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炎劍眉一動。


    一直以來,他以為紀初桃許下的承諾隻是過過嘴癮,實際上,她根本沒有能力幫助自己“脫困”。但沒想到,她這麽努力地操持宮宴,證明自己,是為了在皇權中擁有話語權。


    話語權,是“幫助”他的關鍵。


    “殿下因何,可為臣做到這種地步?”問這話時,祁炎側顏英氣完美,帶著武將特有的恣睢不馴。


    “當然是有條件的。”紀初桃正色。


    “是何條件?”他順著問。


    不知想到了什麽,紀初桃聲音輕輕的:“以後祁將軍要記得本宮的好,不許欺負本宮。”


    仿若撥雲見日,心髒竟有一瞬的鼓噪。


    祁炎久久佇立,壓抑了一夜的晦暗情緒仿佛有了宣泄之處。


    心想:這算什麽條件?


    正沉思著,忽聞太監唱喏:“陛下駕到,輔國長公主駕到——”


    “北燕使臣到——”


    門外,紀妧、皇帝與織著滿頭小辮的北燕使臣相繼入殿。


    祁炎撩袍入座,抬眸間,見到了北燕使臣手捧的盒子。


    目光有了短暫的交鋒,祁炎一頓,微微眯起了眼。


    第30章 同眠   夢裏有個英雄,……


    以前紀初桃都是宴會的中心, 華服美飾,明豔無雙,可望而不可即。


    今日的紀初桃退居幕後, 卻比高高在上的時候更為耀眼。


    “今日對本宮來說意義非凡,所以, 想讓你也來看看。”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裏有溫柔的光, 對祁炎道:“但願此宴平安順遂, 既為長姐, 也為……”


    也是為祁炎。


    紀初桃想著:既然祁炎呆在公主府裏不開心,等他做回風光無限的少將軍,自己就不欠他什麽啦。


    那段羞人的夢境、荒唐的姻緣, 想必也會隨之改變,不會再突然冒出來擾亂她的心緒。


    紀初桃心裏盤算將來,沒有留意到祁炎幽沉的眼眸。


    他相信紀初桃是真心想幫他, 正因為開始相信, 所以桀驁了二十年的心才第一次有了顧慮和彷徨。


    他甚至想:如果紀初桃沒有生在皇家,或許會更好。


    壓下這個明知不可能的荒誕念頭, 祁炎傾酒定神,目光巡視殿中。


    比起胡思亂想, 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解決。


    琅琊王紀因知道紀初桃擅長音律,卻仍將刺客安插到舞姬樂伶之中,是處極大的敗筆。以紀因多疑謹慎的性子,不會如此冒失。


    那麽隻有一個可能:狡兔三窟, 大殿中應該還藏著其他不曾知道的危險計劃。


    然而宴會過去了大半, 風平浪靜。


    直至尾聲,北燕使臣起身出列,向紀妧和皇帝獻出了此宴壓軸的好戲。


    “北燕願割黑山以北七座城池, 當做兩國邦交的誠意,今獻七城地圖給大公主殿下和陛下,願與大殷休戰,永修舊好!”


    北燕使臣單手按著左胸行禮,一番不熟稔的漢話在殿中掀起軒然大波。


    這對大殷來說,可是鼓舞民心的天大好事!


    鴻臚寺卿率先出列恭喜紀妧和皇帝,其他文武百官亦陸續拱手祝賀,將宴會氣氛推至沸點。


    一片喧鬧中,祁炎把玩著杯盞,稍稍傾身,目光鎖定北燕使臣身上。


    從一開始,便覺得北燕那邊的人有些古怪。


    ……


    作為督辦宴會的人,紀初桃並不似其他人那般歡欣鼓舞。北燕使臣割地求和這一項,並不在之前的流程之內。


    突然添了這麽一項,她看上去有些措手不及,但還是維持麵上的典雅與鎮靜,命人喚來了禮部主客。


    “這個北燕使臣要禦前獻圖,這麽大的事,之前為何無人提及?”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眉頭輕蹙。


    禮部主客亦是滿腦門的汗,答道:“北燕使臣是由鴻臚寺負責接待,臣也不知。”


    事出突然,現在若撤回查驗,難免會掃了大家的興致。紀初桃思索再三,道:“所有人都機敏些,別出差錯。”


    祁炎將紀初桃的擔憂聽入耳中,稍加思索,便有了頭緒。


    再看那北燕使臣沉穩壯實,自帶殺伐之氣,一點也不像戰敗國前來求和的樣子。他穩步向前,在紀妧案幾前一丈遠處單膝跪拜,打開手中的盒子,露出一卷羊皮地圖。


    那是,極肥美的誘餌。而極美的誘餌,往往藏有劇毒。


    這招對於久經沙場的祁炎來說並不陌生,貪餌吞鉤,乃兵法大忌。


    他握緊了手中的杯盞,側首望向鄰座的紀初桃,身形緊繃。霎時萬千思緒在腦中碰撞交戰,關於背叛、信念、還有這短短三個月來的點點滴滴,一片硝煙狼藉。


    紀妧身邊的女官領命,準備去取盒中的地圖。


    而與此同時,北燕使臣垂下的眼中流露出些許輕蔑,手指不自覺摸至銅盒底部。細微的動作,在被利益衝昏頭腦的歡呼聲中如此不顯眼,卻瞞不過祁炎的眼睛。


    他對危險,總是有著超乎尋常的直覺。


    若他是刺客,也會選擇在此時動手,來個“圖窮匕見”。


    可身邊對宴會寄予厚望的少女,卻還一無所知。


    她尚未察覺:先前的樂伶舞姬,隻是迷惑眼睛的棄子,為的就是讓大殷以為隱患已除,放鬆警惕……


    如此配合周密的計劃,已然不是北燕單獨的行動。


    這才是,紀因留下的後手!


