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辰汽車維修保養廠。


    廠內的近十名技師正忙碌著;有的與車主討論保養細節,有的在檢視車子的引擎,有的在測試已檢修完畢的車子。


    這時一個年約三十出頭、一頭短卷發的女子由裏麵出來,張望一眼便朝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走過去。


    “大富,阿智呢?”


    李大富朝一輛黑色的奧迪一指。“他在修裴先生的車子。”


    簡麗秋朝奧迪車子走去,朝車內看了一眼,不見人影便喚喊:“阿智。”


    “老板娘,有什麽事?”一顆人頭由車底下探出來。


    “小蘋打電話來,說你阿爸的情況不太好,要你趕快回家一趟。”


    康元智聞言,立刻由車底下鑽出來,麵露焦急之色地說:“那……老板娘,我先回家去看看。”


    “好,你趕快回去看看。”


    簡麗秋等他走了之後,過來問正在修水箱的李大富。“大富,阿智他爸的情況怎麽樣了?”


    李大富搖搖頭。“差不多了,隻是在拖時間而已。”


    “這樣啊。”簡麗秋語氣中有著深深的惋惜。


    “我這樣說也許太冷酷無情了點,”李大富邊修水箱邊說:“像他爸的情況,早離開人世早解脫,繼續下去隻是拖累智哥而已。”


    “話是這麽說沒錯,”簡麗秋歎一口氣。“可是為人子女者總希望能盡孝道到最後一刻。”


    “靠!”李大富突然口出惡言。“如果是我家的老頭,我半夜就把他拖去活埋了,留著隻是糟蹋糧食,靠!”


    簡麗秋不覺輕笑出聲。李大富的父親是個賭徒兼酒鬼,有一次還醉醺醺地跑來維修廠向兒子要五佰元去還賭債。李大富不肯給他,他就在這裏大聲吼叫,最後父子倆討價還價,李大富以三佰元的代價打發他離開。


    這時,一輛自小貨車在維修廠前停下,老板劉邦鎮下車朝奧迪車走了過去,喚喊:“元智。”


    “阿智剛剛回去了,小蘋來電說他爸的病情不太好。”簡麗秋對老公說。


    劉邦鎮點點頭,尋思片刻,朝一個正在測試喜美車的技師喊:“國男,你來接手大富的工作。大富,你跟我來,周老板的車子在陸橋那邊拋錨了。”


    “是。”李大富神氣地說:“師父沒空,徒弟就要有事服其勞。”


    簡麗秋見狀笑罵一句:“臭屁。”


    劉邦鎮和李大富把修車所需的工具搬上小貨車。


    李大富上車後對正在發動引擎的老板笑問:“頭家啊,沒想到你對我這麽有信心。”


    劉邦鎮點點頭,讚許:“我對你的學習態度和元智的調教很有信心。”


    李大富被誇得有點飄飄然,想當初剛來維修廠當學徒的時候,劉邦鎮指派康元智做他的指導者,那時對隻大他兩歲的康元智並沒有多大的敬意,一段時日後才知道康元智年紀雖輕,但在維修廠的資曆卻是數一數二的,技術之好是其他技師望塵莫及,來這邊做維修的高級車車主幾乎全指名要他。


    跟他學了近三年的時間,他自己也漸漸感覺到有點氣候了,客戶和老板也對他有了信心,因此使得他更虛心向康元智學習,也和他成了莫逆之交。


    在高樓洋房的住宅區邊緣,有一列低矮、錯落雜亂無章的黑瓦平房;這裏的住戶幾乎部是較為貧苦的人家,對他們來說,能平順過日子已屬難得了,根本沒有多餘的錢把房子改建成樓房。


    康丁貴看著兒子將煎蛋的蛋黃挑起放到他的碗裏,還仔細地把魚肉中的細刺挑掉後方放到碗裏。


    康元智在飯上澆一小匙菜湯,又來了一筷青菜放在白飯上,然後端給父親。


    “爸,吃飯了。”


