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令父還好好的,令嘉不會獨自忍到現在,她一定早就一頭紮進了父親的懷裏向她哭訴自己的傷心痛苦,可凡事沒有如果,令嘉從退學堅強到今天,已經到了極限。


    “我好後悔從前每次為一點小事跟他發脾氣,後悔因為考試周沒有抽出時間多陪陪他,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很多事想和他去做,我們說好今年要一起到聖托裏尼島過聖誕,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善解人意的司機把車開在環島中繞了一圈、又一圈。


    傅承致適時遞上新的紙巾,直等令嘉哭了很久,情緒稍微舒緩,才安慰她,“令嘉,誰都無法預料明天,你不能自責,因為他一定不會怪你,他隻是沒來得及準備好和你道別。”


    令嘉含淚凝望他,仿佛在求證真假。


    雙眸裏籠著一層霧,瞳孔漆黑清澈,幹淨稚氣,懵懂得像森林深處的麋鹿。


    傅承致喉嚨動了動,接著道,“第一次麵對死亡確實很殘酷,你會痛苦慌亂,會手足無措,我也同你一樣。生命在永遠不停地向前流逝,陪伴你很久的人完全可能在某個節點突然下車,他們並非真的離開了你,他們隻是跳出了時間,以另一種方式在你心中永存。”


    他安慰了很久,直到令嘉不再哭了,抽噎逐漸平靜,擦幹眼淚乖巧坐在他右側。


    霍普:……


    他都不知道人怎麽可以叭叭把沒經曆過的事情說得如此逼真、如此感同身受,別人他不清楚,但上任傅總淩晨四點停止心跳,自己父親去世,老板可是一秒沒耽擱,早上七點就準時向媒體宣布就任的。


    不過,令嘉不會知道這些。


    她信了,而且深深被傅承致的話安慰著,從葬禮結束到現在,有人告訴她節哀,有人安慰她要堅強,唯獨沒人這樣手把手地教二十歲的她怎樣打起精神,麵對生離死別。


    下車時,令嘉濕淋淋的頭發已經不再滴水了,披著外套跑到單元樓門下,又被傅承致喚住。


    “令嘉。”


    她回頭。


    夜雨中,男人撐傘立在車燈前,氤氳的燈照亮朦朧的雨霧,也照亮他頎長的身形,陰影將他臉的輪廓修飾得更為深邃俊美。他像是和朋友說話一般,語氣溫柔叮囑,“回家洗個熱水澡,喝杯熱水,然後什麽也不想好好一睡覺。明天太陽就會照常升起來,又是新的一天。”


    她木然點頭。


    上樓開鎖進門,洗澡,然後灌了一大杯熱水,喝到肚子漲得再也咽不下,然後蒙上被子,帶著渾渾噩噩的大腦和沉重的身體閉上眼睛,一覺睡到了天光大亮。


    —


    連妙帶早餐抵達公寓之前,朝陽透過窗簾曬到令嘉腳背,感覺溫度,她小腿抽動一下,緊接著就被自己膝蓋上的傷口疼醒了。


    她好久沒睡過這樣的懶覺,擦了一把模糊的眼睛,才發現牆上的掛鍾已經快指向七點半。


    往常這個時候她已經洗漱完在跑步了。


    她掙紮著爬坐起來,隻見昨晚膝蓋上沒有處理的磕傷,血皮已經和棉質被罩粘連在一起,一動疼得撕心裂肺。


    令嘉咬牙狠了狠心,屏息一閉眼,把傷口和被罩分開,隻是本來硬幣大小的傷口,經過二次傷害,鮮血又流出來,還滴到了幹淨的床單上,血染髒床單的一瞬間,她覺得腦子裏好像閃過什麽相似的畫麵。


    啊!


    下一秒,她穿衣服手一顫,倒回被子裏蒙頭。


    她不想承認昨天發生的事情,她不僅把傅承致的車弄髒了,還跟他傾吐了一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隱私和心裏話。


    對了,還有穿回來的外套!


