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暄出來很快,不過一盞茶功夫,他出來以後依舊是滿臉沒心沒肺的笑容,讓那些想從他表情揣摩一番的弟子都摸不著頭腦。


    他也不理會眾人,徑直走到高微朱玖二人身邊,雖礙著劉兆元不便說話,卻半側過身,偷偷做了個口型來。


    “還好!”


    見他擠眉弄眼,卻笑得一臉陽光,兩名女孩不由得也放鬆了不少。


    弟子們一個個進去,有的出來以後滿臉陰雲,有的強做鎮定,那最先考完的齊皓還沒走,隻背著手,站在一棵大樹樹蔭下,麵上淡淡的無悲無喜,看上去高深莫測。


    朱玖名次比高微靠前,等唱到她的名字,少女嫣然一笑,在高微肩膀上一拍,再白了方暄一眼,便高視闊步,昂然入內,那氣勢絲毫不像接受考評的弟子,倒像一名女王去巡視治下領地。


    她卻麵試了很久,久到若非能從堂外看到她端坐的身影,高微都要懷疑朱玖是不是出事了。後麵還有不少弟子沒有考試,有的已經等得不耐煩,竊竊私語起來,連守在門口的劉兆元都探頭往堂中窺視了好幾次。


    終於,朱玖出來了,她嘴唇抿得緊緊的,頭還是昂得高高的,目光如烈火,臉色卻蒼白得像個死人。


    高微憂慮的看著她,就連那天夜裏說起那麽殘酷的往事,朱玖也沒有流露出這樣的表情,一場月考麵試而已,怎麽會讓她如此失態。


    見到朱玖這樣,下一個要麵試的弟子嚇得臉色蒼白,被唱名的時候哆嗦了一下,魂不守舍的走進堂中。


    高微走過去,側身擋住劉兆元的視線,接著衣袖的遮掩伸手去摸索朱玖的手,果然她五指緊扣成拳,一探之下如木石般僵硬。


    突見朱玖深深吸氣,再深深吐氣,胸口劇烈起伏了一會兒,手指才慢慢鬆開,沒有之前的僵硬。


    高微正想探問一番,卻聽見劉兆元大聲唱出自己的名字,便隻能捏了捏朱玖的手掌,轉身向堂中走去。


    論法堂上,陸離真人端坐中間,另三名教習在其後一座遠就坐,他們麵前一丈處擺著一個蒲團坐墊。


    高微深吸一口氣,走到中間向堂上四人一一行禮,再端然正坐,一絲不苟。


    考官們沉默的看著這個黃瘦矮小的女孩,隻見她穿著一身有些寬大的白衣,腰間係帶上懸掛腰牌和乾坤袋,與那些神采飛揚的世家弟子相比雖貌不驚人,卻有一種不屬於她這個年齡的平靜淡然。


    沉默是一種無形的壓力,高微在這種壓力中卻腰背挺直,雙手靜靜放在膝蓋上,容色無改,最挑剔的人都不能在儀態上挑出她一絲錯來。


    “聽說你出身凡間?”多時的沉默後,是一句這樣平和的問話。


    “是。”高微忍不住看了問話那人一眼,微微躬身道,“弟子出身凡間,原籍青山鎮,隸屬楚國封州,在極天嶺西南數萬裏處。”


    陸離真人點了點頭,他清雋的麵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隻一雙眼睛卻如深潭,黑沉沉的眸子將座下女弟子的神情儀態盡收眼底。


    “凡人營營碌碌一生,不過為貪嗔癡三毒所苦,子子孫孫無從解脫。你既出身凡間,不知可沾染凡人習性?”語氣依舊平和,但其中的高高在上卻如綿裏針般刺得女孩心中一痛。


    高微沉默片刻,將腰背挺得更直了一些,心知接下來的回答可能會觸怒這名金丹真人,她目光鎮定,聲音舒緩的回道:“不知陸真人是否去過凡間?我年幼識淺,隻在青山鎮中長大,最遠不過去過三百裏外的封州。”


    “青山鎮是一個小鎮子,人口一直不多,隻有三百餘人,鎮上人多以漁獵、采藥、種地為生,雖說隸屬封州,不過每年湊些糧米算是賦稅貢上,因四周皆山,田地不多,連賦稅也隻是考在中下等,官府盤剝並不算過苛。”


    “這些,是弟子聽鎮中大人閑話得知,弟子記事以來,鎮上便頗為太平,並沒有出過殺人放火之事、喪心病狂之徒。最多東家的杏樹伸到了西家的院牆,張三的媳婦和李四的老娘吵架,種種皆是雞毛蒜皮之事,不過吵吵嚷嚷一番,剛有動手的苗頭便被周圍人勸下,作好作歹的說合了。再有紅白喜事,也是全鎮人都隨禮幫手,這樣的小鎮或者可稱得上安居樂業,算是難得清靜的地方吧。”


    “但就在一個多月前,蒙水毫無預兆的爆發洪水,將本在山穀之中,冬暖夏涼四季如春的青山鎮埋在了一湖碧波之下。弟子認識的人,都葬身水底,無一幸免。弟子不知何故幸存下來,被阮師叔所搭救,因身有靈根,得入宗門修煉。”