    康丁貴接過飯碗,慢慢地將白飯撥進嘴裏。康元智邊吃飯邊將挑掉刺的魚肉放進父親的碗裏。


    每一口飯菜都有兒子濃濃的孝心,雖然隻是平凡無奇的飯菜,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好。看著兒子身上那套沾滿油汙的工作服,因長年做粗重工作而長滿厚繭的手掌,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


    當年若不是一個舍不得的念頭,也不會讓兒子跟自己吃苦。想夫妻倆自年輕一無所長便靠拾荒度日,在妻子意外懷孕而產下一對雙胞胎男嬰後,因為貧窮養不起孩子,所以就在醫院的協助下,尋到一對不孕的夫婦願意收養這對雙胞胎。


    可是臨到時候,因為妻子舍不得,所以就留下了弟弟,而哥哥就讓那對夫婦抱走。他本以為隻要努力點,應該可以給孩子一個衣食無缺的生活。


    哪知,他一個太高估自己的能力,卻在發現自己患了心髒病後,反而累得妻子更辛苦的拾荒來讓自己醫病,兒子更在國中畢業後就麵臨必須擔起家計的重擔。


    後來,兒子在其國中導師的幫助下,進入親友開設的汽車維修廠當學徒,並鼓勵兒子上夜校完成高中學業,一轉眼十餘年過去,兒子也到該娶媳婦的年紀了,辛勤工作了那麽多年,收入的一分一毫幾乎都被他所耗用。兒子入伍前努力加班工作給他們存了一筆生活費後才安心入伍,退伍後所賺的錢也在三年前妻子積勞成疾過世時花費殆盡。現在眼看自己也快不行了,到時候……康元智將高麗菜較嫩的部分夾給父親。“爸,醫生說你的病還是住院治療比較好,我明天就去幫你辦住院,好不好?”


    “醫生亂講,住什麽院。”康丁貴立刻駁斥兒子的提議。“我也沒什麽問題,不用住院啦。”


    康元智看了父親一眼,明白他不想讓自己花錢又請假照顧他;想了想,也不再勉強,到時候也隻能看情況再說了。


    這時,屋外響起一個嬌脆爽朗的喚聲:“阿貴伯,元智哥。”


    父子倆聞聲齊轉頭朝外望去——一個穿t恤、短褲、紮著馬尾,年約二十一、二的女孩走了進來,一臉開朗清純的笑容,問候著:“剛在吃飯啊。”


    康元智伸腿將一張高腳凳踢到她麵前。“坐啊,要不要一起吃飯?”


    湯小蘋接過椅子坐下,隨手取來一雙竹筷,夾起一筷高麗菜放進口中咀嚼幾下,故作嫌惡的說:“你的手藝一點也沒進步嘛,還是一樣難吃。”


    康元智笑了笑答:“我再怎麽手藝不佳,也不會像某人一樣,煮苦瓜還削皮。”


    湯小蘋聽他又重提她的糗事,氣得握起粉拳在他厚實的胸膛捶了一記。“你就是會欺負我,我要向阿貴怕告狀。”接著語氣放軟,向康丁貴撒嬌說:“阿貴伯,你看元智哥都欺負人家啦。”


    康丁貴隻是咧嘴嗬嗬地笑了兩聲。湯小蘋住在隔壁,和寡居多年的湯母相依為命;她和兒子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他一直都將她當未來的兒媳婦看待。


    康元智拿過父親的碗,盛了碗菜湯給父親,隨口就問:“你今天不用工作嗎?”


    湯小蘋在一家速食店工作,想放假得排班輪休,而她休假的日子不是在家幫母親做家庭手工,就是來幫忙照顧康丁貴,好讓康元智能專心工作。


    車子前進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盡管蔡銘芳將油門踩到底,仍無法讓車子的速度超死回生,最後隻好打方向燈在路旁停下。


    蔡銘芳拉起手煞車後,忙下車在前後擺上故障板,接著問坐在車內、臉色不怎好的何富偉:“現在該怎麽辦?”


