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而至的巨大靈爆雖然隻有一瞬,給下方修士們造成的混亂卻是巨大的。


    靈氣紊亂,難於浮空,許多防備不足的修士們落下雲舟浮橋,摔了個七葷八素,好在下麵是大海,輕傷的不少,重傷的寥寥,死掉的卻一個都沒有。經此一事,這九品蓮台擂,自然不了了之,而驚魂未定的修士們卻沒一個肯走的。


    希夷之會,三十年一次,元嬰修士自爆丹田,隻怕三百年也碰不到一回,好在希夷會有七大宗門維持秩序,初始的慌亂過後,不明真相的圍觀修士們隻知道不是魔道來襲,鬆了口氣的同時,開始三五成群的紮堆議論起這件這輩子肯定隻能遇到一回的奇事來。


    此刻的海麵上,沒有墜毀的雲舟上站滿了人,無數種猜測在人群中飛快的傳播著,種種小道消息從一張張故作神秘的嘴邊傳得滿天飛,靠譜的猜測卻沒幾個。還有人疑惑——上頭那些元嬰道尊們呢?怎麽就沒有人出來給個說法?


    高層的元嬰道尊們雖然聯手將自爆的威力壓製到最小,但此時他們仍在雲端之上緊急會晤,沒空理會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下級修士們。


    明白人也有,比如身處事發現場,勉強也算得上導火索的當事人,高微被師尊雲溪保護得毫發無傷,卻又被一腳踹飛了出去,師尊一邊踹一邊還這麽說:“大人們說話,小孩子別聽,一邊玩去吧!”


    同時被自家師尊踹飛的不乏其人,朱玖連同那隻肥乎乎的鳳凰也步上高微後塵,此時二人一鳥半空中站定,望著不遠處烏壓壓的人群,頗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你說他們這會兒在商討什麽呢?”高微揉了揉眼睛,隨口問道。


    朱玖冷笑一聲:“不就是分贓麽。”


    文真淳已自爆丹田而亡,其實就算他不死,結果也沒什麽兩樣,不孤山的靈礦遲早要冠以別姓,至於怎麽分,誰來分,都是七大宗門高層亟待解決的問題。“分贓”二字話糙理不糙,除了這個詞,還真沒法精確的形容雲端之上的局勢。


    眼睛這麽毒辣,嘴巴這麽刻薄,這家夥真是一點都沒變啊……


    高微忍不住笑了,一時意動,和從前那般伸爪去搭朱美人的香肩,朱玖一句“別碰我”剛說了一半,出爪太快的某人已然抱著手跳將起來——


    “燙燙燙燙燙——燙死我了!”


    朱玖白了她一眼:“都說了別碰我,活該!”


    可憐高微原本白皙細嫩的手被燙起一串水葡萄似的透明燎泡來,她嘶嘶呼痛的當口,水靈氤氳,燙傷好了七八分,再甩上兩下,也就好全了。


    傷口雖然痊愈,該疼的也沒少半分,高微抱著惹事的右手,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番,搖頭歎氣道:“你這是練的什麽鬼功法,練成火美人了麽?連碰都不能碰了,要是和人鬥法,你別的都不用做,隻要嫣然一笑投懷送抱,人家不明就裏,雙手這麽一接,嘖嘖,什麽仇什麽怨啊!”


    朱玖撇撇嘴:“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我不過是火候沒到,能放不能收而已,你這麽嘴賤,是皮癢了吧——咦?你這頭發怎麽這麽短,難看死了!”


    “很難看麽?還好吧,已經長長不少了,”高微摸摸垂落的發梢,正好想起一事來,伸手取出那塊火雲紗,往朱玖懷裏一擲,“都是被這玩意燒的,我可消受不起,這火辣辣的性子和你倒是相配,拿去拿去,看了就心煩!”


