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找誰,找夢巴黎的司機呂師傅唄。現在夢巴黎分店都開了好幾家,一輛車當然不夠用,車子買了,司機當然得多請幾位。


    任何圈子都有自己的人脈。現在下崗的人不少,有哪位開大貨車的司機想接活,不跑長途,一天就能來回,能顧上家裏的那種,那就過來試工唄。


    工資肯定比不上在外麵跑長途,但人輕省是不,況且還能天天回家。這在外麵做事,最多隻能圖一樣,你要想錢多事少離家近,這好事哪裏能輪到你。


    她叨叨打了一通電話,轉頭催促陳文斌趕緊去睡覺。回頭人來了跟他一道出車,等路程和交接的人熟了,後麵就每天一人一趟。


    陳文斌就“嘿嘿嘿”直樂,美得都要冒鼻涕泡了:“我就知道姐你心裏有我。”


    飯桌上的初中生跟幼兒園小朋友齊齊打寒戰,他們飯都還沒吃完了。


    陳鳳霞直接嫌惡地揮手:“行了吧你,睡你的覺去。”


    嘖嘖,他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可惜好日子過了沒幾天,到了臘月二十七,請來的師傅無論如何都不肯再跟車了,理由是家裏年貨什麽的都還沒弄好,馬上就要過年了。


    陳鳳霞聽說的時候,白眼差點兒沒翻上天。行,她資本家做派,這精窮精窮的,下崗之後去窯廠磚頭都背過的人,這會兒有發揮本專業好好掙錢的機會,還不好好把握,腦袋瓜子裏到底想啥呢?


    陳家老兩口倒是講了句公道話:“有錢沒錢,回家過年。人家忙了一年了,當然得好好收拾家裏。”


    今年臘月二十九就是除夕,也就是後天就過年了,人家能不著急嗎?


    可陳文斌更急。


    過年是餐飲業最掙錢的時候,大飯店都在備年夜飯的材料呢。他這一趟趟運出去的是菜,拖回來的都是花花的票子。


    沒轍,隻能他自己咬牙硬扛了。


    陳鳳霞和鄭國強倒是有心想幫忙,但無奈他倆的駕照開不了貨車啊,更加沒開過貨車,哪裏能胡來。


    看看這個事情鬧得。


    鄭國強琢磨著就在鎮上找,他記得鎮上有跑長途運輸的人。這會兒要過年了,人家估計也回家休息,剛好能頂兩天。就當做善事幫大忙了,陳家莊這麽多菜要運出去呢。


    結果他沒起身,匆匆忙忙趕回家的高桂芳搶先一步發話:“姐夫,我來吧,我跟文斌搭班,先把這幾天對付過去再說。馬上過年了,肯定不好找人。”


    陳文斌都沒料到她會雪中送炭,聽了話半晌才冒出句:“行,夜裏我開,白天你開。”


    鄭國強也發話:“晚上我陪你一道,講講話打打岔也不容易犯困。”


    況且這要過年了,治安反而差,搞不好就有人鋌而走險。兩個人安全些。


    陳敏佳默默地看著父母,她現在是真切地感受到了父母掙錢的不容易。主要她爸發家算早的。她剛上小學那會兒她爸就在江海買了房給她遷了戶口了,她沒親眼看到父母當初在工地上的辛苦。


    現在,她才清楚地感受到為了掙錢,爹媽到底能有多拚。


    但過年的時候蔬菜價格高是真的,因為市場上缺貨啊。菜販子都回家過年了,沒東西運進來,你說要不要物以稀為貴?


