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妖人?”男子失笑,他袍袖一振,傲然睨視,不怒自威,無形的氣勢凝若實質,如江海巨浪般向女孩壓下,高微雖有防備,卻還是被威壓所攝,全身骨節被擠壓得啪啪作響,心口如被巨錘重擊,頓時哇的噴出一口鮮血,血沒有落地便被黑霧包圍,迅速吞噬殆盡。


    “魔道妖人!”男子又重複了一遍,卻收起了外放的威壓,他冷冷一笑,“多少年過去了,道魔分際竟愈演愈烈麽?小輩,若論輩分,你連本座徒孫都得稱一聲師祖,便是極天宗如今掌教,也不敢在本座麵前拿大,你卻如此放肆,真是無知者無畏!”


    高微撫胸按住心口,麵若金紙,幾無人色,對方突然翻臉發作,威勢如獄如淵,若是旁的弟子隻怕已唬得跪地求饒了,但這卻激起她性子中的執拗不屈,她喘息初定,勉力支起腰杆,嘿嘿笑道:“啊呸!誰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你說是師祖,就是師祖了麽?與魔物為伍,殺人飼魔,蝕人為活屍,視本宗弟子性命如草芥,你算個狗屁前輩師祖,還裝,裝你娘的高人範兒!你,咳咳——”她一陣痛罵,雖一時氣短咳嗽起來,心中委實爽快得緊,便是就此被對方一掌拍死,也了無遺憾。


    她咳嗽了一陣,而料想之中的雷霆一擊卻遲遲未來,不由心中奇怪,抬目看向對方,卻見那人低頭垂袖,身形竟有幾分蕭索,似乎感應到她的注視,男子淡淡道:“與魔物為伍,殺人飼魔,蝕人為活屍,視本宗弟子性命如草芥——你說得不錯,我如此行徑,似乎並不足以為後輩弟子表率,隻不過,你可有想過其中原因?”


    高微氣色慘淡,神情卻疏朗,她諷刺一笑:“原因?人不是我殺的,魔不是我養的,我去想個屁的原因,找個鳥的借口。這話對我說沒用,你怎麽不對那些死掉的弟子解釋解釋——喂!你死得不冤,死了你一個,活了魔一窩,很劃算嘛,哈哈!”


    見她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男子不怒反笑,他縱橫一世,臨了卻被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片子斥責嘲諷,而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又不能真把這丫頭一掌拍死,隻能付之一笑。


    “不錯,人已死了,再尋理由便是偽善。”男子養氣功夫一流,高微一邊冷笑一邊翻白眼,他卻視而不見,接著卻一笑道:“隻是,他們雖死了,你,還有這地上幾位,卻未必一定會死。”


    高微瞳孔一縮,腰身挺得更直了些,她原以為除死無他,這自稱前輩道祖的男子輕飄飄一句話,卻帶出一線生機,即便這生機是魚餌或畫餅,她自己可以不信不理會,卻不能不顧昏迷中的好友和同門。


    “代價?”高微收起方才那滾刀肉般的刁滑相,凝神正色,端然問道。


    男子暗自點頭,這女孩年紀不大,心思卻靈活得緊,一句“代價”直接點睛破題,與聰明人打交道,總比和蠢人省力許多。


    於是,他也不多說,隻見清光斂入他身體,而他發膚也漸漸透明,竟不似活人,而隻是一個虛幻的投影。


    高微呼吸一窒,手握成拳,指甲扣進手心,這景象似曾相識,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痛徹心扉,失去至親之人的悲慟。


    男子的聲音響起,也如他身形般飄渺:“如你所見,我乃幻影。”


    “我,其實已經死了……”


    男子的半透明的身形泛起珠灰色光澤,而在越來越虛幻的軀體中,一團深黑色的霧氣卻儼然更為濃厚,詭譎一如他娓娓之語。


    “許久以前,並無道魔之分,寰宇皆是修真之輩,所別無非道統傳承耳。直到某日,星墜長空,於星墜之處,發現了與五行靈氣截然相反的——蝕氣。”


    “蝕氣無形無質,生靈觸之則變異,成為比妖獸更為殘暴的魔怪,連五行之力也難以將之徹底消滅。最可怖之處,則是蝕氣所至,五靈礦脈為其吞噬——修真界賴靈石為輔,礦脈如命脈,命脈被侵,存亡在即。初,修真界皆以蝕氣為心腹大敵,諸巨擘亦捐棄前嫌,群力以圖滅之。”


    “終有一日,有人找到了煉化蝕氣之法,而此法不但能煉化蝕氣,以之修煉,更是一日千裏。”


    聽到這裏,高微打了個冷戰,夏衣輕薄,她將衣襟攏了攏,這一段她在史籍中看到過,引蝕氣修煉者,最終墮入魔道,從此道魔分野,禍延後世,究其原因,乃是長空所墜之隕星帶來的蝕氣,後世故以星墜之日為紀,星墜至今,已一萬五千多年了。


    男子聲音輕靈飄渺,高微聞聲遙想當年情境,一時頗有世事無常之喟歎。


    “以蝕氣修煉,雖進益甚快,卻有隱患,蝕氣不入天地五行,原本不是世間該有之物,稍有不慎便會走火入魔,修者甚至會墮為妖魔之屬。然而一開始,此弊不顯,許多修真者為求突破境界,改練蝕氣。當入魔征兆顯露時,因許多入魔修士與道門有舊,香火之情猶在,道門猶疑不決,竟不能一舉滅之,乃至魔道勢成,竟能與正統道宗分庭抗禮,此消彼長,萬年間道魔之爭不絕。”


    聽到這裏,高微卻疑惑更深,此人話裏話外都是尊道抑魔,何以又要飼養沮魔這等魔物,還以練氣弟子血肉飼之?若說他心口不一,另有圖謀,在自己這麽個無名小卒麵前如此做作,又能有何益處?


