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忠勇伯鬧事之後,祁炎已經有小半月不曾見過紀初桃。


    雖說宋元白再三強調,此時應暫時冷落她一段時日,讓她著急困惑,方能進行下一步攻心之戰。


    但祁炎總覺得有些不靠譜,紀初桃病得太久了。


    那日在廳堂,她發著高熱暈倒在自己懷裏時,脆弱得好像一抹隨時會消散的煙霞,那麽輕,那麽軟。


    想著這些,他心中總是有股難掩的焦躁。沒有紀初桃的這些時日,明明生活隻是回歸到了往日的孤寂乏味,他卻怎麽過都不順心。


    夜裏,他去見了琅琊王紀因的人。


    大概是他的臉色太過陰沉不耐,氣勢淩寒,那邊猶疑了許久,還是交出了一份名單——是他們埋在公主的暗線,當做雙方合作的誠意。


    祁炎掃了一眼,名單上是個內侍的名字。


    祁炎記憶極佳,又刻意留意過公主府的布局和人員安排,幾乎瞬間就將這個名字和一張平平無奇的臉聯係起來。


    他知道這個內侍並不是琅琊王最後的籌碼,他一定還有其他埋得更深的暗線。不過無礙,隻要有了突破口,他遲早能牽扯出紀因身後藏著的那條大魚……


    那才是,真正有資格和他談判之人。


    “……拜托祁將軍了!”紀因的謀士攏袖一躬,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意。


    祁炎沒說話,將那份寫了名字的紙箋折好,擱在燭台上點燃,推門走了出去。


    冷冽的風呼嘯而來,街上黑沉沉,空蕩蕩的,沒有十裏燈火,沒有大雪下紅裙嫣然的明麗少女。


    等到回過神來之時,祁炎已經避過巡夜的侍衛,潛入了紀初桃的寢殿旁。


    紀初桃寢殿周圍有那霍謙的侍衛蹲守高處,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他並未翻-牆上屋簷,而是從抄手遊廊入內,熟稔地避開內侍,將自己藏在寢殿後窗的陰影中。


    他並不是去見紀初桃,隻是確認她的病有無大礙。他抱臂靠在黑暗中,任憑北風呼嘯,神情冷冽地想。


    “咳咳!”屋內傳來幾聲熟悉的咳嗽聲。


    她怎麽還在咳?祁炎皺起了眉。


    吱呀——門開了,是宮婢端著藥碗進去,哄她喝藥。


    細碎雜亂的交談,紀初桃說了句什麽,宮婢無奈道:“殿下先喝藥,明日奴婢們再去買,可好?”


    又是一陣窸窣,隨即宮婢驚呼起來:“殿下吐了,快傳太醫來!”


    “是藥太苦了,殿下受不住……”


    聞言,祁炎眉頭皺得更深些。


    許久,殿中的紛亂總算平歇,燈滅了。


    “……方才殿下鬧著要吃糖葫蘆,可這個時候,去哪裏買糖葫蘆呢?”宮婢們輕手輕腳地掩門退出,低聲交談著走遠了。


    風吹過,後窗的陰影外空蕩蕩的,已沒了祁炎的身影。


    那晚,宋家酒樓發生了一件怪事。


    與東家關係極好的那位黑衣公子深夜造訪,既不是來找東家,也不是來吃宵夜,而是讓廚子想法子做了幾串糖葫蘆,一聲不吭地帶走了。


    第二日,天晴。


    馬上到了年關,食邑上交的肉食賦稅,以及府中需要采辦的年貨繁多,進賬出賬皆是大數目,須得長公主本人親自過目落印。因此一大早,晏行就拿著賬簿和禮單前來求見紀初桃。


    剛走至殿前,晏行便看見到門外雕欄的醒目處擱著一個油紙包,走進一看,方知是七八根紅亮剔透的糖葫蘆。


    “奇怪,零嘴怎會出現在這兒?”