    就是水芹這東西不能囤,價格在高也賣不過來。況且如果大家到時候都囤貨的話,價錢反而上不去,還不如天天往外麵賣。


    陳鳳霞幫忙下田收割水芹菜的時候,就忍不住跟丈夫感慨:“你說我當年怎麽就想不到呢?就是地裏的蘿卜大白菜還有青菜茼蒿這些,我過年那兩天用籮筐裝了坐公交車到城裏也能賣出價啊。”


    想想那會兒自己都幹嘛了?窮忙唄,各種從牙齒縫裏省下錢想過個稍微體麵點的年。可是那個什麽王爾德不是說嘛,這世上有三種東西無法隱藏,貧窮、噴嚏和愛情。


    這一窮嗖嗖的,你上哪裏體麵去?


    越想越覺得虧,過日子完全不抓重點,難怪上輩子苦哈哈的看不到希望。


    鄭國強現在工作不忙,過年提前幾天回老家也就是跟領導打聲招呼的事。聽了她的感慨,他就笑:“這要是人人都想得到,那過年就不是過年了啊。哎喲,你小心點,趕緊上去待著吧。花錢找人收吧,現在出去打工的人也回來了,多給點工錢能找得到人過來。”


    其實已經請了人。


    陳文斌先前包了六十畝,後麵又弄了四十畝,當然得請幫工。


    這可不能跟就自家責任田種了菜的人家比。種的少人家,大人小孩齊上陣。大人們在水田裏收割,小孩就在岸上幫忙紮芹菜,埋頭幹一天,起碼能整理出一兩千斤菜,就是上千塊錢的進賬。人家就是苦也甘之如飴。


    但這不還有好多人家沒種嚒,那把田承包出去的,還有照舊種油菜小麥的,這會兒也不能全家老小都忙除夕夜的那頓飯,自然得出來找活幹。陳文斌就雇了人割芹菜紮芹菜。割一斤芹菜一毛,紮一斤的價錢是五分。


    別覺得這錢好掙。


    早上六點多鍾太陽都沒露出臉的時候,幹活的人就帶著飯到田裏收水芹了。這個收割的過程也是堪稱煎熬的辛苦。


    大家穿著厚厚的雨褲,腿上再套著齊膝高的長筒雨靴。寒冬臘月,整個小腿泡在冷水裏收割。他們弓著腰,伸出胳膊,兩隻手都泡在冰涼的水中,一把把地收割半米多高的水芹。一天泡下來,人就跟在冰窖裏凍透了沒區別。


    就連自詡吃過大苦能吃苦的陳鳳霞下田收割了不到兩小時就凍得渾身直打哆嗦,趕緊跳上田埂找熱水喝。


    鄭國強趕緊推她去太陽下的塑料大棚待著:“行了,你幫忙整理芹菜吧。”


    家裏又不缺這錢,幹嘛叫她遭這種罪。沒看陳文斌都隻是給大家送熱水送吃的嚒。


    其實整理芹菜也不是好交易。


    雖然塑料大棚擋風,被太陽一曬還算暖和。可是手碰到冰涼的水芹,還得擇去老葉殘葉,放在水裏刷洗幹淨今夜上沾到的泥水,然後才能將水芹紮捆打包。幫工的人們的手都被水泡得發皺起皮,大家卻連頭都不抬一下,一心一意埋頭擇芹菜。


    這樣辛苦,大棚裏卻是歡聲笑語。幹活的都是上了年紀,差不多都是奶奶輩的人。她們當中不少人冬天腿腳已經不能受寒,否則也會跳下水去割芹菜,一斤能多掙五分錢呢。


    現在,隻好收入打折,加工加點,從天擦亮忙到天黑透,拚出五十塊錢來。再加上兒子媳婦和老頭子掙的兩三百塊,光是年前幾天就能湊出上千塊錢。過年不怕親戚家小孩登門沒錢發拜年紅包了。過完年也不擔心拿不出娃娃的學費了。