    何富偉冷冷地回了句:“你自己看著辦。”


    蔡銘方盡管對主子的態度微感不滿,但他隻是何富偉的機要秘書,隻能將不平往肚子裏吞,轉眸看見路旁有個附近某汽車維修廠的廣告看板,暗忖若是要原廠派人來維修,一定是緩不濟急,找別的維修廠免不了會被敲一筆,但目前的情況也隻能花錢消災,於是就用手機撥了廣告板上的電話號碼,結果對方回答十分鍾後會派兩名技師來幫忙。


    何富偉見他關了電話,遂問:“怎麽樣?”


    “他們說很快就到了。”


    何富偉隻是點點頭。


    蔡銘芳見他沒多作表示,即明白這筆修車款項恐怕得由他自付了。愈想心裏就愈老大不爽,可是誰叫他出門要開自己的車而不開公務車呢。


    一會,一輛車體噴著某汽車維修廠的小貨車駛到他們麵前停了下來。


    當蔡銘芳看見先下車的李大富時,心就沉了下去。這家汽車維修廠派來這麽個毛頭小夥子,果然打的是敲一筆的主意,但當他看見由駕駛座下來的康元智時,立刻雙眼發直、目瞪口呆,心想:怎麽會有這種怪事?


    而一直在車內的何富偉這時也大感驚奇,忙打開車門走了下來。


    李大富看清楚由轎車裏出來的男子麵貌時,同樣也是一陣驚愕,這個西裝筆挺、氣勢不凡的男子,竟然和他師父長得一模一樣!就連身高也半分不差。


    康元智和何富偉對視數秒,康元智很快地就收回視線問:“車子哪裏出了問題?”


    蔡銘芳被問得回神,遂將情況述說一次。康元智聽完,就招呼李大富拿來工具,開始動手修車。


    何富偉的一雙俊目隻是盯著這個穿著工作服、仿佛和他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修車技師直瞧。若非現在是大白天,他真不敢相信這種怪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蔡銘芳也盯著康元智猛瞧,這個年輕的修車技師竟會和老總長得半分不差。隻是兩人給人的感覺,一個是斯文,一個是粗獷。


    沒多久,康元智和李大富已把這輛白色bmw整修完畢,康元智對李大富說:“大富,開張收據給這位先生。”


    李大富愣了愣,立刻走到小貨車邊拿出收據單,開了張收據遞給蔡銘芳。


    蔡銘芳見單據上的價錢公道合理,也就掏出皮夾爽快付錢,末了還遞兩張名片給李大富。“這是我和我們何總的名片,以後多多指教。”


    “謝謝。”李大富瞄了何富偉一眼,又睇了名片一眼。沒想到這個和他師父長得十分酷似的男子還是某某企業的總經理呢。


    “大富,走了。”


    “好。”


    何富偉一直站在車旁目送那輛小貨車離去。為什麽那個和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修車技師,除了最初兩人同處於驚訝狀態時目光曾短暫的交接外,一直到他離去的這段時間,他都不曾再看自己一眼?這是為什麽呢?


    心念一轉,向蔡銘方說:“剛才的收據給我看一下。”


    蔡銘芳把收據遞給他,何富偉將單上的“禾辰維修廠”記在腦裏,再將收據交回蔡銘芳手上。“我們回去了。”


    這邊,李大富以無限驚奇的口吻說:“智哥,沒想到竟然有人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嗬,還是個總經理呢。”


    康元智沒有答腔,隻是專心地開車。他直覺那個人應該就是他自幼分離的孿生哥哥。其實好多年以前他就知道這件事了。母親臨終前緊握他的手,口中一直重複著:媽媽對不起你,當時不應該把你留在身邊的。


    而這幾年來,父親眼中最常出現的是一種無比愧疚的眼神,每每都令他不忍心。


    李大富見康元智不答話,也就不再繼續說下去,免得讓他有“人比人,氣死人”的不平之感。


    “媽,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正在看時裝雜誌的遊淑婉抬頭看著兒子。自從富偉接掌公司總經理的職務後,就在外麵買了一層公寓,從那時起就很少回家,美其名是想獨立自主,實則是不想再處處受約製。


    “什麽事?”


