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血泊汪在地上,一發顯得草木青翠,血氣濃腥刺鼻,而活下來的人卻並不在意這些。


    漆黑的大蟒在血泊間緩緩遊走,隻要有必要,它的速度會快得肉眼都難以看清,被它殺死的妖獸全部身體扭曲,骨骼摧折,奇形怪狀的攤在地上。


    玄瞳遊向靠著一棵大樹喘氣的班雅,長長的蛇信吞吐著,它抬頭看向麵色蒼白的主人,小心的盤成一團,支撐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這時的大蟒看起來溫順而無害,而所有目睹過它捕獵的人,都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


    呼嚕低低嗷嗚了一聲,坐在後腿上舔著爪縫間的鮮血,霜白的皮毛上染著一塊塊的血漬,惡戰之後它精神尚佳,比起旁邊那些渾身掛彩,神情委頓麻木的修士來,仿佛行有餘力,還能大戰三百回合一般。


    這片遮天蔽日,處處險惡的森林,或許更適合霜紋獸和黑森蚺這樣的天生就該為蠻荒主宰的妖獸吧?


    楊纓咳嗽一聲,擦去嘴角的鮮血,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遞給她一隻小小玉瓶,她搖搖頭,瞟了一眼徐諒:“徐師兄,我不過是小傷,不妨事,不如拿去給別的師兄弟用,他們更加需要這些。”


    徐諒點頭一笑:“別人都有藥了,這回春丹,楊師妹拿著以備不時之需吧。”


    他的心思,連高微都看出來了,楊纓如何不知,她隻能含笑接過,轉頭卻遞向班雅道:“你傷得怎樣,丹藥還有麽?”


    班雅靠著玄瞳,神色怏怏無力,她平生第一次經曆這般惡鬥,戰績卻稱得上彪炳,若非她的機關術和偃甲攻守得宜,麵對剛才那數以百計的獸群衝擊時,這群修士的傷亡隻有更重。


    她聞言默默搖頭推卻,一手輕撫玄瞳頭頂的鱗片,半晌才幽幽道:“也不知道阿微現在何處,她不會有事吧?”


    楊纓還未回答,一旁療傷的陸壹也歎道:“好些師兄弟亦不見蹤跡,連言師兄也不知在何處,真是!”他連連搖頭,不知如何說起。


    “若非言師兄,我們何至於到此地步。”一個沙啞的聲音冷冷接道。


    “休得胡言!”徐諒不假思索的叱道,“言師兄既然為掌教弟子,行事自有考量,當此境地,應同心協力,共度時艱,豈可同門鬩牆,以致人心渙散?”


    被他這麽義正辭嚴的一說,眾人霎時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有人冷笑道:“老徐,扣帽子誰不會?再說,你說這話,該聽的人又聽不見,說不得,人都死了,馬屁拍再響也沒用啊!”


    此言一出,徐諒還沒說什麽,秦綿綿,黃輕月那幾名女修頓時鬧將起來,吵得不可開交。


    人心渙散,一盤散沙……楊纓按捺住心中厭煩之意,覺得那邊吵得實在是無聊,走到班雅身邊,低聲問道:“你的機關和偃甲,還有多的麽?”


    “還有幾具,不過未必好用,怎麽?”


    楊纓點點頭,卻沒有回答,天色昏暗,卻沒有完全黑下去,這片森林參天蔽日,密集的樹冠仿佛一個罩子將他們扣在林中,不是沒有想到從高處飛出去,但他們飛到一半,便被一層無形卻堅不可摧的屏障所阻攔。


    而且這些樹木,更加邪門。楊纓的目光在那些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大樹上掃過,她試過很多次想與它們溝通,而此間的古木仿佛帶著一股難以理解的妖性,冷漠而充滿惡意,似乎它們的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將這些外來者全部困死在這片廣袤無邊的森林中。


    “都給我閉嘴。”


    在那邊吵到最激烈時,楊纓深吸一口氣,出聲叫道。


    她的聲音冷靜而清澈,聲調並不高,卻奇異的蓋過了嘈雜的爭吵聲,她那冰冷銳利的目光在眾人身上一一滑過,無端給人一種壓迫感。


    “想吵架的,留下來繼續吵。想活的,就閉嘴,跟我找路出去。”


