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難料,一如棋局。


    今日之前,高微怎麽也想不到,自己也會有今天。


    她不時偷瞟一眼身前的青年,離他越近,那種壓迫感便越是強烈,這不僅僅是修為的壓製,而是他這整個人都似乎散發著一股仿若磐石般,認定了什麽便絕不動搖的堅毅氣質。


    在這樣的人身邊,壓力很大啊……


    但這還是比不上怒吼著飛奔過來的呼嚕給她的壓力大。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偏偏這個仇人還真是打不過。大貓躬身聳肩,按捺著衝上去就咬的衝動,在神念裏對高微咆哮道:“嗷嗷嗷嗷嗷嗷嗚!你怎麽把他帶來了!”


    “你以為我想麽……”少女木著臉,手往大貓頭上一壓,“冷靜,冷靜!你現在這個病貓樣,上去不是報仇,是送死的。”


    她上前一步,擋在呼嚕和劍修中間,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少女和大貓如此緊張,可衛朗卻隻是在他們修煉的這片穀地間慢慢走了一圈,看上去什麽都沒做。


    等他兜完圈子,走到高微麵前時,少女一個激靈,掛上笑臉道:“前輩,您還有什麽吩咐?”


    衛朗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掃向她身後的大貓。


    高微被他這一眼看得寒毛都立起來了,他的目光並不尖銳,也沒流露出什麽情緒,可她心中有鬼,無端覺得自己那點小心思在他麵前無所遁形。


    而她身後的呼嚕更是激動,胸中發出呼呼的咆哮,頂著高微的手掌就想往上衝。


    人的力氣再大哪兒比得上天生神力的霜紋獸,高微被它一頭頂到旁邊,隻見大貓全身霜紋暴漲,像一道白色的颶風般撲向衛朗。


    高微暗道一聲糟糕,她有心阻擋,呼嚕卻是全力出擊,速度之快她完全來不及出手。


    她神識中傳來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幾乎就在同時,她驚恐的發現丹田的靈力陡然向外奔流,如被卷入漩渦般,隨著大貓掀起的怒潮向它湧去。


    半年共同修煉,少女與靈獸之間已經形成了靈力相通的紐帶,共魂靈契,本就基於神識魂魄間的共鳴而立,她毫不驚訝的發現,自己的魂念與呼嚕完全聯接在一起,在呼嚕毫無理智的怒火衝擊下,高微的意誌微弱得像一葉在怒海間掙紮的小舟。


    緊接著,她的意識分成了兩半,一半隨著呼嚕凶猛的攻勢,透過它的眼睛死死鎖定那近在咫尺的劍修,另一半則留在身體裏,試圖收束和控製那開了閘般傾瀉而出的靈力。


    “該死!你就不能冷靜一點麽!”無論高微怎麽向呼嚕傳去神念,都如泥牛入海般無一回應。在霜紋獸那勃然大作的怒氣和仇恨之下,她的勸說顯得蒼白無力,微弱可憐。


    “殺死他!撕裂他!咬碎他!敵人!戰鬥!這一次絕不後退!絕不!”


    大貓那強烈的情緒像是席卷過雪地的颶風,在他們共通的識海中掀起滔天的風暴,戰意有如能點燃冰雪的火把。盡管高微的理智告訴她無法獲勝,最好還是後退,她的內心卻被呼嚕的鬥誌感染了,為什麽要後退?為什麽要逃避?為什麽不能堂堂正正的打上一場?


    同時,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她心中冷笑:“你說過什麽來著——隻要站在你對麵,就是你的敵人,要盡全力搏殺,不必顧及對方的身份和修為——真是這樣麽?還是說,你其實怕了?慫了?”


    怕麽?當然。慫麽?滾蛋!該戰便戰,想那麽多做什麽!


    電光火石間,她透過呼嚕的眼睛對上劍修的目光,那一眼看得她一愣,未及思索,她放開了對靈氣的壓製,以神識操縱靈氣卷起寒冰水炎,隨著鋪天蓋地的霜紋如驚濤般向敵人襲去。


    寒冰藏水炎,霜紋暗封靈,半年多的共魂修煉中,他們早已練出一套熟練的合擊方式,今日,此地,第一次用以對敵便遇上平生僅見的強敵,這讓高微和大貓心如擂鼓,每一記心跳都將激動和興奮的熱血傳遍全身。


    來吧,來戰吧!


    呼嚕張開大嘴,從胸腔發出低沉而震撼的咆哮,閃著寒光的銳利長爪從上而下揮去,伴隨著尖銳的破空之聲,眼看便要將麵前這身形挺拔的青年撕成兩半。


    衛朗的目光凝視著飛撲而下的大貓,在他身邊,霜紋形成封靈之陣,寒冰凝結如堅牆,水炎運轉如流火,似乎已將他團團圍住,無從退步,而大貓飛身而起,迎頭落下的重擊更是避無可避。


    在這樣猛烈的攻勢下,他卻並無退避的意思,眨眼間,少女從錯愕到猶豫到燃起戰意,全被劍修青年所洞悉,他的目光本來有如高山般凝重而沉毅,卻在高微心意已定,全力發動攻擊時流露出一絲笑意。