    何富偉看了正在閱報的何遠輝一眼,片刻才問:“我們家是不是有丟掉過小孩?”


    遊淑婉柳眉微皺,不解地問:“什麽意思?”


    何富偉遂將和蔡銘芳外出洽公,回程途中車子拋錨偶遇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修車技師的事說了一遍。


    何遠輝慢慢地放下報紙,看看兒子又看看麵色遽變的妻子,心中正在思考一件事。


    遊淑婉聽完,轉首看著丈夫問:“老伴……”


    何遠輝看著兒子,語氣嚴肅地問:“你自己對這件事有什麽想法?”


    “我……”何富偉看了兩老一眼,沉默片刻才說:“我覺得他也許是我的兄弟。”


    遊淑婉聞言,微露慌亂的神色,隻是看著丈夫。“老伴……”


    “你先坐下來,讓你媽告訴你事情的真相。”何遠輝放下報紙,朝妻子微點頭。“孩子長大了,應該有權利知道事情的真相。”


    遊淑婉看了丈夫一眼,又看看一臉急欲知道真相的兒子,遂慢慢地將透過在醫院服務的朋友協助領養兒子的經過說出來。


    “其實我們也一直很遺憾,若不是你生身父母的堅持,我們也不忍心讓你們兄弟分開的。”


    何富偉對這個答案並不感到意外,因為他不論外表或血型都跟雙親沒有一點相同之處。


    何遠輝對兒子如此無動於衷的態度並不意外,因為好久以前兒子就曾偷偷地懷疑過自己的身世,況且他也明白兒子自幼即錦衣玉食,是否願意拋棄現有的一切回到生父身邊,他這個養他近三十年的老子是再清楚也不過了。答案是:不可能。


    好一會,何富偉才問:“我是哥哥還是弟弟?”


    “是哥哥。”遊淑婉看了沉默不話的丈夫一眼,遲疑地問:“你想去找你父母和弟弟嗎?”


    何富偉看著父親問:“爸,可以嗎?”


    何遠輝沉思半晌便點頭同意。如果記憶不差的話,養子生身父母的生活相當窮困,所以才會忍痛將親生子送人撫養。


    何富偉見父親同意便轉身離開;他急欲從那家汽車維修廠的線索找到生身父母和弟弟的下落。


    遊淑婉兒兒子匆忙離去,本能地站起來想追上去。她害怕養育疼愛了近三十年的兒子會就此離去不再回來,但瞥見丈夫竟無動於衷,拿起報紙繼續翻閱,忍不住焦急地問:“老伴,你怎麽一點都不著急?萬一那對夫婦想要要回富偉,我們該怎麽辦?”


    “這個你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那對夫婦已經有一個弟弟了,應該不會這麽貪心才對;至於咱們的兒子,你也不必把他想成是多麽能吃苦耐勞的有誌青年,他隻是好奇心作祟,想一探身世的真相罷了。”


    “說得也是。”遊淑婉輕歎一口氣又坐了下來,似自語又似詢問地說:“不知道那對夫婦和弟弟怎麽樣了,當初因為是雙胞胎,所以我滿擔心他們養不活弟弟,連帶我們所抱回來的哥哥也無法長大成人。”


    “現在看來應該沒什麽問題了。”


    遊淑婉點頭,不覺將視線投向門外。


    禾辰汽車維修廠。


    康元智正和一個同事討論一部車子避震係統受損的情形。


    老板娘簡麗秋朝他走了過來。“阿智,外麵有人找你。”


    康元智道過謝走到外麵,看見站在豪華轎車旁,西裝筆挺戴墨鏡的何富偉,心裏已有一點譜了。稍加思索後便朝他走去。


    何富偉見他來到麵前,比個旁邊談的手勢,康元智就隨他走到較僻靜處。


    何富偉拿下墨鏡,看著眼前猶如另一個複製的自己,一時之間還不敢太確定他是否就是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弟弟。沉默片刻後才問:“可以告訴我,你的生日和血型嗎?”