    手中的杯盞幾乎捏得變形,祁炎很清楚若自己此時阻止,等待他的是什麽。


    但他更清楚,扳倒紀妧的方法有很多,但這次宴會是紀初桃籌備的,他得保護她。


    “當心有詐!”祁炎沉聲道。


    百官沸騰,沒人聽見他的話。


    除了坐在身邊的紀初桃。


    她愕然,沒有絲毫遲疑,倏地起身望向北燕使臣的方向:“等等!住手!”


    紀初桃這一吼用盡全身力氣,沸騰的大殿驟然安靜下來。


    然而已經晚了,女官已雙手拿起盒中的羊皮卷,一根極細的銀絲連著羊皮卷被拽起,發出細微的機括聲。那線細如發絲且透明,連著盒子底部和羊皮卷,打開時看不出端倪,隻有羊皮卷被取走時才會觸動機括,難怪能瞞過宮城禁衛的查驗……


    見北燕使臣用盒子對準了上座的紀妧,侍衛來不及阻擋,離得最近的紀初桃想也不想,張臂護在了紀妧身邊!


    她瘋了!祁炎咬牙,下意識挺身。


    幾乎同時,嘎嘣一聲極細的斷裂聲,銀絲斷裂。


    心髒驟然緊縮,祁炎利落抬腕,手中杯盞狠狠朝北燕使臣的手腕擊去!


    使臣吃痛,暗器失了準頭,幾支短針篤篤篤釘在紀妧的案幾上。餘下的一針擦著紀初桃的手臂飛過,刺中了她身後的侍衛。


    “護駕!保護大公主和陛下!”項寬一聲暴喝,殿外的禁軍蜂擁而入。


    與此同時,一擊不中的北燕使臣惱羞成怒,竟飛撲向沒了侍衛的紀初桃,打算來個魚死網破!


    電光火石,風雲突變,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


    所有人都忙著保護皇帝和紀妧,除了祁炎。他伸長手臂,指尖與紀初桃的衣袖擦過,抓了個空。


    短暫的沉默,隨即整個殿中爆發出一陣嘩然!


    小皇帝握緊了拳頭,神情莫辨。紀妧騰身而起,冷冷盯著挾持紀初桃的北燕使臣,向來不露心事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暴怒之色。


    驚呼,慌亂,文臣避之不及,禁衛蜂擁而入,大殿亂成一鍋粥。


    紀初桃被北燕使臣扼住了喉嚨,當做肉-盾擋在自己身前。


    “都退下!否則我捏碎小公主的喉嚨!”


    北燕人高大如牛,紀初桃身量嬌小,被扼得腳尖離地,一張臉漲得通紅。禁衛投鼠忌器,執著長戟不敢向前。


    北燕使臣見之越發猖狂,挾持紀初桃一步一步退出大殿,大笑道:“今日能得貴朝第一美人陪葬,也不枉我此行!”


    正此時,一寸寒光閃現,利刃破空,將北燕使臣的鞋釘了個對穿——


    紀初桃身體懸空,腳是刺客唯一的破綻!


    北燕使臣痛吼一聲,手一鬆,身體朝後踉蹌仰倒。


    幾乎同時,黑影閃過,一手摟住了嗆咳著軟軟摔下的紀初桃,一手順勢拔出釘穿刺客腳背的長劍,將鋒利的劍刃狠狠刺入他的身軀,動作狠絕幹脆,一氣嗬成!


    噗——


    皮肉割破的聲音毛骨悚然,腥熱的液體噴過紀初桃的耳畔,濺在祁炎英冷的臉頰上。


    他眸底猩紅,神情冷峻,仍不忘將紀初桃往自己懷中一按,用胸膛擋住她的視線,不讓她看到噴濺而來的鮮血。


    冷冷抽劍,刺客咯咯吐著血沫倒下,抽搐一番沒了聲息。


    混著血腥和祁炎清冷熏香的空氣湧入肺腑,紀初桃在祁炎懷裏咳得撕心裂肺,溫軟的身軀不受抑製地顫抖。


    祁炎握著染血的長劍,手背筋脈突出,眼底的殺伐之氣久久未散。


    暫停的生命仿佛一點點流回身體,祁炎沙啞至極的聲音從胸腔中迸出,咬牙壓抑道:“什麽都不會還往前衝,殿下是不要命了嗎?”


    低而凶狠的語氣,繃得緊緊的,渾身肌肉因後怕而僵硬如鐵。


    紀初桃“嗚”地一聲哭了出來,眼淚一顆一顆湧出,很快沾濕了祁炎的衣襟,濕熱一片,熨燙著少年狂亂失常的心跳。


    金玉堆裏嗬護著長大的小公主,現在才知道害怕。


    “因為……不能讓皇姐受傷啊!若……應驗了,本宮會悔一輩子!”


    她在祁炎耳畔哽咽,說著一些含糊不清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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