    他左右四顧一番,見無人認領,便猜想是哪個下人替紀初桃買來的,畢竟隻有主子的東西,才會這樣隨意擱放。


    送東西之人應還有別的要緊事,來不及將此物送進殿就走了。想到此,晏行便將糖葫蘆一並帶進了殿。


    見到吃食,紀初桃果然很高興,臉上氣色紅潤了不少,笑吟吟看著晏行道:“晏先生怎知本宮想吃這個?難為你一大早買來。”


    晏行一怔,剛要解釋,紀初桃卻是嗅了嗅糖葫蘆的甜香,岔開話題道:“是要采辦年貨了麽?”


    晏行也就避開糖葫蘆的來曆,答道:“是。宮裏的意思,殿下今年剛喬遷建府,年宴理應隆重熱鬧些,采辦的東西很多。”


    “正好今日天晴,太醫說本宮大病初愈,要多出去走動走動。”紀初桃合上賬簿,微笑道,“有勞晏先生準備準備,本宮和你一起去街上采辦,叫上……”


    她本想說叫上祁炎一起,可是祁炎都十來天不曾找她了。


    “叫上什麽?”晏行久久沒有聽到她的下文,笑著問道。


    “唔……沒什麽。”紀初桃微微歎息,她還記得二姐的叮囑呢。


    ……


    年關時節,十字街的燈籠都換了簇新的紅色,青簷殘雪,熱鬧更甚往昔。


    說是采辦年貨,晏行自然不會讓紀初桃跟著一起勞累,而是帶她逛了逛市坊間新年的熱鬧場景,看個新鮮。


    糖果子鋪前人多,晏行便抖開折扇,伸臂護住紀初桃,不讓她被人流衝撞到。


    他生性風雅,一柄折扇在他指間靈活轉動,可以隨意抖開或合攏。


    紀初桃覺得他轉扇子的動作十分好看,便好奇道:“晏先生的扇子,是如何轉得這般靈活好看的?”


    晏行一笑,將展開的折扇拋擲空中轉了個漂亮的花,又順手接住,大方道:“殿下想學,可要在下教您?”


    紀初桃有些興致,想了想,點頭道:“好呀。”


    與此同時,街道的另一邊,一黑一白兩名武將漫步而來。


    “你是說,你沒去找三公主,三公主也沒來找你?”宋元白摸摸下巴,皺眉道,“沒可能啊!以我浪跡花叢多年的經驗,當一個女子開始在意你的時候,適時的距離能讓她更牽腸掛肚,怎會……”


    說到這,宋元白恍然,拍著祁炎的肩道:“我知道了!定是三公主太害羞,便是心急如焚,也不好意思主動來尋你!”


    送了糖葫蘆後石沉大海的祁炎滿心不耐,冷冷瞥著宋元白:“最好如此。”


    “你有過女人麽?沒有罷。知道女人的心思麽?不懂罷。聽我的準沒錯!”說著,宋元白指了指街邊賣胭脂水粉和玉飾的攤位,“現在估摸著火候也差不多了,你送個信物之類,在三公主最胡思亂想之際給她一個驚喜,她定會對你死心塌地,百依百順!”


    祁炎皺眉,在攤位前站定。


    那些胭脂水粉他不感興趣,玉飾做工粗糙,想必紀初桃也看不上這等俗物。想了想,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個雕花的銀質長筒上。


    “公子好眼力!這可是西域產的千裏鏡,能望見百丈之外的景物,是個稀罕物!無論是送人還是自己用,都是絕妙!”小鋪老板攏著袖子,將此物吹得天花亂墜。


    祁炎拿起千裏鏡,擱在右眼處試了試,的確能看清遠處的細節,連十丈開外酒旗上的小字,還有路過行人的臉皆是一清二楚。


    有了此物,再想要獲知紀初桃的動靜,或許就不用翻-牆躍瓦了……


    忽然,他的動作一頓,千裏鏡對準了糖果鋪子前,霎時氣勢一凜,如陰雲聚頂。


    千裏鏡圓圓的小視野中,隻見宋元白口中那個會對自己“死心塌地”的紀初桃正站在另一個男人的身邊,兩人相對而立,近在咫尺,正含情帶笑地把玩著同一把扇子!