    火雲紗在朱玖如白玉琢成的十指上展開,幻化成一片綺麗而危險的紅霞,映得她容顏美得有些不真實。


    “什麽破爛玩意,看在你的份上,就勉強收了吧。”她隨手將火雲紗係在手腕上,雖是嫌棄的口吻,卻眉目含笑,看去心情頗好。


    “破爛?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這話可千萬別在我師尊麵前說哈——”高微突然伸手掏了掏耳朵,表情怪異。


    “班雅好像在說,楊纓和她遇到麻煩了。”高微從耳朵上拈下一隻小小的海螺,“聲音斷斷續續的,聽不清,不過我知道她們在哪兒,走!咱們看看去!”


    說話間到了地方,遠遠隻見楊纓滿臉寒霜一身煞氣,對麵一名青年修士雙手一攤,滿是無奈道:“姑娘,我好歹也幫了你一把,不說謝也就算了,你出手傷人又是什麽道理?”


    不知怎的,楊纓發梢有些濕漉漉的,她杏目圓瞪道:“胡說八道,你這登徒子,毛手毛腳!滿嘴胡纏,不教訓教訓你,隻當我好欺負麽!”


    高微朱玖對看一眼,楊纓若是好欺負,這世上就沒有不好欺負的人了,而聽這幾句,莫非,難道,這年輕人占了她的便宜?


    “我明明都抱住你了,是姑娘你不分青紅皂白就動手,你要是不亂動,怎麽會掉海裏!講點道理好吧!”


    楊纓聽得這話,眼珠子都紅了,抬眼和高微打個照麵,獰笑一下:“來得好!阿微,阿玖,給我堵住他,別讓這個無賴跑了!看我怎麽收拾這廝!”


    那青年見道理說不通,正有腳底抹油之意,不巧正好被高微二人堵住去路,楊纓殺氣騰騰,班雅也操家夥在手躍躍欲試,四名女修左右合圍,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頓時叫苦不迭。


    他略一遲疑,對方已殺將過來,這不比擂台鬥法點到即止,楊纓恨他舉止孟浪,口角輕薄,害自己出醜,下手極狠,一時間風聲呼嘯,殺氣漫天,那青年左支右絀,大呼小叫,看似極為狼狽。


    高微等人從旁掠陣,瞧著有些不對勁,見楊纓攻勢雖猛,卻無法傷到對方,那青年隻是招架,也不還手,躲避攻擊的當口還行有餘力,時不時撩撥幾句:“哎,說不過我就動手,動手麽又打不著,何苦來哉!”


    “姑娘你不累麽?這落木蕭蕭都用過三回了,你這次後勁不足啊,大概丹田靈力不繼,要不要歇一歇再來?”


    “姑娘莫非最近有些上火?雖說年輕人火力壯,但火氣太旺也不是好事,你何不放開心胸,欣賞一下這碧海藍天,感受感受這清風撲麵的愜意,或許能泄泄火氣,增增涵養。”


    “這個世界如此美好,你卻如此暴躁,不好啊,不好……”


    楊纓拚盡全力出手,卻連那人頭發絲都沾不著,又被這麽一波一波的撩閑,氣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發脹,旁人卻看樂了,心道這貨是從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看樣子不是七大宗門的人——名門弟子行事不會如此離譜,若是散修,這般修為也很夠看了。


    高微自忖若換了自己上場,大概也隻能打個平手,到底是同門好友,總不能讓她這般被人調戲,大家一起上擒了這廝,胖揍一頓,叫楊纓出出氣也好。想到這裏對朱玖使個眼色,低聲道:“她怕是拿不下這人,咱們並肩子——”還沒來得及提出群毆計劃,忽聽那青年樂嗬嗬的大叫了起來。


    “師兄,噯,你可算來了!這女人太不講理,你快來幫兄弟一把!”


    這一個已經很難纏了,遑論其師兄。掠陣的極天宗姑娘們心中一驚,齊刷刷看向來人,隻見此人青衣禦劍,身姿欣長挺拔,容顏俊美,沉毅凝肅,風儀容止讓人眼前一亮。


    高微瞪大眼睛,啊了一聲:“怎麽是你?這貨,這居然是你師弟?”