    一時沒有人說話,楊纓冷冷的看著他們,她向來開朗大方,人緣極好,此時卻冷硬而尖刻,散發出懾人的氣場,像是鋼鐵荊棘之外的那層絲絨終於被不耐煩的撕裂,露出了她那令人生畏的強硬本性。


    不知怎的,眾人不由自主的避開她那充滿嘲諷的目光,吵得最凶的那幾個更是側頭不語,楊纓不再看他們,向一個方向走了幾步,其實無論往哪個方向看去,森林都沒什麽兩樣,低矮而布滿荊棘的灌木叢,高大的巨木,間或有昏暗幽冷不知從何而來的光線。


    她繼續向前走去,帶著尖刺的藤蔓從樹枝上垂掛下來,彼此交纏著,如一張大網擋住了她的去路。


    青色的長弓隨意劃出一道弧線,寒光閃過,手腕粗的藤蔓被弓弦無聲的削斷,楊纓幾下劈開一條去路,毫不猶豫的大步邁去,她身後,被斬斷的樹藤如垂死的蛇,在潮濕的泥土上跳動。


    班雅拍拍玄瞳,毫不猶豫的跟著楊纓走上那條被她劈出的路。


    沒有人說話,修士們緊抿著嘴,眼睛裏重現清明,方才的爭執隻剩下淡淡的羞愧和不安,他們跟了上去。


    呼嚕是最後一個,它以大貓特有的優雅慢慢踱步,卻在走向森林深處時驟然回頭,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映出幽暗詭異的樹木,它的視力極好,一眼掃去,除靜止如僵屍的樹木之外並無他物,卻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在它心中揮之不去。


    它咕噥了一聲,抖抖毛,寬大的腳掌無聲的踩在布滿落葉的泥土上,走上那條荊棘叢生的路。


    沒有人刻意保持安靜,而森林本身的冷寂氛圍,卻讓這群人下意識放輕了腳步,壓低了說話的聲音,修士們自發的形成隊形,有人前行探路,呼嚕與玄瞳押後,傷者則被護在中間。


    楊纓走在最前麵,她手按長弓,冷靜的打量著麵前的道路,在一群人中時她並不喜歡當出頭鳥,寧可躲在幕後以巧妙的手段引導大家按她的想法行事,但剛才她不得不站出來,平息那場愚蠢的爭吵,將事態引上正軌。


    因為她察覺到一絲彌漫在這個森林之中的,令人不安卻又難以描述的氣息,不管如何,留在原地爭執毫無意義的事,不如及早尋路離開。


    而路,哪邊才是出去的路?


    神識在林中被無形的力量壓製了,最多隻能探查三丈遠近,不辨日月,不明東西,在這崔巍古老的森林中,無論往哪邊走仿佛都是一樣。


    這裏根本沒有路。


    楊纓的步伐不疾不徐,看上去胸有成竹,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對領著眾人走上的路,並沒有把握。但她不得不如此,冥冥之中有一絲不可捉摸的直覺告訴她,不能停在原地,隻能向前走,不能停下來——而向前,哪個方向才算是前?


    該死!我果然不適合當領頭的!楊纓的臉繃得緊緊的,銳利的目光左右掃視著,她討厭這種不得不承擔起某種重任的感覺,幾十個人的性命是難以承受的沉重負擔,若是她選錯了路,若是這條路並不能將他們帶出森林,而是導向某種不可知卻更為險惡而致命的處境——


    陽光透過碧綠的樹葉,灑在她臉上,一個個小小的光斑,隨著清風拂動樹梢歡快的跳躍著,隨風飄來一股熟悉得令人落淚的香氣。


    楊纓停下腳步,有些恍惚的看向麵前的如茵綠草,午後甜美的陽光照耀在她身上,菱月木和香曲木的清香隨著呼吸般的吹拂的輕風在她鼻端縈繞。


    “小纓子,你磨蹭什麽呢?快點,晚了就趕不上飯點了!”


    陽光猛烈,有個人站在遠處的綠樹下,向她遙遙招手。


    是誰?誰在叫我?