    他抬起手,和大貓有如疾風般的攻勢相比,這個動作並不快,甚至在周圍激蕩而起風雷之聲中顯得有些輕鬆和隨意。


    但就在他抬手的那一瞬間,霜紋崩解,寒冰炸裂,幾乎要觸及他額頭的利爪像是被看不見的一層壁障所阻,再怎麽蓄力也擊不下去。


    修長的五指虛握成拳,手臂已抬到胸前,衛朗手腕一翻,一道純淨的光華隨著他灑然揮手以扇形鋪展開來,那道光華並不如何明亮,卻直接侵入高微和呼嚕的識海,然後勃然爆發——光明如山如海般壓來,眼耳鼻舌身,高微的五感在這光明中陡然失去,她麵上一片茫然,一時間竟不知自己為誰,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光明來如山崩,去如潮退,等高微回過神來,她胸前一悶,一股大力襲來,身體被拋上半空,耳邊回響著嗡嗡的耳鳴,落地時的震動把五髒六腑都攪做一團,她覺得自己像是個被狐猴嚼過又吐出來的爛果子,全身無一處不痛,無一處不傷。


    一片黑影向她當頭壓下,她勉力往旁邊一滾,五髒又是一陣鈍痛,而地麵劇震,一個重物落到她剛才所在的位置,激起一蓬煙塵。


    “咳咳!”高微咳嗽著,勉強認出她身邊的難兄難弟,呼嚕摔得四仰八叉,雪白的皮毛像霜打了一般,一綹一綹的貼著身體,它目光渙散,暗紅帶倒刺的舌頭從張開的嘴裏掉了出來,半截垂在外麵,有出氣沒進氣,看去簡直就是一隻奄奄一息的病貓。


    高微平複了一下翻騰的氣血,驚奇的發現骨頭居然都沒斷,她撐著身體挪過去,一手搭上呼嚕的額頭,感應到它也隻是一時閉氣,並無大礙。


    她抬起頭,看到劍修站在她麵前。


    一種名為無奈的情緒爬上她的麵容,她自嘲地一笑,知道有差距,沒想到這差距會如此之大,竟然不是他一合之敵。


    “築基以後,不知道能不能多撐一會兒?”她這樣想,卻沒有想過她也許活不到築基,奇怪的是,即便在五感全失的那一刻,她也沒想過自己會死在他手下,那劍光雄渾而博大,卻不致命,並非殺招,倒更像是來自師長的點到即止的教訓。


    或者是切磋?高微向呼嚕身上靠去,大貓像沒了骨頭似的,軟綿綿的格外舒服,她放鬆四肢,脫力的身體在漸漸回複,她似乎有一種奇異的信心,相信對方沒有惡意,相信他不會傷害她,還有呼嚕。


    他強大,卻並不凶殘,那一劍的光明堂皇正大,直指人心,撥開了她眼前那層由偏見和謹慎編織的迷霧,讓她看到原來沒有發現的東西——他其實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了,或許,我根本沒必要在他麵前演戲,偽裝得連我自己都覺得累。


    衛朗看著懶懶靠在大貓身上的少女,她眯著眼,目光散漫,嘴角卻噙著一絲奇怪的笑意,他注意到這女孩從來不正眼看他的臉,這小小的疑惑隨即被他壓在了思緒的最底層,他微微欠身,向高微伸出手來。


    少女的目光落到那隻手上,修長有力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幹淨,掌心向上,做出一個邀請,接納,或是給予幫助的姿勢。


    她注視著麵前的手,卻似乎透過這隻手看到很久以前,同樣有人在她麵前伸出手來,想給予她幫助,而那沉甸甸的幫助卻刺痛了她的心,使她不顧情分和友誼,生硬得近乎粗暴的拒絕了。


    而這隻手,掌心平攤,手指微曲,傳遞出隻是單純想拉她一把,把她拉起來的意思,少女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底壓下一層陰影,這樣簡單的好意,為什麽不接受呢?


    她想起多年前阮榛溫柔的笑意,朱玖嘲諷下暗藏的關心,楊纓狡黠的戲謔和笑話,班雅興致勃勃遞過來的小玩意,還有老方,老方說“來交個朋友吧,怎麽樣?”


    最後,她眼前浮現那朵嬌嫩而柔弱的朝顏花,她突然體會到劍修那時的心情,那是一種微妙而充滿善意的憐憫,惜花之人麽?嗬,我可不是嬌花啊……


    我大概,是長滿了尖刺的荊棘。


    高微笑了,她那黛青的長眉揚起,雙眸澄澈如雪後的晴空,她伸出手搭在衛朗手上,他的手幹燥而溫暖,在這陰沉寒冷的季節尤其讓人慰藉和留戀。


    但她隻是用力一按,借那一撐之力輕捷的彈起身來,隨即放手,而掌心的溫暖卻在那短暫的一握後留了下來。


    “嗨,前輩!”


    似乎被她的歡快感染,劍修微微一笑:“衛朗。叫我衛朗。”


    高微正想說什麽,額頭卻一涼,一滴雨水落在她額上,她抬頭看去,冬日的雨正淅淅瀝瀝的落下,落地旋即成冰。


    她呼出一口茫茫的白霧,笑道:“好,衛朗!先找個地方避避雨吧,我覺得,咱們是時候好好聊聊了。”


    又踹了一腳委頓在地的呼嚕,“起來,別裝死了,輸了就輸了,沒什麽丟人的,回去好好給我修煉,再敢偷懶耍滑,我拔光你的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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