    “所謂凡間,所謂凡人,我閱曆不廣,不能盡數,隻能說說身邊之人。他們不過是凡間最普通的人,沒有建功立業,也沒有大奸大惡,平生所想所行,不過是讓家人,讓自己的生活更好一點。最大的憂慮也許是年成不好,不能給即將出嫁的女兒多添些嫁妝。這些人,祖祖輩輩居於一地,子承父業,很少有人想到外麵的世界去看一眼。”


    “於是,他們就這樣生活著,有快樂,也有悲傷,直到一場大水將他們無論賢愚統統埋葬。”


    “營營碌碌?不錯。這樣的人生按部就班,如螻蟻築巢般,自以為固若金湯,土狼的一泡尿就叫它們一生辛苦化為泡影。青山鎮是沒了,但青山鎮外,還有無數這樣的鎮子、村落、城市、國家,田間地頭也都是這樣的農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直到死。”


    “我記得陸真人第一次上課時便說,眾生皆苦。凡人雖無望大道,但子子孫孫猶在,生前死後都有念想,臨終閉眼前,大都因有姓氏傳承,香煙延續而含笑九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看似悲涼,但草木來年再發,人也如地裏的莊稼,原上的野草,生生不息。”


    “這樣一看,雖每個凡人的一生,輝煌也好,平淡也好,都困於生老病死,終歸黃泉,難以解脫,可以視之為苦。但放眼人世,上下數千年,代代相承,薪火相傳,經曆無數戰亂天災,也能於苦難中繁衍生息,不曾斷絕。凡間雖非修真界那般高高在上,超脫物外,但其中苦樂悲欣,也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至於貪嗔癡,弟子竊以為即便是修真之士,也難免於此。這並非凡間凡人所獨有,也談不上什麽凡人習性。”


    她抬起頭,目光明亮,通透如水晶,靜靜說道:“弟子無親無故,孑然一身,既已發願修真,自當兢兢業業,決不懈怠。而真人所言凡間凡人等事,弟子心中無法苟同。”


    堂中一陣安靜,高微所說的話,幾乎可以稱為離經叛道。修真界向來以凡間為愚頑之地,凡人為螻蟻之性,提起來便是輕蔑不屑。因靈氣遠較凡間為濃厚,生有靈根之輩多出自修真界,偶爾會有凡間之人生有靈根,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緣修真問道。


    修真界中風氣如此,出身凡間的修士們大多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或極力否認。修真門派中,世家弟子瞧不起凡間出身的弟子,稱其為草根泥種,久而久之,連那些弟子們自身都以凡間出身為恥。


    堂中考官以陸離為馬首是瞻,見他默然不應,其餘人等也並不多言。


    過了一會兒,陸離淡淡開口道:“真是悲天憫人的胸懷,罷了,你下去吧。”


    高微起身又團團一禮,她說出這些話前有些忐忑,但話一出口便覺塊壘盡消,心中磊落坦蕩,巍然不懼,聞言也無話退下。


    四道視線跟隨著女孩瘦小的背影,其中心思卻是各異,陸離抬手止住劉兆元的請示,唱名暫緩,他隨後示意堂中教習對此子言行考評一番。


    便聽一人慍怒道:“不知規矩,大放厥詞,真是可惡!”


    說話的是文其殊,他身旁魏旻淡淡看了他一眼,開口道:“雖然其言有些偏激,但也不無道理,這個年紀的孩子,很少能想得這麽深。”


    盧蘊芳也道:“此弟子年紀尚幼,資質悟性卻是上佳,出身凡間而不忘本,看來心性也算良善。其他的,慢慢調-教便是。”


    除了文其殊,兩名教習對高微觀感頗佳,雖扣了她分數,但心中還是頗為愛才。


    便聽陸離低笑道:“赤子之心,不縈外物,此子雖幼,卻庶幾近道。可惜太過天真仁厚,若是中途不隕落,將來成就,定在我等之上。”


    他身後三人聞言默然,各有所思,修真界中風雲詭譎,險惡萬分,多少不世出的天才都中道隕落,這孩子雖然得此考語,但也難說將來如何。


    高微出了論法堂,抬頭看見白雲舒卷,藍天如洗,不由露出大大的笑容來,在外等待的朱玖和方暄見她如此,都當她麵試對答不錯,也向她招招手。


    女孩笑得無憂無慮,幾步跳下台階,跑到同伴身邊,小聲道:“後麵還有好多人呢,咱們先溜吧!”


    方暄上下打量她一番,也輕聲道:“你考得很好麽?我看你也花了不少時間呢。現在就溜的話,等下出成績布告不是看不到了,當然,若你胸有成竹,不看也罷。”


    朱玖這時緩過勁來,麵上已無異色,她聞言哼了一聲,撇嘴道:“誰在意那成績,我不過是在等這丫頭,”她對高微使了個眼色,“咱們這就走吧,待這兒幹瞪眼多沒趣。”


    高微笑嘻嘻的點頭,二人瞅見劉兆元入內通報,互看一眼,輕手輕腳卻很迅捷的往外蹭去。


    眾弟子要麽惴惴不安的等待考試,要麽考完了等放榜,倒無人留意她們的行蹤。


    方暄無法,也隨著一起偷溜了出去。


    三人鬼鬼祟祟的出了論法堂,幾步繞上一條小路,這一個月高微和朱玖日日上課,夜夜受罰,過得苦不堪言,這時偷跑出來,天光大好,卻不知該去哪兒偷這半日悠閑。


    他們慢下腳步,正想商量一下去哪兒偷閑打晃,卻聽身後不遠處有人咳嗽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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