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微跌跌撞撞的跑著,那聲尖叫還在她耳邊回響,尖叫中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像被一隻大手從體內猛攥一把,五髒六腑都緊縮成一團,她本能的想遠離那聲慘叫的來處。


    風刮得臉皮生疼,高微一聲不吭的跑著,別回頭,不要回頭!跑到囈語林外便安全了,再找主事之人報上去吧,天塌下來有高人頂著,千萬,千萬別趟這一看就充滿殺機的渾水!


    可跑不出幾步,身後又傳來微弱的叫聲,那聲音中的絕望像鉤子般緊緊勾住她的心髒,身體也隨之一僵,那一步怎麽也邁不出去。


    終於,她轉過身,狠狠的咒罵了一聲:“見鬼!我他娘真是瘋了!”


    高微咬著牙向聲音來處跑去,雙眼已經適應了林中的幽暗,魚梁木蒼白的樹幹不知反射哪裏的微光,眼角餘光瞥過,總覺得樹身後藏著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睛。


    女孩縱身躍過一道溝壑,落地時腳一滑,身體向另一邊傾倒,她伸手在地上一撐,重又彈起,繼續大步奔去。


    慘叫聲又起,這次更近了些,像被鈍刀斷斷續續的割著肉似的,瘮人的叫聲中夾雜著低低的啜泣和含糊不清的咒罵,高微吐出一口氣,心頭反而一鬆,還好還好,能罵人呢,那人看來沒死。


    到了。


    女孩貓腰躬身伏地疾行,瘦小的身體如狸貓般靈活的在林間穿梭,沒多久,她腳步慢了下來,估摸著聲音遠近,屏息藏在一棵大樹後,小心伸頭向下望去。


    林間地勢起伏,高微藏身處略高些,斜下方三五丈遠處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一團黑濃的霧氣籠罩了丈許方圓的地麵,那聞之牙酸心悸的叫聲便是從中發出。


    高微心中一沉,黑霧,又是這玩意!此物看去無形無質,連是什麽都不知道,怎麽與之周旋?


    慘叫聲越來越微弱,血腥氣隔著幾丈遠都能聞到,再不出手或許就晚了。


    女孩摸了摸乾坤袋中事物,心下計較一番,當下手結聚靈印,術法咒言如流水般默誦於心,頃刻間,水靈氤氳而聚,凝為冰霜,懸浮在她麵前。


    黑霧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分出一團不知頭尾的霧氣向她探來,高微瞳孔一縮,最後一個咒言在齒間迸出——


    一道冰霜凝結成一尺多長的短箭,隨高微駢指所向,帶起一聲銳利的呼嘯向黑霧激射而去。


    倏忽間,黑霧迎上冰箭,堪堪便要相撞時,冰箭陡然上揚,於半空中迸裂開來,化作無數短小鋒利的冰淩,如暴雨般撲頭蓋臉向黑霧射去。


    啵的一聲,冰淩瞬間沒入黑霧。


    黑霧卻若無其事,濃重的黑色像是吸收了所有的光線,方才那陣暴雨般的冰淩竟似被它吞噬了一般。


    接著它無聲無息驟然綻開,滾滾的黑霧貼地湧向冰箭射來的方向,片刻便將那棵大樹包圍。


    但它撲了個空,那裏沒有人。


    高微心跳得很快,雖然用了胎息術斂去氣息,她還是擔心有什麽響動會驚動那不知名的的黑霧。


    她有些驚訝,那黑霧比想象中遲鈍,速度也不算快,此時緩緩流動翻滾,還在那棵樹下逡巡不去。女孩又將目光轉向黑霧原本所在,那裏霧氣淡了些,影約能看出一個蜷身伏地的人形。


    慘叫聲已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呻-吟。黑霧如蛇般纏繞在那人身上,他全身不斷的顫抖,不時猛烈的抽搐一下,伴隨著噎氣般的呻-吟。高微眼尖,看到幾道濃稠烏黑的血流從那人身上流下,他身下的土地已是一片深色。


    女孩心中一顫,垂下眼簾,手印結得飛快,一道水流出現在她身邊,神識操縱水流如一段水晶般從空中滑過,在靠近黑霧時散成一片水霧,隨著她手印變幻,水霧中細小的水滴凝結成無數六角形的雪花,雪花盤旋飛舞,彼此勾連,結成一道半圓形的屏障,將黑霧罩在其中。


    冰箭,雪牢——這已是她目前修為的極限,高微一眼都沒看困在雪牢中的黑霧,咻的一下從草叢中鑽出,快速的繞著那伏地之人跑了一圈,一邊跑,一邊在四方安下布陣符石。


    身後傳來細小而清脆的聲音,那是冰淩破碎之聲,三層雪牢,本來就沒想擋住黑霧,爭的不過是這片刻,匆匆布好簡陋的法陣,未及啟動,高微突然頭皮一麻,不用回頭都能感到身後黑霧充滿惡意的向她撲來。