    第28章 取代   晏府令會不會取……


    冬日的陽光是綿軟溫和的, 落在屋簷上,斑駁的殘雪閃耀著金子般的碎光。


    晏行的手算是頂好看的,不似祁炎那般寬大有力, 但也算是修長白皙,轉動扇子時, 儒服的衣袖輕輕飄動, 別有風雅之態。


    “扇子呈閉合狀態之時, 殿下可用拇指食指捏住扇柄末端, 繞過中指,再從無名指往回轉……這樣,借用手腕巧勁, 回到中指時抖開,將扇麵拋起,落回掌中, 恰似雀尾開屏。”


    行人較少的道旁, 晏行示範了一個相對簡單且優雅的轉扇動作,然後將折扇合攏遞到紀初桃麵前, 笑著道:“殿下來試試?”


    紀初桃握住扇子的另一端,接了過來。


    她領悟力極強, 扇子雖轉得有些慢,但指尖靈活,別有一番文雅可愛之意。隻是腕上力度稍稍不足,拋扇子時角度有誤, 沒能接住。


    一時風起, 吹得人衣袍翻飛,紀初桃眼睜睜看著扇柄在她指尖打了個滑,扇麵歪歪扭扭朝一旁飛去。


    正暗自驚呼, 卻見斜地裏修長的胳膊伸來,戴著玄黑護腕的手穩穩地接住了那柄扇子。


    風停,浮雲掠過,在簷下投下一抹靜謐的影子。


    紀初桃順著那隻手往上看,見著了祁炎冷峻英挺的麵容。陽光給他高大的身形鍍上一層金邊,卻化不開他那如墨深沉的眼眸。


    紀初桃沒想到會在街上遇見他,微微驚異,望向他的眸光澄澈,輕聲道:“祁炎?”


    半個月沒見,初雪的那個夜晚仿佛已成了遙遠的過去。可隻要他站在麵前,那場煙火下欣喜與慌亂交織的“敗局”,便爭先恐後地浮現腦中。


    祁炎將扇子攥在手裏,並未歸還,冷冽的眼眸掃過晏行,然後輕輕落在紀初桃身上。


    貴氣明麗的少女今日穿著藕荷色的冬衣,裹著雪貂毛的鬥篷,這樣顏色的妝扮常人難以駕馭,濃一分顯俗,淡一分顯黯,但穿在紀初桃身上就剛剛好,更顯得膚□□致,見之可人。


    病一場,她好像瘦了些。


    可是,原來她也會對著晏行笑,就好像當初對他一樣。在她眼裏,自己和晏行或者別的男人終究沒有不同。這種感覺真是糟糕。


    “好巧,殿下也在這。”祁炎壓抑住起伏的思緒,喑啞道。


    “是呢。”紀初桃微微一笑,“祁將軍在此處作甚?”


    “隨便閑逛。”他垂下了眼。


    紀初桃輕輕“噢”了聲。她本來還擔心祁炎在自己府中無聊,現在看來,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沒有她,祁炎照樣能過得很好……


    她本想要回那把扇子,畢竟是晏行的東西,可才剛張嘴,便見祁炎淡然將手負在身後,扇子也跟著藏去了身後。


    祁炎皺著眉,輪廓冷峻,紀初桃反而不好開口。


    晏行本人卻是毫不在意,笑問道:“殿下不是還要去吃西街的茶點麽?現在正是好時機。”


    “啊,是。”晏行一提醒,紀初桃倒想起來了。


    祁炎嘴角一揚,眼裏卻沒有笑意,清冷道:“晏府令倒是能幹,管理公主府中事,還要管公主身外事。”


    晏行淡淡一笑:“那也好過有些人什麽都不管,連殿下病了也不聞不問好。”


    祁炎握著扇子,淡淡道:“但至少,我不會越俎代庖,將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拿去給主子邀功。”


    晏行一愣,莫名想起了那包擱置在寢殿外的糖葫蘆。


    兩人一來一回,雖然麵上和諧,但紀初桃卻嗅到了莫名的火-藥味。


    祁炎好像,不太喜歡晏行呢。


    一個是自己的府令,一個是重要的客卿,紀初桃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似乎幫著誰都不太好。


    想了想,隻好岔開話題道:“那……就不吃茶點了,本宮也累了,回府去吧。”


    晏行自然笑著應允,朝著祁炎一攏袖,是紀初桃喜歡的那類溫潤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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