    康元智毫不遲疑地說出自己的生日和血型。


    何富偉一聽和自己完全相同,更加確定了他極有可能是自己的孿生弟弟,遂問:“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個孿生哥哥?”


    “當然知道,他從小就送給別人撫養了,也許就是你吧。”康元智說完又問:“據說收養他的那對夫婦姓何,如果你也姓何的話,大概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了。”


    何富偉對他如此輕描淡寫的態度大感意外,呆愕片刻又問:“你一直和爸媽在一起嗎?”


    康元智隻是將視線投向他方,輕輕地點頭。


    “那……他們還好嗎?”


    “媽媽三年前已經過世了,爸……身體也不太好。”康元智不知道該如何向甫相認的哥哥說明父親已病重、不久人世的情況。


    何富偉聽到生母已過世的消息,內心並沒有任何的悲淒感覺,因為他跟生父母之間並沒有任何的親子情感。


    待他看見弟弟隻是穿著沾染不少油漬的工作服時,一種無形的優越感油然而生,遂問:“你們過得還好嗎?”


    康元智盡量不去看哥哥光鮮亮麗的外表,那所透露的訊息是優渥的生活品質。


    “普通,過得去就是了。”


    何富偉見他目光始終都不曾與自己相接,是不喜歡自己的突然出現?還是有其它原因?


    這時,有輛裕隆二手舊車來到兩人麵前,李大富探出頭看見有兩個康元智,霎時感到一愣,但旋即回過神喊:“智哥,阿貴伯心髒病發作,湯伯母已叫了救護車送阿貴伯去醫院了,快上車,我載你去醫院。”


    康元智聞言,隨即過去坐上李大富的車子,丟下不明就裏的何富偉。


    何富偉一臉愕然地看著快速離去的車子,片刻才猛然回神,也立刻駕車追了上去。


    康元智和李大富趕到醫院,問了護士尋到急診室時,就在外麵碰到一臉焦急的湯母。


    湯母見到他立刻急聲說:“我去買菜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你阿爸倒在地上,我急得想找你又不知道修車廠的電話,幸好隔壁的阿忠幫忙打電話叫救護車。”


    “謝謝伯母。”


    湯母看看他又看看李大富,問:“你們是怎麽知道消息的?”


    康元智看向李大富正想回答,李大富卻搶先答:“我今天輪休,反正也閑閑沒事做,所以就想去看看阿貴伯,後來是阿忠告訴我阿貴伯已被送來醫院,我就開車去找智哥。”


    他們的話聽得康元智心中無限感激,若非好友和鄰居的熱心,他根本難以兼顧老父和工作,當下隻能誠心地說:“謝謝,真的很謝謝大家。”


    李大富用力地一拍他肩膀,豪爽地說:“你是我師父呢,這麽做是應該的,有什麽好謝的。”


    這時,負責急救的醫生走了出來,三人連忙圍了上去。


    醫生脫下口罩對康元智說:“你爸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必須要住院,你來辦個住院手續。”


    康元智點頭,回頭向李大富說:“大富,就麻煩你送伯母回去,順便去幫我請個假。”語畢轉身快步追上主治醫師,低聲問:“我爸還有多久的時間?”


    醫生沉默片刻答:“最多半個月。”


    康元智聞言,一顆心直住下沉,好半晌才問:“真的沒辦法了嗎?”