    楊纓下意識的答應了一聲,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尖細而嬌嫩,她揉了揉眼睛,是眼花了麽?前麵那個人是——


    在她沒來得及想明白那人是誰的時候,身體已經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她蹦蹦跳跳的向前跑去,踏上那地毯般綿密厚軟的綠草地,迎著陽光,追向那個人。


    霜紋獸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前爪按地,後腿蹬地,每一束肌肉都緊繃著,積蓄著攻擊的力量。


    黑水森蚺也立起前段身軀,金色的豎瞳冰冷的凝視著目標,一尺多長的蛇信吞吐著,從空氣中那輕微纖細的顫動和氣味中鎖定了敵人。


    它們蓄勢待發,卻又凝而不擊,不知在猶豫著什麽,或者說,忌憚著什麽。


    在它們前麵的,是一隻比家貓大不了多少的,火紅色的狐狸。


    紅毛碧眼,尖鼻長尾,若說這隻狐狸有什麽特異之處,大概是那身如火焰般耀目的皮毛,和那雙碧綠如孟春碧柳的雙眼。


    幽暗昏惑,滿目蒼涼的森林中,唯有那隻不大的狐狸是唯一的暖色,它滿不在意的左右搖晃著蓬鬆鬆的尾巴,像是搖晃著絢麗的火把。


    以它的體型,霜紋獸一巴掌就能把它拍成肉泥,而它卻似乎一點都不害怕,不僅不害怕,還十分的輕鬆自在,好像麵前這兩隻巨大的靈獸,不過是它可以隨便玩弄的蟲豸。


    狐狸突然笑了,那雙嫵媚的碧眼眯了起來,它口吐人言,聲音稚嫩清脆,如果不看它的樣子,就像一個稚齡小童在說話一般。


    “大白貓,大黑蛇,別那麽緊張,繃著不累麽?人家沒有惡意哦!”


    你才是貓!你全家都是貓!呼嚕發出一聲低吼,小雜碎狐狸,本座要用你的骨頭剔牙!


    狐狸嘻嘻笑了起來,那蓬鬆如一捧火焰的長尾也隨之飛快的甩動著,仿佛呼嚕的威脅是一個非常好笑的笑話。


    “嘻,果然是外麵來的笨妖——萬妖境內,但凡開了靈智的妖族,都不能私鬥哦,你要不相信,可以試試看哦。”狐狸頭一歪,那雙斜斜上揚的碧眼露出又諷刺,又鄙夷的神情,比它說的話更為挑釁。


    嗷嗚!呼嚕快氣死了,它猛一蓄力,龐大的身軀如離弦之箭般向狐狸當頭撲去,可撲到一半,像是全身骨頭被抽掉了一半,它重重落在地上,狼狽的支起身,對咫尺之距的狐狸喘著粗氣。


    不僅是力氣,連戰意都沒了,真是邪門!呼嚕徒勞的齜牙,向對方吼叫了一聲,噴出的氣流吹得狐狸那身火紅的皮毛如火焰般抖動起來。


    “呸呸呸!好臭的嘴,死肥貓!”狐狸向後一跳,一邊梳理被吹亂的皮毛一邊抱怨著,“又臭又笨!外地妖怪真是不可理喻!”


    呼嚕眼中精光一閃,不準私鬥是吧,沒說不準吐口水啊!它上前一步,氣運丹田,又是一聲大吼,氣流帶著唾沫星子如三月細雨,淅淅瀝瀝的淋了狐狸一身。


    狐狸氣急敗壞,飛快的竄上一處小土包,氣鼓鼓的瞪著這猥瑣出格的霜紋獸,咬牙切齒道:“你這個沒教養的妖怪,太過分了!還有沒有點禮貌啊!妖與妖之間基本的信任呢!”


    呼嚕出了一口鳥氣,嘿嘿而笑,它也懶得追了,轉頭對玄瞳使了個眼色,便見大蛇迤邐而上,水桶般的身軀壓倒一片野草,它盤上土包,微一用力,土包啵的一聲被大蛇的千鈞之力絞做粉碎,泥土塵埃騰空而起。


    那小狐狸一聲尖叫,狼狽的跳了出去,好懸沒被泥巴灰土給埋了,這麽一折騰,那身紅毛上又是灰又是土,早無複方才那光鮮亮麗的樣子。


    它呸呸吐出嘴裏的灰土,連忙整理起被弄亂的皮毛,突地眼前一暗,一道黑影罩住了它,一對琥珀色的眼睛和尖銳的利齒一閃一閃,反射著幽暗的光芒。


    “說!你對他們,這些人類修士,到底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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