    黑霧輕易粉碎了雪牢,接著如章魚般揮出數條彌散著濃濃霧氣的觸手,蠕動著伸向它的新獵物。


    高微蹲身安放好最後一顆符石,神識感應到霧氣形成的觸手前端距自己不過尺許遠,她毫不猶豫的啟動了聚靈匯水陣,瞬忽間,陣符光芒大作,無數水靈之氣從四麵八方湧來,雖則陣式簡陋,又沒時間布下複雜的陣紋,聚水陣還是如預期中聚集了大量的水靈氣,又隨著她手印變化由氣凝露,由露匯泉,充滿了清靈凜冽之意的水流盤旋而至,水流向那伏地之人湧去,不斷衝刷著他身上纏繞如群蛇的殘霧。


    這就是高微的打算,純由靈氣匯聚而成的清靈泉天生對汙穢邪魅之物有克製之力,先將這人身上充滿陰晦之氣的黑霧化去,再伺機帶人逃跑。


    隨著水流的衝刷,那人身上的黑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而另一股黑霧卻張牙舞爪向他襲去,高微緊咬牙關,猛然轉身,正麵迎上了那詭異莫名的黑霧。


    光圈有些暗淡,三人默不作聲的走著,林中不知何時下了霧,濃稠如牛乳般的霧氣貼地升起,不一會便升到了膝蓋那麽高,霧氣冰冷而潮濕,沒多久,衣襟下擺便被濡濕,輕薄的夏衣布料貼著腿,走動時有一種垂墜著的不適感。


    班雅緊緊拽著朱玖的衣袖,不時回頭看一眼蘇清,方才講故事的蘇清和平日裏那個靦腆溫和的姑娘判若兩人,這讓班雅頭皮發麻,她寧願和朱玖走得近些,起碼這明豔無雙的少女雖然霸道,卻散發著讓人安心的氣息。


    朱玖隻是看了她一眼,默認了她死皮賴臉的跟隨,走了一段路,朱玖突然發話:“這說不通。”


    “哦?”蘇清漫聲應道,她心思已不在那故事上,眼瞼半垂,滿臉漠然也不知在想什麽。


    “七人同去尋人,六死一失蹤,那練氣弟子被人發現時還有氣,沒多久就死了,——這不是故事的結局。”


    “你說不是就不是吧……”蘇清打了個哈欠,時間差不多了。


    “他說的是什麽?”


    “……”


    朱玖停步,伸臂擋住蘇清去路,又問了一遍:“林中囈語,他說的是什麽?”


    蘇清詭異一笑:“你聽……”


    朱玖側耳細聽,此時風聲止息,林中靜如墳墓,唯一能聽到的是自己的心跳,擂鼓般越來越響……


    少女目光一冷,劈手抓住蘇清胳膊,猛的將她一推,一把掐著脖子往樹幹上按住。


    “少裝神弄鬼,說!他到底說了什麽!為什麽是囈語林?”


    蘇清也不反抗,仰頭對上朱玖犀利的目光,笑得清淡無害:“嘁!一個故事,你還當真了?與其關心這個,還不如——”


    黑霧如從九幽之下升起,蒸騰著毫不掩飾的殺意,在蘇清驟然瞪大的雙眼中越來越近。


    她突然露出驚駭之極的神情,朱玖一凜,放開蘇清,既不轉身也不回頭,瞬時身形一矮,收腿扭腰,支肘按地,直接一個筋鬥翻出丈許遠。


    朱玖半跪於地,鬢發淩亂,皮膚被粗糲的地麵擦出道道血痕,她卻毫不在意,“鏘”的一聲,拔出從不離身的短劍,橫劍當胸,目光中燃起著興奮的戰意。


    與此同時,班雅張大嘴,氣沉丹田,尖銳顫抖的氣流從她咽喉深處發出,化作一聲長長的尖叫,在囈語林中回蕩。


    月光如水銀瀉地,清淩淩的光灑在泥濘的灘塗上,深淺不一的坑窪盛滿了月色,遠看如粼粼波光。明月之下,文倩容手持探靈盤,立於陣眼處,她飛快的打出一連串手印,淡銀色的靈光從探靈盤中飄起,無數閃閃發光的靈光如螢火,首尾相接,在空中組成繁複的陣紋。


    石瓊則立於陣外飛星位,手結聚靈印,專心聚氣引靈,五行靈氣氤氳如實質,在月光下變幻出辭藻難以盡述的光芒,隨著她神識導向,延伸為數條長長的光帶,源源不斷的匯入地上預先設好的陣符。