    醫生搖搖頭,斷然地答:“沒辦法。想要老伯活命隻有換心一途,但要換心,別說心髒難等,就算有了心髒,以老伯現在衰弱的身體地無法撐過相當耗時的換心手術,所以結果都是一樣的。”


    康元智的心這時已掉進一個不見底的深淵裏,什麽也無法思考,隻是木然地行走著。


    “生命本是無常的,你要振作點,早點做好心理準備。”醫生拍拍他的肩膀。


    “老伯有你這麽個孝順的兒子,今生可說已了無遺憾,我們都盡力了。”話落,轉進另一個通道。


    康元智倏地停下腳步,雙目直視前方,思緒一片茫然。


    這時才追到醫院的何富偉,進到醫院的大廳就看見佇立在那裏的康元智,於是上前問:“怎麽樣了?”


    康元智被問得回過神來,微垂下頭低聲地答:“爸快離開人世了。”


    何富偉聽了,不知該作何反應,因為他一點感覺都沒有,一如平常聽到陌生人的死訊般,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


    康元智強忍悲傷欲住櫃台走去。“我……要去辦住院手續。”


    “要個好一點的病房吧,費用由我來支付。”何富偉說。


    康元智轉眸注視他片刻,點頭後上前去辦住院手續。


    何富偉隻是看著難掩哀傷的弟弟,也許這是上天安排他來對生身之父盡最後孝道的機會。


    病房裏。


    何富偉看著病床上幹枯瘦小的老人,這個人就是他的生身之父。霎時之間,心裏有著一絲莫名的僥幸感,由那猶如槁木死灰般的容顏、雜亂又似枯草般的花白頭發,身上破舊的衣服,讓人一望即知生活定然相當窮苦。


    “爸媽以前做什麽工作?”


    “拾荒。”


    何富偉沒想到生身父母是做著如此卑微低賤的工作,片刻又問:“你什麽時候開始工作?”


    “國中畢業後。”


    突然間,何富偉有種想逃離的感覺。想他堂堂一個知名企業的繼承人,又是個企管碩士,若讓人知道有對靠撿破爛維生的父母,又有個才國中學曆又從事黑手工作的親弟弟,恐怕會成為親友們取笑的對象。


    一直坐在病床邊的康元智,回過頭正想開口之際,卻瞥見他那不經意流露的輕蔑眼神,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這時,房門被推開,李大富探進頭來輕喚一聲:“智哥,我……”話未完,卻因看見何富偉而立刻住口。


    康元智起身走到門邊問:“什麽事?”


    李大富由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這是五萬塊,我剛剛去領的,你先拿去應急沒關係。還有,老板說如果你有需要的話,可以先預支薪水,十萬、二十萬部沒問題,以後再慢慢抵回來就可以了。”


    康元智接過那疊雖薄卻情意深重的鈔票,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感謝他,隻能輕聲道一句:“謝謝。”


    “謝什麽謝,你是我師父,又是我的好哥兒們。”李大富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笑著說:“有困難盡量開口,我一定會幫忙到底的。”話落,看了何富偉一眼,壓低聲音問:“那個人是?”


    康元智回頭看了何富偉一眼,輕聲答:“下次再告訴你。”


    李大富點頭打個招呼轉身離去。


    何富偉這時也走到門邊,戴上墨鏡,以淡漠的語氣說:“我還有事要辦,明後天再來。”


    康元智站在門邊目送他的身影離去才輕手關上門,轉身回到床邊的椅子坐下,緩緩執起老父枯瘦的手,腦中不禁浮現小學入學時雙親牽著他的小手送他到校門口


    的情景……“你不用一整天都在這裏陪我,還是趕快回去上班。”


    康丁貴看見兒子將三本厚厚的舊書放在桌上,就明白他打算一整天都在這裏陪他;接著又環視這間潔淨的單人病房——“為什麽讓我住這麽好的病房?住院費不是很貴嗎?”


