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紅的火焰衝出火山口,伴隨著一道清越高亢的尖嘯聲。


    烈焰騰空,光焰萬丈,刹那間竟有燎天之勢。


    烏雲在天穹聚集,和火山噴出的煙柱連成一片,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濃黑的煙雲間雷電隱隱,不時有紫色的閃電撕裂天空,糾纏翻滾,最後聚集成刺目而猙獰的雷霆束,時分時聚,在上衝的烈焰間鬥折蛇行,像是不知名的精靈跳著一場炫目而恐怖的舞蹈。


    電光,火焰,濃煙,烏雲……丹穴之山,極天火獄,此刻儼然末日煉獄一般。


    火獄之中,烈風與熾焰在山體內回旋激蕩,堅硬灰黑的火成岩在高熱之下竟被燒得通紅,而火焰越來越明亮,從赤紅轉做橘黃,橘黃轉做淡黃,最後轉為明亮的白焰。


    熾烈的白焰中心,是一隻長頸高足,翽翽其羽,光焰奪目的鳳鳥。


    鳳鳥昂起頸脖,絢麗的羽毛上騰起灼灼白焰,火焰如有形之物,在它體外高漲流轉,形成如圖騰般壯麗的焰紋。


    它張開尖喙,一聲長嘯穿透了火焰和烈風,鏗鏘嘹亮,帶著上古神鳥與生俱來的尊貴高傲,那身周的火焰也隨即騰然上衝,直入雲霄。


    明亮的火焰純粹至極,似乎能焚盡一切汙穢,風火激蕩下,火山內腹的岩壁已有崩解之勢。岩洞中,朱玖背貼著岩壁,盤膝正坐,雙手結印,全身衣物早已燒做飛灰,白皙的肌膚上藍焰繚繞,詭異卻絕美,藍焰不時外擴翻湧,撲向侵入洞中的烈風白焰,二者如猛獸撕咬,在鬥室中展開無聲而凶險的搏殺。


    少女蹙眉閉目,清麗的麵容不時露出痛苦的神情,她被囚鬥室,依舊修煉不輟,加之火獄之中火靈濃厚,如今修為已非當日可比,即便如此,鳳凰涅槃之時的純靈之火何等威勢,若非她於秘境中吸收了地火蓮花,藍焰小有所成,此刻早已化作飛灰。


    第三聲鳳鳴傳來時,烈風熾焰突然一滯,那聲清越至極,嘹亮無比的鳳鳴直接透入朱玖的識海,她睜開眼,那是她聽過的最動聽也最傷感的聲音,過去的時光在這難以言說的美妙旋律中宛然雲煙過眼。


    一瞬間,她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少女的手臂無力的垂下,藍焰失去了控製,火苗肆無忌憚的在她的皮膚上騰起,她的瞳孔大張,雙眼失去焦距,仿佛已退回到內心的某個遙遠的角落。


    鳳鳴悠長宛轉,天籟般的音符在火山中回蕩,像是永遠不會結束一般。


    而當最後一個音符的餘韻消失之後,火焰的爆鳴與烈風的呼嘯隨之停止,持續了不知多久的噴發也已沉寂。


    整個世界都陷入了寂靜。


    朱玖抬起手,緩緩的揩拭臉上的淚水,她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向洞口。


    灰白色的灰燼在死寂的山腹中飄蕩,一如雪落。


    在紛紛飄落的灰燼中,她向下看去,卻看不見地底那日夜翻騰的岩漿,隻見無數灰燼層層堆積,在地底堆成一座小丘,像是不知什麽巨物焚燒殆盡後的殘灰。


    那偌大的灰堆鬆鬆蓬蓬,隨著飛灰如雪落下,還在不斷的越堆越高,突然,灰堆頂端微微一動,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從內往外鑽。


    不一會兒,圓錐形的灰堆頂端出現了一個巴掌大的凹陷,凹陷不斷擴大,鬆軟的灰燼如流沙般向外翻湧,一個小小的,看上去嫩生生的鳥喙從凹陷中探了出來。


    接著冒出一個深灰色,圓圓的頭顱,兩隻又短又粗的肉翅胡亂撲壓著鬆軟的灰堆,在一團被攪起的灰塵中,那個生物終於完全鑽了出來。


    它非常難看,圓頭長頸,短翅細腿,大腹便便,全身光禿禿的沒有一根毛,兩隻大得離譜的眼睛上蒙著一層藍灰色的膜,看上去像一隻被拔光毛的待宰肥雞。


    肥雞蹲在灰堆頂端,有那麽一會兒顯得非常茫然,但不久它便擺動兩條小細腿試圖站起來——這並不容易,尤其對一隻禿毛大肚細腿的肥鳥來說。


    等它終於穩穩站定時,便迫不及待的晃動脖子,昂起頭,擺出一副本應高貴無比卻實際顯得滑稽無比的傲慢姿勢,那雙眼睛上的藍膜已消褪,黑煤似的眼珠轉來轉去,充滿好奇的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突然它直勾勾的盯著上方,大眼睛一動不動的凝視著離它約有十丈高的山壁,它看到了朱玖。