    似乎察覺她心中所惑,男子抬起一隻幾乎透明的手,凝重的黑霧沮魔從他體內湧出,盤旋成團,大如雞卵,在他手上靜懸。


    “沮魔,是隨著墜星,與蝕氣一起出現在這世間之物,初時並不為人在意,它很弱小,卻又極其強韌,蝕氣還能被煉化,而沮魔,卻隻能削弱,無法消滅。”男子的身形已淡若幽魂,他卻無知無覺,目光凝視掌中黑霧,聲音裏滿是讚歎欣賞之情。


    高微皺眉,她從骨子裏討厭這沮魔,當然不覺得這東西有什麽好,當下撇撇嘴:“唧唧歪歪,還沒到正題呢,說好的代價呢?難道是讓我把這玩意吃了?醜話說在前頭,吃了我可不吐出來。”


    男子笑容清淡無痕,幾乎有些無奈了:“小輩,你可聽說過‘言靈’?話不能亂講,言辭有靈,莫可妄語呀……”


    “不,不是吧!”高微瞪大眼,嘴張得能裝下一個雞蛋,“不會真讓我把這玩意吃下去吧!”她嫌惡的看了一眼黑黝黝的沮魔,趕忙捂上嘴,眼睛滴溜溜亂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男子身形越發模糊,隻在身體輪廓處閃爍著淡淡的熒光,而孤懸他掌上的沮魔卻黑沉如夜,他歎道:“不錯,我不過一縷殘魂,片刻後便要煙消雲散,而沮魔若無節製,一朝出世便是滅世浩劫,為今之計,隻能將其封印在弱者體內,或可令其沉睡。”


    你才是弱者,你全家都是弱者!高微老大不高興的哼了一聲,她並非偏聽偏信之人,當下將疑惑問出:“一、你到底是何來曆?二、你為何要飼養沮魔?三、為何縱沮魔傷本宗弟子?”她看了眼地上兀自沉眠的同伴,又道:“另外,你要封印沮魔,為何選了我?”


    一聲歎息幽然回蕩,男子的身形也淡如歎息:“我乃爾等前輩祖師,當日我發現了沮魔,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你若有機緣,或可在他處得到我的遺藏。”


    “我飼養沮魔,不過一時起意,誰料此物竟無法控製,幾乎將我元神軀殼吞噬殆盡,最後不得不拚盡全身修為,動用秘術方將它暫時封印,如今你所見不過一縷殘魂,過不了多久,這縷殘魂都將消散無蹤。”


    “我與沮魔多年相處,其習性已知七八,每隔數百年沮魔要從沉眠中醒來,須飼以血食才能令其再度沉睡——這血食還不能是強大的修士,練氣弟子精血中所蘊靈氣卻剛好,是以每到沮魔蘇醒之日,便需要將其放出覓食。”


    “至於為何選你,方才之音嘯為沮魔所發,此音能迷人心智,你同伴此刻都沉湎於最痛苦的往事中,唯有你,能自行醒來。還有你的水靈根能克製沮魔,是以,在這些人中,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時間不多了,小輩,這是一個交易,你若願將沮魔封印在體內,我便應諾將你與同伴一同放出,若是不肯,玉石俱焚也未為不可。”


    地穴中光線越來越暗淡,似乎印證他所言,頭頂石壁傳來沉悶的崩裂之聲,灰塵瑟瑟落下,高微腳下的地麵也在抖動。


    盡管心知此人話語中有不少不盡不實之處,高微卻沒有多少時間來細思而後決,她勉力站穩身體,又瞥見朱玖臉上已蒙上一層塵土,轟隆隆的坍塌之聲越來越近,火光電石間,她衝著那幾乎無從尋覓的幻影大叫道:“好!我答應你!”


    地穴傾頹,崩石裂地,高微眼睜睜的看著那團黑霧向自己飛來,黑霧飛到她印堂處,停留了一瞬便絲絲縷縷如水銀泄地般滲入,女孩眉心一涼,識海似乎被浸入了無盡的冰湖中,身周氣溫也驟然下降,她還沒來及感到痛苦,便陷入了無知無識的昏迷。


    地動持續了一刻,幾乎在地動初起時,數道遁光風馳電掣,匯集在後山上空,為首一人低頭下望,隻見黑煙騰起,土石崩鳴,以一點為中心,崩裂如蛛網般向外延伸,層層土石呼嘯著墜入地底,透過蒸騰蔽日的塵煙,後山坡地出現了一個闊逾百丈,深不見底的天坑。


    高空中,陸離淩空而立,他麵色如常,不辨喜怒,見塵煙升騰不已,便朗聲一一分派道:“封鎖群玉山後山,查明山中弟子人數,辰時將至,日課繼續。”


    當下便有數人應諾而行,遁光晃動,空中隻剩陸離與另一名少年築基修士。


    那少年修士對地陷之景並不在意,隻遊目四顧,又半張了嘴,想是要打個哈欠,他哈欠打到一半,突然咦了一聲,隨即催動遁光下降,片刻間落到離陷坑不遠的獠牙岩上。


    陸離不急不緩的跟上他,卻見少年半蹲在地,臂彎內躺著一個灰頭土臉的練氣弟子,少年回頭對上陸離詢問的目光,咧嘴笑道:“陸師叔,這小丫頭我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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