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致示意管家將剛衝好的咖啡放下,接過手機,徑自走到庭院另一端。


    女助理替他撐著傘,傅承致在盡頭台階的木地板邊緣坐下,攤開長腿,安靜聽對方說話,偶爾回兩句討論。


    這通電話持續的時間很長。


    長到令嘉的眼睛完全不疼了,身上的汗也幹得差不多,體力恢複了大半,吃了桌上半碟小餅幹,還被連妙發現後,在她的眼神中訕訕住手……傅承致終於打完電話回來了。


    他的麵色比之前稍沉一些,令嘉猜測,也許是電話那端給他帶來了不太好解決的棘手難題。


    “傅先生,您有事兒的話我們就先回去吧?”令嘉試探,“下次再來陪您玩兒。”


    男人抬手示意她稍等,然後就把霍普叫過去,低聲吩咐了他幾句。


    這次距離近了,令嘉隱約能聽見幾個譬如“內閣、英鎊、外匯……”之類的單詞,估計是在給他安排工作。


    果然,霍普聽完安排後,便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匆匆向幾人道別。


    —


    傅承致再回頭,接電話時的肅穆已經沒有了,不過比起一開始的和悅,現在看上去還是有些麵無表情。


    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我們比一場吧,令嘉,拿出你剛才雙倍的努力。”


    場內清空,傅承致再次拿起球拍時,站到了令嘉對麵。


    他重新調整了腕帶的位置,活動了腕關節的韌帶,看上去是要動真格的樣子。


    令嘉剛才已經打得比較順手了,還挺興奮,壓低身形,全神貫注等待對麵的發球。


    也是直到視線對上這一刻,令嘉才發現了做傅承致的對手究竟有多可怕。


    男人英俊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眼神中唯有一種平靜到極致的肅殺,令人恐懼。


    綠球拋起來的一瞬間,她隻感覺自己四周的空氣頃刻間被抽離、五感封閉。


    這是一個時速絕對上了一百英裏的ace發球,她肢體明明已經在第一時間作出反應,還是沒來得及夠到邊緣。


    這才是真正能和u16冠軍打平手的實力!


    之前的雙打對他來講甚至都算不上熱身,無論霍普或者傅承致,都隻是讓著她而已,像在逗弄一個小孩子取樂。


    傅承致似是才意識到她的無措,球拍在掌心賺轉兩圈,詢問她:“還是太快了嗎?”


    “不!”


    令嘉受不了被輕視的感覺,她咬唇,雙手用力握緊球拍,“我可以的。”


    不服輸的念頭在胸口翻湧,她死死盯住對麵的身形,判斷下一個球回來的落點和路徑。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傅承致稱得上一言不發。


    令嘉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堵沒有存在感的牆,機械地奔跑、回球、撿球、發球。


    徹頭徹尾淪為了陪練。


    網球是一項與心理狀態密切相關的運動,令嘉全神貫注,無論精力還是體力都瀕臨到達極限,喘得像條狗,可她總覺得傅承致仍然沒有把全部精神放在眼前的對抗中。


    他預判精準,每次都輕鬆站對合適的位置穩定回球,勻出來的注意力,仿佛已經通過網球在場上的起落,部署著另外的戰局。


    在令嘉丟掉最後一球後,傅承致終於放下球拍,宣布了自己的勝利。


    “我贏了。”


    令嘉的雙手已經震得發麻,才聽這一聲便累得差點兒癱坐在地。


    好在她理智尚存,偶像包袱不能扔,勉強用球拍作支點撐起身體,汗水沿著鬢角掉下來的頭發一滴一滴往下落,在綠色塑膠地麵濺開,視線都有些模糊了。


    喘息間,一隻指節修長漂亮的手居高臨下,遞到她麵前來。


    “謝、謝謝你,傅先生。”


    令嘉沒有把手給他,強迫自己緩緩站直,極力均勻呼吸,“我、我很久沒像今天一樣打網球了,打完球還挺舒服的。”


    人流汗的同時會把所有的雜念和煩惱排空,就像她此刻,滿腦子隻剩下一個念頭——


    她終於知道傅承致為什麽花那麽大代價找陪玩了!


    這活兒真不是大多數人能幹的,她現在舒服地要斷氣了!


    “是我該感謝你。”傅承致收回手,並不為她拒絕自己的好意惱怒。


    他唇角微笑著,儼然已經重新變得和顏悅色:“就在剛剛的網球比賽裏,我為南美一個陷入絕境的項目想好了解決方案。現在,是宣布決定的時候了。”


    他從傭人手裏接過毛巾和手機,擦了擦周身的汗,剛剛運動後的胸膛已經隻剩下輕微的起伏。


    低頭撥號的同時告訴令嘉:“你可以在這兒休息會兒、衝個澡或者吃個午飯,然後管家會安排司機送你們回去。”


    之後便徑直往室內走,快到門口時,他似是又想起什麽,視線離開手機屏幕,落在令嘉身上,衝她笑了笑:


    “忘了告訴你,令嘉,你的全力以赴讓我非常滿意。”


    當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眼前時,令嘉終於一個腿軟坐在發燙的地板上。


    大口大口捂著胸喘粗氣,“累、累死我了妙妙姐,我差點覺得我要死了!我怎麽腦袋嗡嗡嗡的,嗓、嗓子也好疼……”


    連妙趕緊把葡萄糖水遞她嘴邊往下灌,“還有哪裏不舒服?我幫你捏捏。”


    “手臂疼,腳也疼,還很軟抬不起來,到處都不舒服。”


    令嘉想哭。


    連妙到這時才終於相信了,傅承致可能真的對令嘉沒想法。如果真的有想法,他就不可能幹出初次登門就把對方打趴、讓她橫著出門的事情來。


    好在傅家的傭人非常周到,在令嘉終於把氣喘勻之後,給她一連上了許多道補充體力的精美甜點還有水果,據說都是後廚法國西點師精心製作,味道果然好得出人意料。


    連妙心疼令嘉太辛苦了,便默許她一塊接一塊用小叉子插了往嘴巴裏塞。


    眼看她克製地都試吃了一圈,連妙快坐不住的時候,令嘉終於自覺停下來,意猶未盡地擦擦嘴巴,小聲跟連妙商量,“我們這就回去了吧?”