    一想到自己這是在掙錢,就是手在水裏泡在沒知覺,誰都不會叫苦。


    農民什麽時候不苦?底層勞動者都苦。就看能不能苦到錢罷了。


    鄭明明和陳敏佳也在幫忙捆紮,將捆紮好的水芹菜拿平板拖車一趟趟地送到大溝邊上,然後靠船走水路送到貨車上。


    大人不讓她們擇菜洗菜,說小女娃不能受了寒氣,不然當姑娘會吃一輩子虧。至於她們,無所謂了,都過了半輩子,不講究這些。


    陳敏佳歎氣:“我本來覺得水麵上種芹菜收割辛苦。現在看,水麵芹菜反而不用泡在水裏,你可以拎起來。在水裏多冷啊。”


    鄭明明回頭看了眼綠油油的水芹田,輕輕歎氣:“這算好的了,這是淺水種植,那種深水種的芹菜,水要達到腰部這麽深。光穿雨褲和雨靴根本不行,要穿水鬼服,然後彎腰割芹菜,水還容易灌進去,凍死人了。”


    她怎麽知道?因為有山裏郎在農科院的農場打工啊。


    用對方的話來說,泡在水裏時都感覺不到冷,等上岸了,才凍得渾身直打哆嗦。所以他們一般都是一口氣收割上千斤芹菜才往岸上去。割好的芹菜就直接漂浮在水麵上,還有人要麽站在水裏收拾,要麽直接推上去再重新整理。


    總之都很辛苦。


    吳若蘭感歎了句:“掙錢真沒有不辛苦的。”


    因為能掙到錢,所以即便辛苦,大家臉上也帶著笑意。


    陳文斌還在一路走一路給幫工們打氣:“加油啊,大家夥兒。過年我包紅包的,咱們苦上這十天八天,能掙出一年種水稻的錢。


    嘿,還真是的。種水稻不辛苦啊,大忙的時候真是皮都要塌掉了。也是全家老小齊上陣,個個都忙得天昏地暗,偏偏還掙不到錢。


    這年頭,有錢掙就不錯了。


    陳文斌瞧見三個姑娘,說辭又不一樣了:“回去回去,差你們幾個的事啊。趕緊回去,別凍到了。”


    周圍人也不罵他雙標。雖然田頭幹活的娃娃不少,農村的娃娃上了十歲差不多就是半個勞動力了。但這娃娃跟娃娃之前也是有區別的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人家爹媽那都是有錢人,當然不需要自己出來給自己掙學費。


    是以周圍大人也跟著勸:“對對對,趕緊回家去吧,別到時候手上臉上耳朵上都是凍瘡。”


    還有人眼尖,瞧見了上岸幫忙的陳鳳霞,趕緊喊:“鳳霞,你帶她們回去吧,多冷的天。一個個都凍出紅臉怪怪了。”


    薑傑就是這個點兒從車上下來的,一眼就瞧見了女同學們臉上的高原紅。


    真的,太有喜感了,每個人臉上都是兩坨凍出來的紅臉蛋。平常在學校瞧著挺時髦挺有氣質挺那什麽卓爾不群意思的女生們,一下子就變成了春晚小品上的宋丹丹。


    王爾德其實說錯了,人類不僅隻有貧窮、噴嚏還有愛情無所隱藏,人類憋笑也是基本上不可完成的事。


    薑傑就沒憋住,直接笑噴了。


    哈哈哈哈,太逗了,實在太好玩了。


    他的笑聲也太過於魔性,如此突兀地驚天動地,自然引得一道道目光齊刷刷地往他臉上掃。


    陳文斌先瞧車,再瞧人身上的衣服,然後才是臉。三重功效有保證,肯定不是本村的娃,就連親戚也基本上沒可能。


    陳家莊家家戶戶有哪些親朋關係,他心裏能沒數?


    那這是?


    不速之客叫女同學盯著,笑得更厲害。一直笑到他身上涼颼颼的,不知道是被臘月的風吹的,還是叫大家透心涼的眼刀給插的,反正他笑不下去了,才回答女生們翻白眼的問題:“你怎麽跑來了?”


    她們可沒人給他地址,他上哪兒知道地方去的?