    衛朗向她頜首示意,也不說話,瞥見那邊打得熱鬧,袍袖微動,隻見他身法如電,青影閃過,竟突入戰團,伸手拎住那青年的後脖子,輕輕一提將他帶出三丈遠。


    這下沒得打了,楊纓正是累得脫力,就勢停下手,恨聲道:“你又是何人?”


    高微一邊詫異為何衛朗有這麽一個離譜的師弟,一邊上去打圓場道:“你先消消氣,這位是我和你們提起過的衛朗,秘境七年,多虧他照拂我呢。”


    是他?楊纓自然聽高微說過,雖在氣頭上,卻抿了抿唇,按捺下了許多不好聽的話,隻淩厲的剜了一眼那青年。


    那青年長得劍眉星目,若不開口,儀容亦是不凡,他本來大大咧咧的想說什麽,被衛朗眼神一掃,頓時矮了半截,連忙道:“師兄,這次不怪我,是這位姑娘太不講理——她從天上掉下來,我好不容易接住了,不謝我不說,還對我喊打喊殺的——我可沒還手哦!”


    “你!你才不講理!明明是你這個登徒子出言不遜,輕薄於我!”楊纓火氣又上來了,高微連忙拉住她,不然又得打起來。


    衛朗略為思索便知端倪,對楊纓肅然一禮:“有失管教,見笑了。”


    又回眸冷然道:“道歉。”


    “嘛?我,我又沒錯……”那青年嘀咕一聲,到底在師兄嚴厲的眼神下犯了慫。


    他長長歎了口氣,儀容一整,上前一揖到底,唱個肥喏道:“這位姑娘,是我錯了,我一不該接住你,二不該又失手把你掉到海裏,三不該,哎,不該嫌你身子沉重——其實你挺苗條的,一點不胖,真的。要不咱們再試試,這次絕對不會把你摔了——哎呦,我都道歉了,師兄你打我做什麽!”


    原來如此。眾人這才算明白前因後果,都有些啼笑皆非之感,又覺得這家夥連道歉都不倫不類,說他油腔滑調耍貧嘴吧,神情語氣卻有一種莫名的真摯……可這還番話不如不說,說了,楊纓不但沒消氣,臉又漲紅了。


    這人倒不壞,但嘴卻太賤,著實該捶上一捶,給他緊緊皮,但是,礙著衛朗的交情在,這倒黴師弟又道歉了,總不能因為這口角官司真的殺了他吧?


    高微看了看衛朗,滿心無奈,轉頭隻能低聲安撫楊纓道:“那就是個缺心眼,和一蠢貨置什麽氣?”又道,“隻當看我的麵子吧。”


    好在她臉雖不大,麵子卻大,楊纓嘴角抽動幾下,覺得和蠢貨,尤其是打不過的蠢貨再糾纏下去,倒顯得自己也犯蠢了,當下話也不說,憤憤拂袖而去。


    她一走,班雅跟著也去了,鬧了這麽大的烏龍,高微默了默,訕訕道:“這位是你師弟?沒聽你提起過麽……”又一想,衛朗從不言己事,再者說,這樣不著調的師弟還不如不提。


    衛朗這麽嚴肅的人也覺得有些尷尬,而那尷尬的來源卻不知死活的湊上來搭訕道:“這位姑娘是我師兄舊識麽?緣分啊緣分,我叫淩柒,我瞧你比我小,叫我柒哥好了,對了,方才那位脾氣不好的姑娘仿佛是叫‘阿微’、‘阿玖’來著,我來猜上一猜,你想必是阿微,那這位想必是,啊——”


    淩柒這連珠炮似一串話都不帶停頓的,可轉頭一看朱玖,眼神一呆,被她容光所懾,竟打了個磕巴,“啊”了一聲,嘴張得大大的,連後槽牙都露出來了。


    丟人現眼,衛朗眉頭一皺,伸手在淩柒肩上一拍,這貨全身一震,嘴閉得太快,竟咬著了舌尖,他捂著嘴嗚嗚了幾聲,臊眉耷眼的退了下去。


    這下終於清淨了。


    衛朗凝視著高微,問道:“方才事態混亂,你可安好?”