    傅家本來還替她們準備了換洗的衣物和客臥洗澡間,但謹慎起見,連妙拒絕了對方好意。


    瞧了瞧時間,分針距離傅承致上樓剛好過去半個小時,對方估計在開會,仍然沒有要結束的跡象。令嘉決定為自己免除跟主人道別這項社交禮儀。


    走之前,傭人們將她的球拍裝好,準備和其他包一起裝入車後備箱。


    令嘉原本打算隨手幫忙遞一下,剛動身,忽然感覺一陣微風拂過,鼻子上落了什麽東西,癢癢的。


    “啊嚏!”


    打完這個噴嚏以後,令嘉突然喘不過氣了。


    她又不住撓了兩下,手臂立刻浮起了恐怖的紅痕。


    驚得連妙這樣慣常輕聲細語的人都失態喊了一句,“令嘉!你怎麽了?”


    令嘉後知後覺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臂。


    不過一兩分鍾,她的呼吸便越來越急促,好像又回到了剛剛運動才結束的時候,每一口呼吸都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四肢冰涼發麻。


    這種窒息感她十分熟悉,捂著胸口大喘氣,艱難開口:“妙、妙姐,你、你問問他們家是不是養寵物來、來著,我哮喘過、過敏。”


    令嘉一直都是隨身帶藥的,但她上次忘了檢查藥瓶,好不容易從包裏翻出來,噴兩下就沒了,劑量不夠。


    咳嗽是稍微好轉,可仍然臉色慘白,唇角泛紫。


    邊上的傭人也急得團團轉,最後還是管家撥電話叫了家庭醫生,又自己上樓去通知傅承致。


    人群中間,令嘉好想伸手拽住他的衣角——


    別去!


    這點小事她自己回去治治就好,不必驚擾大佬!


    可惜因為脫力,令嘉的掌心抓了個空,管家也沒能聽到她微弱的心聲。


    好在家庭醫生來的速度快得像閃電,各種抗敏藥物準備齊全,治療令嘉這種程度的症狀就是小菜一碟。


    在傅承致居高臨下的目光注視中,靜脈注射的藥水往她手腕血管裏推送。


    大小姐別開眼睛不敢看,心裏丟臉又無助地歎氣:唉,她可能跟這個地方有點八字不合。


    “……哮喘不能根治的,如果頻繁發作的話,恐怕就得長期用藥了。”


    醫生拔出針頭,在邊上跟雇主解釋她的病情。


    令嘉按著出血點試圖從沙發起身,又被傅承致掃過來的眼神定住。


    她非常不好意思跟他道歉:“真對不起傅先生,耽誤了您工作,我本來已經打算走了的。”


    都怪那些該死的小點心。


    “倒也沒什麽要緊事,差不多已經都處理完了。”


    傅承致顯然剛衝過澡,換了衣服,頭發還沒幹便被管家匆匆叫下樓,黑發鬆散地垂在額前兩側,黑沉的眼睛注視著她的病容,“令嘉,你要是早些提醒我,我會手下留情的。”


    令嘉趕緊搖頭,“不用這樣,今天是個意外,隻是恰巧碰到藥用完了,我的哮喘本來也已經很久沒發作過了。”


    說到這兒她又慶幸,“下次我可以陪您騎馬,就不用打網球了。您可能不知道,我放棄網球就是因為體能,如果當時能有您一半的耐力,說不定練到今天還能參加女單u20呢。”


    令嘉內心對自己進步神速很滿意,她從前哪裏會這種捧人的高級話術,這不形式比人強,在人屋簷下就無師自通了!


    傅承致卻以為她真心實意在惋惜,靜默了兩秒,在她對麵坐下來。


    “我中學時期平均每天至少會走六公裏,往返教室和飯廳和宿舍,除此之外還要在學校開設的體育活動時間運動。”


    這是在向她解釋自己體能好的原因?


    令嘉沒聽懂,隻象征性友善地搭了一句茬,“其他人也這樣嗎?”


    “每個伊頓人都如此。”


    好吧,令嘉平衡了。


    她確實從未在中學時期花過那麽多時間保持體能訓練。


    家庭醫生的一劑抗過敏針見效很快。


    在小臂的紅痕消退後,令嘉終於能同傅承致告別,迫不及待在連妙的攙扶下爬上車,結束這疲憊的一天。


    傅承致站在廳門口,目送車子遠行。


    回身低頭時,他彎腰撿起遺落地毯上的一塊兒帕子。


    管家認得,雇主之前還用那塊帕子給女孩兒擦了眼睛,大概是被令嘉剛才不注意弄掉了。隻見他指尖慢條斯理將用過的帕子疊好,泰然自若塞回口袋,然後輕輕念了一句法文。


    作為擁有一位瑞士籍老板的全能助理首席,精通四門瑞士官方語言的霍普,倘若他在的話,一定便能聽出來這句出自法國舊教派詩人弗朗西斯的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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