    薑傑努力做出端莊的模樣,一本正經:“我來看看年味啊,城裏已經沒有年味了,我想尋找最質樸的年味。”


    三個姑娘集體翻白眼,說人話!


    人話就是:“我還沒給你們新年禮物,我送禮物過來了。陳陽他們不是來這邊體驗過線下農莊生活嘛,知道路怎麽走,我就過來了。”


    有理有據,聽上去像是那麽回事。唯一的問題是,同學,你送啥新年禮物?大家同學一場,你至於要為了送幾張賀卡就跑到這裏來嗎?你可真夠不嫌麻煩的。


    說著,他就示意她們看後備箱:“是寧夏灘羊,羊還是活的,保證新鮮。他們給了我家好幾隻,我爸媽都不吃羊肉,我們家冰箱已經塞不下東西了。我怕殺了肉不好放,就活著帶過來了。”


    陳文斌不明所以,還以為是跟家裏孩子玩得好的同學,所以有啥就想著她們。


    他完全沒感覺男生大過年的跑過來有什麽不對勁,因為她女兒外甥女兒這些姑娘跟男生相處也大大方方的。姐姐家更是小孩子們聚會的大本營,男生女生都有,丁點兒不扭捏。


    至於送羊肉這事,瞧著雖然突兀,但也沒什麽了不起。禮物的貴重與否得看是對著什麽人來說。看看人家的車,再瞧瞧這小孩身上的打扮,那這寧夏的特產灘羊就挺正常的了。


    單位發給他爹媽的福利唄。軍隊有錢,現在軍隊那是富得流油,當官的都超有錢,而且還是地方政府完全不敢惹的角色。


    拿福利過來當禮物,挺正常的。


    就跟那個陳誌強的媽媽過年時肯定要炸藕圓、做酥肉送到燈市口一樣。你家孩子動不動就在人家裏蹭飯吃,你當爹媽的一點兒表示都沒有,你不是自己落了下乘,還叫小孩在朋友麵前也沒臉嗎?


    不管值不值錢,起碼是那個意思。


    這一通思路在陳文斌這兒不過是眼睛珠子打個轉的事情。他已經自洽完自己的一套邏輯,就樂嗬嗬地招呼小孩:“哎呀,你家也太客氣了,還跑這麽遠送東西。你等著啊,不能空手回去。農村也沒啥金貴東西,就給你弄點地裏長的瓜果,過年吃個新鮮吧。”


    他這一發話,搞得陳鳳霞和鄭國強都沒辦法出聲了。說啥呢,好像也沒哪裏不對。這小子,居然摸上門來了,到底鬧騰個什麽勁兒啊。


    真是的,也不嫌紮眼,居然還弄這麽個車子招搖過市。雖然夫妻倆都對汽車品牌不感冒,但軍牌還是認識的。多少老板想辦法給自己的車套個軍牌呢,方便。


    鄭明明默默地看了眼薑傑,一聲不吭,繼續推車去送水芹菜。


    陳敏佳和吳若蘭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瞧出了欲言又止。嘖,這事搞的是,這人是要屢敗屢戰越挫越勇嗎?


    肯定是寒假作業太少了。


    薑傑也不管大人從後備箱裏拖羊下去,就跑過去跟女同學們說話:“你們收水芹呢?哎,我給你們幫忙吧。”


    陳敏佳本能地想拒絕,鄭明明卻可有可無的樣子:“行啊,大家上來吃午飯了。有雨靴雨褲,你可以試著割水芹看看。”


    陳敏佳和吳若蘭瞳孔地震,不約而同地瞪著鄭明明:呃,你確定?是不是有點兒太狠了?


    然後兩個女生回過頭,都飽含深意地看了薑傑一眼。


    行吧行吧,趕緊把人打發走了清靜。


    於是興高采烈對整個世界充滿好奇的初中生很快感受到了人生的殘酷與社會的險惡。


    他美滋滋地踩下水田,然後就是“嗷”的一聲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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