    康元智正猶豫著要不要告訴老父已和哥哥相認的事。


    這時,外頭響起敲門聲,接著有人開門進來。李大富一手提著小飯鍋,一手提著一大袋書走了過來。“阿貴伯,我媽煮了些粥要我帶來給您吃。”


    “多謝啦。”康丁貴隻是笑著向他道謝。


    李大富接著將那一大袋書遞給康元智。“這是我一個朋友的弟弟,今年從工專的機械工程科畢業,所以我叫他把不要的書統統給我。你上次不是說我堂哥那些大學和研究所的書看不太懂,我想這個應該比較簡單才對。”


    “謝謝。”康元智滿心感謝地接過那袋書。自從李大富知道他喜歡利用閑暇時間看書後,就到處向親戚朋友募集不要的舊書來送他。當然,所要來的書五花八門,也因此,使他靠自修豐富了自己的知識。


    康丁貴見狀,勾起他滿心的愧疚。他知道兒子是喜歡念書的,國中時期從不參加課後輔導,仍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當兒子決定就業時,連校長都來遊說兒子參加聯考繼續升學,但都讓兒子堅決地拒絕了。


    康元智盛了一碗粥,小心吹涼後扶起老父,一小口一小口喂他進食。


    李大富則在一旁供家屬休息的單人床坐下,掏出香菸叨在嘴邊幹抽,他不想讓兩人吸二手煙。


    約莫十幾分鍾後,康元智已喂食完畢,正想讓老父躺下休息之際,房門被打開來,一身深藍西裝、戴墨鏡的何富偉手提一籃水果走了進來。他看了病房裏的三人一眼,過去將水果放下,一個瀟灑的動作取下墨鏡。


    康丁貴乍見這個很氣派的男子竟長得和兒子一個模樣時,內心萬分驚愕,但不久即了悟這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極可能就是出生不久即送人的長子。


    康元智看了何富偉一眼,微笑著說:“爸,他就是哥哥,你不是一直惦記著他嗎?”


    久別重逢的父子對視片刻,康丁貴嘴巴張合了數次才問出一句:“你……你過得還好嗎?”


    何富偉垂眸低視生父,以一種近似倨傲的語氣答:“我過得不錯,現在是一家公司的總經理。”接著巡視室內一圈問:“這病房住得還習慣嗎?”


    康丁貴隻覺得這個自幼即分離的長子,就像一個沒有任何關係的陌生人般,不禁伸手抓住二兒子的手臂,因為他才是自己的依恃。“我覺得還不錯。”


    “那就好。”何富偉這時由西裝外套的口袋裏掏出一張支票遞給康元智。“這是張五十萬元的支票,支付醫藥費後剩下的都給你。”


    康元智遲疑片刻便接過支票。“謝謝。”


    “這不算什麽啦。”何富偉又重新戴上墨鏡,丟下一句:“我還有事要辦。”


    即轉身走了出去。


    李大富見何富偉從進來到出去都擺著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就連叫生父一聲“爸爸”也沒有,還對生父和弟弟擺出施恩大善人的臭樣,心裏不爽到極點。


    康丁貴枯瘦的老手隻是緊抓著兒子的手。事實證明他當初的決定果然是個極大的錯誤,千不該萬不該將小兒子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吃苦;光看長子那打扮得光鮮的外表,還有總經理的頭銜,就知道長子這些年的日子一定過得很好。


    反觀小兒子從小到大沒穿過什麽西裝皮鞋,十年如一日穿的都是修車廠沾滿油汙的工作服。如果兒子不要這麽孝順,也許他還可以減少一些愧疚,可惜上天還是厚待他了。


    李大富已嗅出一股不尋常的氣氛,連忙站起來借故離開。


    “爸,不要再難過了。”康元智太了解父親此刻的心情。


    康丁貴垂著頭不敢看兒子一眼,兒子表現得愈是平靜他就愈感到愧疚。“阿智,爸爸對不起你,如果當初……”


    “爸,你不需要說抱歉。”康元智張臂擁住老父。“我知道你和媽媽都已經盡力了。雖然你們無法給我物質上的享受,但你們對我的疼愛卻是無價的;我自認擁有的比哥哥還多,所以請你不要再說抱歉了,你真的不需要說抱歉。”


    康丁貴聞言,更是將滿心的愧疚化成兩滴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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