    少女站在那囚禁了她幾年的洞口邊緣,黑沉沉的長發幾乎垂到腳跟,皮膚白皙得有些不自然,洞口的禁製在涅槃之火中被毀去,她可以隨時離去。


    但又能去哪兒呢?火獄雖毀,極天依舊,身為待罪弟子,她並無可去之處。


    於是朱玖隻是站在洞口,一臉漠然的與那隻禿毛肥鳥對視。


    她知道那是什麽——鳳凰涅槃,火中重生。


    隻不過,之前的驚鴻一瞥中,那隻鳳凰優雅華麗,神聖莊嚴,而這隻禿毛肥鳥又醜又呆,毫無一絲上古神鳥的氣勢。


    一人一鳥默然對視片刻,忽地那肥鳥興高采烈的撲騰著兩隻短粗的肉翅,小細腿蹬地,一邊拚命往上蹦躂,一邊發出粗噶刺耳的叫聲。


    本來經過了這麽多事兒,朱玖以為自己都心如止水,波瀾不起了,可聽到這難聽的叫聲,她還是額頭青筋直跳,恨不得一把掐住那隻肥鳥的脖子,把那鋸木頭似的噪音給塞回去。


    可地下的鳥兒卻不知道她的想法,依舊堅持不懈的在灰堆裏撲騰著,看方向是想跳到朱玖那兒去。


    它急切的鳴叫著,奮力拍打著光禿禿的翅膀,奈何體豐腿細,著實蹦不了幾尺高,那副猴急相看去又可笑又可憐。


    刺耳的鳴叫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難聽,但在這響徹山腹的粗噶叫聲中,卻有一種小孩子受了委屈的撒嬌之感,似乎在抱怨“你怎麽還不下來抱抱我!”


    從這刮鐵鍋似的嚎叫中聽出這種詭異的感覺,朱玖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她縱身一躍,輕盈落地,伸手把那搖搖擺擺向她衝過來的肥鳥拎了起來,謔,還真沉。


    開始以為是隻肥雞,拎在手裏才發現比肥鵝還大了一圈,朱玖伸長手臂,提著這禿毛肥鳥的翅膀,頭一偏,避開直衝過來的鳥頭,冷然道:“別叫了,難聽死了!”


    此話一出,那肥鳥嘎嘎兩聲,聲音中充滿無限的委屈,又黑又大又圓的眼睛竟然泛起了一層水霧,似乎要哭出來一般。


    這醜貨,真的是浴火重生的神鳥鳳凰麽?朱玖再一次感受到了來自上天的惡意,她蹙眉撇嘴,一臉嫌棄,想把這家夥遠遠扔出去,可偏生那貨夾纏得緊,一時無法付諸實踐。


    數丈遠的半空中靈光閃耀,水波般蕩漾的光影中,一名男子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浮現,他身披鶴氅,長身玉立,麵容極為清俊,神情卻冷漠如玉雕。


    他一眼看到少女手上拎著的肥鳥,那貨撲扇著翅膀,拚命往朱玖懷裏鑽,努力半天無法得逞,叫得比殺豬還響亮。


    “吵死了!閉嘴!”朱玖被它吵得頭暈,竟未發現不遠處的來人。


    “再叫!再叫就把你烤成燒雞,倒是方便,毛都不用拔了!”少女提著那倆肉呼呼的翅膀狠狠晃了幾下,凶神惡煞的瞪著被晃昏頭的肥鳥,隨口又補了一刀,“有你這樣的鳳凰嗎?禿毛大肚,又肥又圓!叫得還忒難聽!”


    那男子原本神色漠然,一聽之下居然莞爾,點頭道:“好一個‘禿毛大肚,又肥又圓’!”


