “我目睹了這一切的發生,看到無數人嚎哭著,慘烈痛苦的死去。而最該死的人——親手給母親奉上毒藥的我,卻活了下來。”


    “你見過那種雷擊後,內裏燒成空洞的大樹麽?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以後,父親就變成了那個樣子,外表還是那個威嚴的帝王,也能處理政事,但所有的情感都隨著我母親陪葬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殺了我,可能因為我長得像母親,他下不了手吧。”朱玖突然自嘲的一笑,淚卻流個不停。


    高微沉默片刻,突然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


    “那個孩子,你的弟弟,他叫朱拾麽?”


    朱玖一愣,搖頭道:“不,是欽天監上報的名字,從玉,名璟。”


    高微輕聲道:“害死你母親的人,已經伏法。你不過是年幼無知,做了別人手中的刀,你,你不必自責如此。”


    朱玖冷笑道:“若是沒有我,母親根本不會死,如果,如果我從未出生,母親隻會孤寂冷宮一世,卻不會死得如此淒慘。”


    “我身邊的宮人都因此事死的死,散的散,偌大的皇宮,竟然沒有幾個熟悉的麵孔。那段時間我渾渾噩噩,餓了就隨便尋些吃的,累了便隨便在哪個宮殿裏睡上一覺。父親再也不肯見我,僥幸活下來的宮人都戰戰兢兢,絕不敢管我的事。”


    “一天,我信步走到母親生前所居的宮殿,那裏空無一人,以前隻是冷清,如今因主人故去而顯出衰敗之象。我走到中庭,站在母親站過的地方,仰頭看向蒼穹,看了一會便覺頭暈脖酸,實在不知道為何母親能這樣一看就看一天。”


    “我進了寢殿,躺倒在母親的床榻上,那裏還有她留下的香氣,我躺了一會兒,心中怔忪,回想起她倒在地上的樣子,身體也慢慢的滑到地上。我伏在地板上,臉貼著地,似乎還能聞到一絲血腥之氣,我隨意側了一下頭,突然看到床榻之下,似乎有什麽東西。”


    “我伸手使勁將那東西夠了出來,原本以為是母親遺失的首飾,想拿著當個念想。手上的感覺卻不對,四四方方的,像個小牌子。我把它掏了出來,吹灰擦淨,原來是一個三寸長,一寸寬的小木牌,紋飾古樸,手感十分奇異。”


    “我心中一動,這木牌在我掌心突然發生了變化,似乎牽動了我身體裏隱藏得很深的東西,它慢慢發出光芒來,從微光到滿室光明。我又驚又怕,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東西,想將它遠遠甩出去,它卻似粘在我手裏,怎麽也甩不脫。”


    “突然木牌上光芒一閃,耀得人睜不開眼,但一閃之後木牌便恢複了灰撲撲的樣子,我劈手將它摔到地上,感覺它能咬手似的。我坐在地上,盯著那木牌看了許久,本來想就此不管它,卻覺得這東西和母親似乎有些關聯,終於還是拿了塊帕子蓋住那木牌,用布裹了幾層後貼身收起,心中覺得這東西或許能派上用場。”


    “其後很多天都風平浪靜,我時時將那木牌拿出來把玩,卻再也沒有發過光。有一天夜裏,我孤身一人在太液池邊坐著看月亮,突然覺得懷中發熱,將那木牌掏出來一看,果然是它在發光。似乎心有感應,我看向母親一直注視的方向。”


    “那日是滿月,清輝滿地,太液池上波光粼粼,而天上突然多了一道比月光還要耀眼的光華,我揉揉眼睛,就這麽片刻功夫,那道光華已經到了我麵前。”


    “光華中是一名男子,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母親為什麽一直仰頭看著天空,就知道為何她心中眼中都沒有我父親。人間最尊貴莫過帝王,而那人卻是天上人物,那樣的男子,難怪我母親會一生等待,我父親會毫無機會。”


    朱玖眉宇間滿是唏噓和無奈,她長長歎道:“我起初怨恨過他,後來才知道,母親的等待終究是空想,她真是瘋了,那是她永遠也無法等到的人。”


    “他是景雲道尊。”


    “我的外曾叔祖,我母親景星渚的叔祖。”


    高微啊了一聲,這一番長談大出她意料,給她帶來的震驚和刺激不亞於聽聞自己身世的那一夜。


    她猶豫著問道:“你母親,和景雲道尊?”


    朱玖看了女孩一眼,苦笑起來:“我開始也以為他們之間有什麽。後來才發現,那是我母親的一廂情願。那個小木牌是道尊的傳訊符,當年他雲遊天下,偶爾經過家鄉,動念想回故居一訪,遇到了我的母親。”


    “他隻當我母親是景家後輩,相逢即是有緣,便給了她一塊傳訊符,若是後輩中有靈根者,便可激發此物靈氣,道尊感應後便會前來探查,若晚輩後人資質出眾,可將此人保入宗門。”


    “嗬嗬,這樣的人,怎麽會和凡人少女有什麽?更何況那少女是他的血緣後輩。”


    朱玖雖然笑著,眼神裏卻是悲涼,“母親遇到他的時候,不過和我現在差不多年紀,十幾歲的少女,驟然見到從天而降的仙人,仰慕之心可以理解,可誰知她如此偏執,為了她的一廂情願的癡情,將她身邊的人都拖進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原本我也想過母親心上人會是什麽樣,或許是詩書滿腹的才子,或許是風-流不羈的遊俠,卻怎麽也沒想到,她愛上不屬於這凡塵俗世的人。我原本想找到這個人,有許多問題要質問於他,但當我真正看到他時,卻一個字也問不出口。”


    “他問我願不願意隨他修真。我想了許久,在凡間,我身份雖尊貴至極,但又有誰真心在乎我?我在這個世間,似乎隻是母親的影子,留在皇宮中就算一生榮華,也擺脫不了母親留下來的陰影。”


    “既然凡間已無可戀之人,可戀之事,我又為何不去修真呢?”


    朱玖停止了講述,淚水在她光潔如玉的臉上沒有留下多少痕跡,但她的心上卻早已千瘡百孔。


    長夜即將過去,燭火依舊明亮,少女抬起頭,豔絕人寰的臉上卻是倔強和堅定,她抿了抿唇,走到窗邊,窗外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天快要亮了。


    高微望著她,突然覺得自己不必去安慰她,朱玖這樣的人,根本不需要安慰和同情。


    這些往事,藏在她心裏很久了吧?高微這樣想,隨即仰躺在床上,伸展了一下四肢,拍拍床榻說:“你不要躺一下麽?等會兒又是一天課呢。”


    朱玖回過頭,雙眉輕挑,半天才道:“你就對我說這個?”


    “那要說什麽?過去的都過去了,你不是做出選擇了麽?既然要修真,就要做最好的修士!”高微捏著小拳頭,惡狠狠的向天花板晃了晃,“你說完了,我聽過了,有什麽大不了的。可今天還是要實打實的上一天課呢!”


    說完了,聽過了,就過去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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