    一口氣跑到衛生間,果然瞧見了搭在自動洗衣機上的西服,她趕緊拎起來翻標看麵料材質。


    這件命運多舛的西服先是搭在她腿上沾了血,然後又披在身上淋了雨,如果沒辦法洗幹淨,她可能需要還傅承致一件新的。


    片刻後,令嘉長舒一口氣。


    萬幸,這衣服可以洗,總算讓自己本不富裕的錢包幸免於難。


    但很快她便又陷入持續懊惱中,後悔昨晚的失態。


    人崩潰起來真的可怕,情緒像脫韁的野馬,什麽也不管不顧,無法自控。


    傅承致既不是她的朋友、又不是她的心理醫生,能送她到樓下已經是發揮人道精神,沒有理由聽她傾倒情緒垃圾,更沒有義務開解她。


    連妙進門時,便瞧見令嘉披散著頭發穿睡衣在陽台,不知道哪搬來一把小矮凳坐上頭,彎腰洗東西。


    令嘉剛來時候連全自動洗衣機都用不明白,穿過的衣服習慣往髒衣簍裏放,直到第三個禮拜才開始習慣每天洗澡時順便把衣服扔洗衣機裏,睡覺前在陽台上掛好。


    連妙當時也沒注意,後來才意識到,那可能是大小姐失去傭人的適應期。


    而且她很機靈把衣櫃裏的衣服分了兩大類,一類不能沾水、不能幹洗、不能機洗的…全部放防塵袋裏統一封起來,不穿。另一類就是髒了能直接扔洗衣機、曬曬就能穿的,省了不少時間和送洗衣店的額外花銷。


    第一次見令嘉手洗衣服,還有點稀奇。


    連妙把早點放餐桌,走近了才發覺,大小姐動作雖然生疏,但她儀式感非常強,不大的臉盆旁邊依次按順序擺了洗滌和清潔溶液、去漬劑、大毛刷和小毛刷。


    “怎麽不送幹洗店?”


    “衣服是別人借的,我在網上查了一下,他們說西服送幹洗店之前盡量先把汙漬預處理一下,以防店裏洗不幹淨。”


    衣服翻了個麵,連妙這才認出來,令嘉洗的竟然是件男士外套。


    連妙心中警鈴大作,還要不著痕跡打聽,“這衣服挺貴的吧,什麽牌子呀,是朋友借的嗎?”


    “就是傅先生。昨天晚上不是下雨了嗎,我在回家路上被雨淋了,剛好碰見了他,就搭他車回來了,外套也是他借給我的。”令嘉省略自己情緒崩潰的部分如實講了一遍。


    “我看看摔哪兒了?”


    “喏,沒事兒。”令嘉正忙呢,挪出一隻手把睡褲掀到膝蓋給連妙看。


    她皮柔嫩,雪白的小腿膝蓋磕出個硬幣大的血口,周邊還泛著青紫,乍一眼瞧上去觸目驚心。


    半晌沒把汙漬處理幹淨,大小姐孩子氣地把西服扔回盆裏,惱羞成怒對自己生氣,“這個過夜的血跡可真煩,怎麽都弄不掉,怎麽擦都還有印兒。”


    連妙歎口氣,“你先放那兒,等會兒我幫你弄吧,現在先吃早點,處理一下傷口,磕那麽大個口子,怎麽能說沒事兒?”


    她從客廳櫃子裏找出醫藥箱,蹲下來,一邊消毒一邊叮囑她,“你現在是個藝人了,以後千萬要注意安全,尤其合約都簽了,身體更不能輕易受傷,不可以留疤。要是進了組拍穿裙子的戲,疤痕蓋不掉,那多難看呀。”


    令嘉聽進去了,點頭應下。


    直到吃早餐時,才從兜裏掏出手機,從通訊錄找到傅承致的號碼。


    盯了兩秒,轉頭問陽台上的連妙,“妙妙姐,我該怎麽把外套還給他?應該打電話說一聲嗎?還是發條短信就好……”


    沒等到連妙的回答,她又自言自語,“發短信算了,電話怕打擾到傅先生工作。”


    連妙好笑,“不就還件衣服,有必要這麽慎重?”


    “嗯。”


    令嘉認真答,凝著眉頭編輯短訊,一邊問她,“你還記得那天打網球,傅先生說感謝我、還有他打球時候想的什麽南美方案的事兒嗎?”


    “當然記得,怎麽了?”


    “我前兩天才在外網看見金融財經新聞頭版,說他名下的基金公司一連出清了三家蟬聯南美前十的科技公司股票、誒反正其他一堆亂七八糟我不記得了,總之最後評論他名下的基金公司持倉市值暴漲165%,這個季度狂攬六十億英鎊。”


    “真的?”