    高微一愣,轉念間便明白他在問什麽,先前她痛揍文倩容,又見朱玖現身,便衝出蓮台,直入雲端與好友相會,隨後文氏家主被揭發,自爆丹田,靈力震蕩得九重蓮台七零八落,無數修士下了餃子,鬧得如此大發,是個人都看在眼裏。


    若是換了個人如此相問,高微會疑惑對方是不是來套她口風的,而衛朗為人她毫不懷疑,知道他單純是問她好不好,有沒有受傷而已。


    高微心中一暖,點頭道:“無妨。”


    她有心多說幾句,卻又想到師尊說的“大人說話小孩別聽”也有“不該說的別說”之意,事涉各大宗門,分贓又不是什麽體麵事兒,不便讓外人知曉,於是也不多言,隻對他笑了笑,神情灑脫,滿是歡喜。


    衛朗略為頜首,又看朱玖,致意道:“朱姑娘。”


    他生性寡言,亦不多事,既見高微無恙,道一聲告辭,帶著不靠譜的師弟淩柒,說走就這麽走了。


    高微知道他性子,並不意外,此時天色猶早,而這樣的一天真是亂得隻嫌日頭太長,卻聽朱玖饒有興味的問道:“他怎麽知道我是誰?我怎麽不知道他是誰?哦,連楊纓也知道他是誰,就我不知道,阿微,你真不厚道!”


    他知道你是誰,是因為我和他說過你,你不知道他是誰——拜托,相見不足一個時辰,我也得有空和你提這個茬呀!高微撇撇嘴,幹巴巴的把和楊纓說的那些簡明扼要的複述一遍,又道:“其實他的事兒我也不怎麽清楚,連這個缺心眼的師弟也是才知道的。不過,朋友相交,重在投緣,對了胃口就行,總不至於查人家老底去。”


    朱玖懶懶打個哈欠:“這樣的悶葫蘆,能對你這個話癆的胃口,你口味倒是新鮮。不過人長得不錯,行事也算看得過去,倒是比那些虛頭巴腦的名門子弟看得順眼。”


    朱玖眼界甚高,犀利又刻薄,等閑人不得入眼,這樣的評論於她已算是極好的了,高微如何不知道,兩人向來默契於心,從來說話直截了當,便回道:“你看得順眼,其他人可未必。再說,你又看得上誰了?一隻手都數得著吧。哎,這七年若不是有他,日子可難熬呢。有時候我想想,楊纓和班雅雖好,總像隔了一層什麽似的,隻能泛泛而談,再想深談就不成了。”


    “可與言者,唯有你與他二人而已。”


    還可與言者?朱玖嗤笑一聲,覺得她拿旁人和自己相提並論,頗有幾分吃味:“喲,幾年不見,倒是長了出息,學會了重色輕友,既如此,我也不耽誤你,去找你的‘可與言者’好了。”


    “啥?啊哈哈哈哈!”高微笑得前仰後合,“阿玖你莫非吃醋了?好大的酸味哎!這種飛來橫醋也至於你吃上一壺?你不就是我的‘可與言者’麽,想趕我走,沒門!再說,若論姿色,誰美得過你,要重的也該重你朱美人——來,美人,給大爺笑一個!”


    她笑眯眯的作勢去撩美人的下巴,朱玖傲氣的哼了一聲,頭一偏,還想刺上幾句,眼波回斜間看見了什麽,微愕道:“言師兄?”


    高微一愣,笑容就此僵在臉上,轉身看時,隻見海天澄碧,不遠處言崧靜靜佇立,背著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來了有多久,看到了多少,聽到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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