    幾處陣符突然光芒大作,靈氣聚合成銀光,在陣符間蜿蜒如蛇,周折來回,地麵的陣紋成型後,立刻與空中的陣紋呼應,雙陣聯動運轉不息,一時間讓人眼花繚亂。


    楊纓麵沉如水,已沒有隱藏身形的必要了,她慢慢起身,走出藏身之處,文倩容與石瓊都在聚精會神的操縱陣法,竟未發現有旁人在側。


    她的目光落在了貌不驚人的石瓊身上。


    石氏的石瓊啊……


    所謂世家,總會有幾招壓箱底的不傳之秘,石氏以陣法立身於世,而石瓊雖年紀輕,卻也不容小視,她設於地麵的四象化靈陣化去封印之地的靈氣,文倩容再以探靈盤操縱引靈陣,將靈氣悉數吸收——此地封印年深日久,一旦靈氣泄盡,自然土崩瓦解。


    這比自己之前計劃的破除封印之法要更為精妙,楊纓看向那運轉如意的雙陣,冷笑一聲,不到最後一刻,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不過片刻,支撐封印的靈氣如水流般泄去,石瓊麵色蒼白,這番施為她心神耗費不少,而文倩容麵上滿是興奮之意,探靈盤被她祭於半空,一伸手卻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卷黃色的絹帛,她抖開那張絹帛,上麵龍飛鳳舞的雲篆以朱砂寫就,月光下反射出寶石般流動炫目的光澤。


    楊纓大睜雙眼,結靈丹書,原來她打得這個主意!


    最後一絲靈氣湧入探靈盤中,石瓊突然手按丹田,身體一軟,歪倒在地,她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麵白如蠟,一看就是靈氣枯竭之相。


    文倩容卻看都不看她一眼,目光灼熱注視著麵前的泥灘,隻見泥灘上銀光一閃,四象陣符無聲無息的爆裂開來,如絲如縷的黑霧在月光下慢慢升騰。


    多日不曾幹涸的泥灘隨著黑霧的升騰龜裂如蛛網,大地似乎顫抖了一下,隨即在文倩容身前無聲的塌陷出一個深不見底,丈許方圓的洞口。


    黑霧從洞中如蒸汽般湧了出來,騰起數丈高,幾乎遮住了月光。文倩容倒退一步,神情有些驚疑,她咬著嘴唇,麵上糾結猶豫了一會兒,接著下定決心般將探靈盤祭起,單手結印,靈氣隨著她的手印交織成網,月光下的銀網散發出耀目的光輝,陡然張大的網回旋下壓,將黑霧緊緊網住。


    銀網光華流轉,一點一點往裏壓縮,黑霧被壓製到隻有原來一半大小,霧氣聚而不散,凝若實質。


    而那種純粹到極致的黑暗,卻如漩渦一般吸引著楊纓的目光,她凝視那團混沌的黑霧,心中無端升起極度的狂躁之感,像是一團野火在身體裏燃燒,想拿起手邊的武器,毀滅眼前的一切。


    楊纓不由自主的往場中走了一步,就在她要失控之際,胸口卻一涼,清涼之意如清泉從胸口一點散入四肢百骸,她神智陡然清醒,隔著衣衫,她緊緊抓住了胸前那清涼的來源,心道好險,若不是有這個,差一點著了道!


    真是毫無緣由的狂怒,就像硬生生點燃了心中的負麵情緒,那一刻隻想殺戮,似乎隻有毀滅所看到的一切才能平息怒火。楊纓心有餘悸,連忙轉開目光,看向與黑霧近在咫尺的文倩容,卻見她雙目血紅,麵上是扭曲的狂笑,神情歡暢萬分。


    楊纓想了想,掏出一張隱身符,靈氣略一注入,銀色的符文一閃即逝,她皮膚上泛起一層看不見的光,接著整個身形悄然隱去,她靜靜蟄伏著,斂息等待。


    一片烏雲飄過,遮住了月光。


    驟然黑暗的天幕下,文倩容的麵容卻被銀網的靈光照亮,她舉起手中結靈丹書,朱紅的雲篆從丹書上飄離,如鮮血般流淌到空中,再隨著她的手勢附上銀網,寶石般璀璨的雲篆,在觸及黑霧的一刹那突然一黯,顫動著帶上了妖異的血色。


    朱字印上黑霧,在銀網上流轉不息,文倩容麵色煞白,強撐著向丹書輸入靈氣,隨著紅豔豔的雲篆飛快的盤旋,她舉著丹書的手臂開始顫抖,而雪白的絹帛慢慢泛上一層淡淡的黑氣。


    不多時,黑氣侵蝕了丹書,片刻前還潔白無瑕的絹帛此時猶如墨染,濃得化不開的黑氣從丹書上流淌下來,蜿蜒如蛇,纏上了少女白皙的臂膀。


    楊纓咽了口口水,本能的感覺到黑霧那詭異的力量,她後退了一步,心中生出退意,文倩容手中的結靈丹書能壓製一般的妖獸並吸收它的妖力,於練氣弟子是難得的法器,但此物隻能用一次,若施術者實力不夠,還有反噬的風險——眼前的文倩容就是如此。


    她心中猶豫著不知是走是留,突然胸口一悶,似乎被無形的巨浪拍過,眼中的景象在那一瞬間竟似靜止了——


    黑霧陡然暴漲,銀網化作齏粉,猝不及防的文倩容被黑霧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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