    連妙愣了半晌,才怔怔道:“我怎麽覺著錢在他們這樣的人手裏,跟組數字似的,沒有真實感呢。”


    令嘉同樣感慨,人家一分鍾幾億上下真不是開玩笑。


    課本上學那句,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大抵就是這麽用的了吧。大資本家們的博弈,就是打場網球的時間,已經決定了無數人生死,像寶恒這樣的企業還有勉強做顆棋子的機會,其他更邊緣的公司和散戶,就是完全的砂礫,塵揚到哪兒算哪兒了。


    傅承致昨晚能抽出那麽寶貴的半小時和她一起緬懷弟弟,安慰她還送她回家,可見是多麽可貴的善舉。


    花了五分鍾,她字斟句酌才終於編輯好短信——


    “傅先生,感謝您昨晚送我回家,你的鼓勵給了我很大幫助。


    今天確實迎來了新的一天,陽光颯爽,惠風和暢。


    我將盡快把外套清洗幹淨,待您有空,在下一次見麵時歸還。”


    最後是祝詞、落款。


    令嘉的禮貌挑不出毛病,她很會寫感謝信,在學校時候就靠著一封封禮貌真誠的感謝郵件回函,在許多老師心目中留下印象,以至於有個德籍女教授課上常用母語叫她engelchen,說她是令人開心的小天使。


    雖然其中有令嘉亞洲人臉嫩的緣故,但還是足以證明,先賢老話講得沒錯,禮多人不怪。真誠的感謝,是人和人交往友善的基礎。


    一上午過去,傅承致大概終於忙完,回了她短信。


    “不必客氣,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朋友?


    令嘉有一瞬間被這個大餅砸得受寵若驚,不過很快又清醒。


    她知道這世上想跟他們這群體做朋友的人實在太多,當地位不對等、又沒有時間一一排除那些居心叵測、帶目的接近的人時,大佬們通常選擇不交朋友。


    所以傅承致這句“朋友”,一定是客套的說法吧?


    但她還是在回複框裏認真寫到:“當然,很榮幸能成為您的朋友。”


    最後加了個笑臉才發送。


    遠在倫敦的傅承致抬手示意桌前的幾人暫停討論,嘩地背身轉過辦公椅。


    他把簽字筆扔到一邊,繼續往聊天框裏打——


    “既然我們都已經是朋友了,我允許你直接稱呼我的名字。我的朋友通常會叫我、承致。”


    這麽認真的嗎?


    令嘉在吃午飯,含在嘴裏一塊全滿吐司差點沒咬掉地上。


    她腦子裏天馬行空組織半晌措辭,連麵包都忘了嚼,生怕大佬感覺受到怠慢,想好後一刻不停往聊天框裏打字:“我的親戚朋友們叫我小八,您願意的話,也可以這樣叫。”


    “好的小八。”


    短信幾乎是無縫接回複在她發送的內容後頭。


    令嘉腦袋嗡一下,嘴裏的麵包這回是真咬斷了,直直掉在地板上,伸手撈了個空。


    “看什麽這麽入神?”


    旁邊有人過來,令嘉把屏幕下意識往身體內側移了一下。


    來人笑問她,“男朋友呀?”


    “不是。”令嘉說完才發現自己反應有點兒大,又解釋一句,“是個為人很好的朋友。”


    於蔓曼比令嘉早進公司幾個月,不過她是正兒八經的央戲科班出身,比令嘉大了四歲,畢業前已經演了三四部配角,拿到過最好的角色是女三,最近因為檔期空得有點長,今早被公司派來給令嘉對兩天戲,提高一下自己,也幫助別人進步。


    自從昨晚得知,令嘉周伍不知道走什麽狗屎運拿下何潤止導演的女一號以後,康納演藝部高層發生了一點震動。


    即便是一天前,周伍膽敢提出這種異想天開要替新人拿在何導的電影裏拿角色的要求,高層一定會回複他:你在想屁吃!


    誰也沒想到,那麽大一塊兒餅,那麽多人盯,她倆竟然不聲不響地就把合同簽了。


    昨晚開會,眾人從不敢置信到接受,又聽周伍自吹自擂,誇了一整晚自家藝人如何如何爭氣,麵女n拿到女一……總之高層們最後達成內部共識,決定把公司部分資源向令嘉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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