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微的手搭在夏含章的肩頭,感到他身體在微微顫抖,對於這孩子的維護,她頗為感動,於是蹲下-身來,輕輕笑道:“含章,謝謝你為姐姐說話。”


    她摸摸男孩的頭,歎了口氣:“不過,師兄不是壞人,他也沒有欺負我,你想想看,若是你的長輩責怪你,訓斥你,那都是為了你好,並不算是欺負。”


    夏含章皺起眉頭,固執的搖頭道:“不是這樣,我若是沒有做錯事,爹娘不會責罵我的。姐姐你又有什麽錯?他對你這麽凶,明明就是個壞人!”


    高微一時語塞,救人當然沒有錯,但她半路偷跑,耽誤行程,言崧生氣似乎也並不為過,隻是這事解釋起來頗有幾分難以啟齒,畢竟修真界有不得幹預凡間之事的規矩,連師兄在內,所有人都不讚同她到凡間救人,這些怎麽好和這在洪水中逃過一劫的孩子說呢?


    她凝視夏含章,隻見他一雙眸子黑白分明,他的世界也是如此的黑白分明,對他好的就是好人,若是有人欺負他的姐姐,那自然就是壞人。


    “是,姐姐沒錯。”高微展顏一笑,伸手又揉了揉男孩的頭發,隻覺那手感像一隻倔強的小獸,讓她心底不由又歡喜又感動。


    “隻不過,師兄就算凶姐姐,欺負姐姐,他也不是壞人。嗯,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哎,別鼓著臉呀,這是和誰置氣呢?”她見男孩氣鼓鼓的,忍不住伸手去戳他的腮幫子。


    夏含章撇過頭,氣惱道:“我不小了,到下個月我就滿八歲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就算他不是壞人,但他對你不好,我不喜歡他!”


    “哎呀!你這孩子真倔!不喜歡就不喜歡吧,姐姐喜歡就好。”高微莞爾一笑,覺得此子頗有自己當年風範,忍不住一把抱住他,湊過去在他臉頰上“叭”的一聲親了一口。


    “姐姐你——!”


    夏含章當即傻眼,臉漲得通紅,高微越發好笑,又在那嫩滑的小臉上摸了一把,笑道:“別發呆了,你不是沒滿八歲麽?還是小孩子一個,去和呼嚕玩一會兒吧,乖!”


    “你如何打算?”


    在高微安撫夏含章之時,言崧已走到一邊,這時高微淩空而行,走到他麵前,他便如此問道。


    高微摸摸後腦勺,偷眼打量師兄,隻覺他麵色沉沉,無喜無怒,這讓她心中更加沒個著落。


    還不如被他罵一頓呢……


    “我,我能不去希夷之會麽?”


    “不可。”


    “唔,那能帶著含章一起去麽?”


    言崧長眉微蹙,這孩子身具靈根,已不算是凡人,既然為高微所救,理所當然應入極天宗門下,放著不管是不行的,既如此,隻能帶著他一同前往極東扶搖山了。


    隻是師妹這個性子太令人頭疼了,非得給她拗過來不可。


    於是他對這個問題不置可否,隻是默然凝視高微,那目光銳利如鋒刃,看得她渾身不自在起來。


    終於,言崧淡淡問道:“我輩修士,所求為何?”


    “長生久視,問道升仙。”高微不明其意,下意識按標準答案回答。


    他又看了高微一眼,神色鄭重:“是麽?那師妹的道是什麽?”


    道是什麽?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所謂的天地之道,若是開壇說法,便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而修真之人的道,並非天地至理這般宏大無極,難以言說。而是明心見性,直指本心,煉心求悟,最終渡劫升仙的法門。


    大道三千,不可勝數,既要修真,便須問道。


    言崧此問,正是問道。


    夜風輕輕拂動高微的頭發和衣袂,而她身體卻紋絲不動,神情凝肅,正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若是在七年前問這個問題,她會不假思索的說,修真嘛,是為無拘無束,自在逍遙,隻要事事隨心所欲,便是神仙境界,我的道,就是自在。


    若是在四年前問這個問題,她那時還未築基,又初次麵對了心魔,明了了自己心中的渴望和寄托,她或許會說,道即是本心,我的本心是找到那些曾經擁有,卻又失落無蹤的,比如姑姑,比如那洞穿天地的神劍,或許這樣,自己的心境才能圓滿無缺。


    若是在幾個月前問這個問題,她在新月集上偶遇阿朔,為她那悲慘的遭遇所觸動,骨子裏的俠氣與血性被激發,憤恨這世間為何會有如此不平不公不仁不義之事,當時的她,隻想打破那些無窮無盡,看得見看不見的枷鎖,蕩盡天下不平之事,若以問道,當是如此。


    而就在這幾天裏,於泛濫千裏的洪災浩劫之中,她不知救起了多少人,但天災之前,她能救的畢竟是極少數,更多的人隨水而去,淪為澤國冤魂。於是她迷茫了,每救一人,世間或許有百人,千人同時掙紮於生死邊緣,天道無情,人力有窮,這一切真的有意義麽……