    他發話突兀,朱玖不妨此間還有外人,聞言身形一僵,慢慢轉頭,目光在那人身上一掃,心念電轉,已隱約猜到他的身份。


    我一定是坐牢坐傻了,看到這肥鳳凰就該想到的……朱玖緩緩轉身,兩手抱著肥鳥,對男子深躬一禮:“弟子朱玖,見過崇光道尊。”


    說罷,她手一鬆,肥鳥落地,此時的她身無寸縷,長而豐茂的黑發在她白皙的身軀上蜿蜒如黑色的河流,她直起身,神色凝定,眉目間是一如既往的冷峻高傲,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此刻赤-裸如新生嬰兒,也不在意麵前的男子是宗門中元嬰道尊。


    雖說大道至極時,形骸如無物,軀殼不過一時所寄,修真之士理應不重皮相外物,穿不穿衣服,本不應算什麽大事。


    隻不過,衣服不僅為了禦寒保暖,大抵還能區分一下人和禽-獸——那些脫了衣服是禽-獸,穿上衣服是衣冠禽-獸的不在此例——是以即便崇尚道法自然的修真界,也沒有自然到天體示眾,裸身人前的地步。


    像朱玖這般妙齡少女,正是最看重自己姿容形象的年紀,若是換別人,在宗門元嬰道尊前赤-條-條一-絲-不-掛,不管是什麽原因,大概都會羞憤欲死,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上一鑽,但她卻昂然而立,態度坦蕩大方,既不遮遮掩掩,也不低頭紅臉,不管她穿沒穿衣服,都絲毫不會影響她的儀態和尊嚴。


    崇光道尊微微一笑,麵前的少女固然麗絕人寰,但他平生所見麗色無數,卻沒有哪個女子不過是練氣圓滿的低微修為,便敢在他麵前如此自矜自重的,不管穿沒穿衣服。


    小肥鳥一屁股坐在灰堆上,大眼睛左顧右盼,看看元嬰道尊,又看看美貌少女,很是糾結了一會兒,最後終於色迷心竅,搖搖擺擺蹭到少女腿邊,短肥的小翅膀帶著一股執拗勁兒,死死抱住那白皙光滑的小腿不放。


    朱玖額角一抽,心道死肥鳥,想害死我麽!她認出了崇光道尊,自然也知道這貨是他的靈獸鳳凰,當著元嬰道尊的麵挖牆角,這等行徑簡直找死,還是最蠢的那種死法,完全可以列入修真界作死榜前三甲。


    更何況,是這牆角主動找上她,她可一點挖牆腳的意思都沒有,若是因此而死,實在太過冤枉!


    於是她暗運靈力,想把這不開眼的肥鳥給震開,可這家夥雖然蠢肥,卻有一把蠻力,居然抱得死緊,想不動聲色的震開它根本做不到啊!


    崇光道尊冷眼旁觀這場小小的角力,他此來隻為找回初生的鳳凰,誰料這家夥見色起意,竟看上這名火獄之中的待罪弟子,還擺出一副死纏爛打的架勢,這讓他又好氣又好笑,終於他開口道:“給它起名字了麽?”


    “啊?”


    “涅槃重生,即如新生,往昔種種譬如昨日死,它既然選了你,你就該給它起個名字。”崇光道尊灑然一笑,似乎他談的隻是一朵花,一棵樹的歸屬,而非上古四靈之一,具極大神通的神鳥鳳凰,盡管它此刻不過是一隻灰撲撲,肥乎乎的禿毛鳥。


    朱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崇光道尊的意思聽起來簡直匪夷所思,什麽叫“它選了你”,莫非,難道,從此這隻肥鳥就是她的了麽?少女一時思緒紛亂,隻覺不可置信。


    待罪弟子,火獄服刑,天上卻掉下一隻鳳凰來,還死活抱著大腿不肯走,更離譜的是,正主元嬰道尊居然就把鳳凰送她了——天上掉餡餅也不過如是!簡直比那些話本傳奇還要離奇,當初高微沉迷於其中之時,她還不屑一顧的澆了一通冷水。


    阿微,你要知道的話一定會笑死吧,最不相信奇遇的人,卻被一隻肥嘟嘟的禿毛餡餅砸中了。想起生死未卜的好友,少女不自覺的露出憂傷而懷念的笑容。


    她低頭看了看抱著她腿的肥鳥,突然心中生出了一個幾乎有些喪心病狂的念頭,神鳥又如何,鳳凰又怎樣?讓我起名,這不就有現成的名字!隻不過這名字你未必敢用吧。


    或許是在火獄中憋屈得太久,需要發泄一下,即便知道這個惡趣味的名字隻圖一時之快,或許會帶來很嚴重的後果,但少女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她嘴唇一翹,目光直視對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說道:“如道尊所見,這鳥兒禿毛大肚,又肥又圓,所見如是,即名如是,我為它起名——”


    “禿肥圓。”


    她的眼睛因大膽的惡作劇而閃閃發光,笑得放肆而張揚。


    “道尊您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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