    良久,言崧見她始終沉默著,眉頭越皺越緊,幾乎擰成一個令他不忍的結。


    青木清新生發之靈氣隨著他的手訣在高微身邊縈繞,木靈輕柔的掃去了她多日不眠不休的疲憊,她精神一振,從那死循環一般的思緒中驚醒,抬頭看向麵前這令她暗自傾慕的俊美溫雅的師兄。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言崧的聲音清寧平和,有如一股清風,撫慰了她迷惘的內心,“即便是修真之士,亦易危殆而不安,是以玄門正宗教弟子以清心寡欲,以求正心誠意,體道之幽微奧妙。我輩修士,一生不過問道求道而已,而有生之年,比凡人固然長久,用於求道卻還是太短太短。”


    他長長一歎,目光溫柔的看著高微:“師妹,元嬰不過千年之壽,金丹僅有五百年,生年如此短暫,就該一心求道,不為外物所縈。你心地純善,原是極好的,但若總是將時間精力浪費在這些不相幹的事上,又如何求道?”


    “凡間億兆生民,寰宇百萬修士,你在救一人之時,世間亦有千百人出生,千百人死去,人各有命,生死無常,這,就是天道。”


    夜風漸寒,而言崧的目光卻是溫暖的,他凝視著高微,像是看到多年前那個瘦弱的小女孩,那樣不屈而執拗的性子,那似乎鐫刻在骨子裏的倔強,那讓他動容的生機和活力。


    別的女子或許比她更美,更溫柔,更和順,但自從遇到她以後,言崧的目光就一直無法從她身上挪開,萬紫千紅中,唯有這毫不矯飾,相貌也僅是清秀的少女抓住了他的心,她的存在是如此鮮活而生動,相比之下,別的女子都顯得無比的蒼白而刻板。


    天道無情,而人有情,他已然明了自己情之所係,若終有一日,晉位元嬰,千年歲月,卻無她在身側陪伴,那將是多麽漫長而孤獨。


    正因如此,他不想讓她誤入歧途,浪費大好的天資,走向最終會撞得頭破血流的死胡同。


    “天道如此,無可違逆,修真之人不涉凡間之事,這條不成文的規矩便是為此而設。師妹,你明白麽?”


    天道如此,無可違逆麽?高微皺起的眉頭原本已慢慢鬆開,聽到這句話,又擰在了一起,她看向言崧,隻見他神情溫柔而堅定,這讓她心中一發糾結如亂麻,師兄的話有理有據,乃是修真界公認的正道,她明知聽從師兄所言便是走上了正道,從此一片坦途,光明之下了無陰霾。


    可她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在說,不對,不是這樣,天道無情,天道如此,但你是人,是人就應該做人該做的事,救人沒有錯,求公道正義也沒有錯,這些都不是不相幹的事,你既然認為是對的,為什麽要聽從這些所謂不成文的狗屁規矩?


    她心中天人交戰,神情陰晴不定,言崧還想說什麽,卻聽有人高聲呼喚——


    “哎!是阿微麽?呀,還有言師兄在呢!”


    被這“哎呀”一聲打斷,高微不由鬆了口氣,心道走一步看一步,求同存異,師兄總是為自己好的,就算沒想明白,嗯,也不要和他杠上才是。


    話音方落,數道遁光已然近前,正是極天宗此去赴希夷之會的同門,他們一看到這二人,便出聲招呼,此時人多口雜,言崧就算還有疑惑,也不便追問,隻能先和諸人說話。


    “阿微呀阿微,你那麽大的脾氣,一句話不對就拍屁股走人,叫大家找了你好幾天,嘖嘖,你還能再不靠譜點麽?”楊纓老實不客氣的往她肩膀上就是一拳,高微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自己又理虧,隻有苦笑而已。


    班雅卻發現了不遠處和呼嚕在一起的男孩,驚訝叫道:“哎呀,好可愛的小孩子,阿微,你在哪兒撿的呀?”


    這邊高微忙著應付這倆損友,那邊其他的同門師兄弟圍著言崧說話。


    徐諒瞟了一眼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們,隨即正色對言崧道:“言師兄,這番耽誤了七日,離極東扶搖山還有一半路程,眼下若是還照以前的路線,隻怕是趕不到了。”


    言崧也想到了這一點,他緩緩看向在場的數十名師兄弟,沉吟片刻道:“原本想繞過鐵圍山萬妖境,如今看來,隻有向妖族借道,方能按時到達扶搖山,否則虛寂關一閉,這次希夷之會便不得其門而入了。”


    “鐵圍山萬妖境”和“妖族借道”這兩個詞像是有魔力一般,一語既出,眾人麵麵相覷,無人回應。


    有此反應已在言崧意料之中,他淡淡掃了眾人一眼,在這些同門之中,他並非修為最高的,但掌教親傳弟子的身份,和早前落日海一戰的功績已奠定了他的地位,這道目光威嚴內蘊,令諸人心中一凜,拱手低頭,齊齊應道:“師兄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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