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初桃又朝著紫宸門的方向張望一眼,見祁炎還未到場,隻好定下心神,應允道:“本宮這就來。”


    藕香榭在瑤英池旁,風景幽靜秀美。


    女官卷起遮風的紗簾,紀初桃便瞧見了在水榭中賞看初荷的紀妧。


    “大皇姐。”紀初桃喚了聲,行至紀妧身邊站定,“皇姐找我何事?”


    “不急,你先陪本宮坐會兒。”紀妧示意自己身側的位置。


    紀初桃依言坐下,便聽見紀妧淡淡問道:“要賜花?”


    紀初桃一怔,抬起頭來,索性也不隱瞞,帶著笑意大方道:“是。”


    紀妧掛著得體的笑意,一襲黑金裙裾端莊威嚴,並未追問下去。


    紀初桃見紀妧悠閑不語,便左右看了眼,問:“皇姐是在等人麽?”


    話音剛落,內侍領著一名朱紅袍子的清俊青年而來,正是孟蓀。


    紀妧便放下杯盞,道:“本宮等的人,到齊了。”


    紀初桃未料紀妧將孟蓀也喚來了,反應過來是何意思,遂倏地起身道:“皇姐與狀元有國事要談,我不便在此,還是先告退了……”


    “站住。”紀妧輕飄飄沉下的兩個字,令紀初桃的腳步釘在原地。


    久居高位的輔國長公主,氣魄非常人能及。紀初桃打骨子裏敬畏她。


    “本宮已將政務交給皇帝處理,今天喚你前來隻為私事,不談國事。”紀妧瞥了眼紀初桃,見她抿著唇不太情願的樣子,便勾著唇線道,“瓊林宴上,你與孟蓀不是相處挺好的麽?”


    “不是那樣的。我願意為幫皇姐分憂,但不想按照皇姐的意願活著。”紀初桃脫口而出,嗓音天生軟糯,這次卻帶了一股子不容操控的倔勁,“那是大皇姐喜歡的人,不是我喜歡的。”


    聞言,紀妧微微怔神。


    她以為紀初桃懵懂無知,但原來,她都知道。


    孟蓀的確太像十年前的褚珩了,除去拉攏河東孟氏一族以鞏固皇權的目的,或許還有一點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私心。


    她壓抑在心底深不見光的那點怨憤,卻被自己這個看似隨和柔弱的妹妹一語道破,看得明明白白。


    見紀妧失神,紀初桃亦有些後悔自己的慌不擇言。


    約莫九年前,紀初桃記得有過傳言,說狀元郎褚珩即將尚大公主紀妧為妻。


    後來不到一年,在這個傳言愈演愈烈之時,先帝突然病重,北燕虎視眈眈,為求自保,大殷不得不送二公主北上和親以穩定局勢。


    再後來,先帝撒手人寰,幼主登基,朝局一片混亂,梟雄四起。曾經傳言將結為璧人的帝姬與才子,不得不背道而馳,一個臨危受命選擇輔政,一個放不下錦繡前程而立足朝堂,漸漸形同陌路……


    紀初桃不知冷情如斯的大姐是否對褚珩動過情,但多多少少,有些意難平。


    “抱歉,皇姐。”紀初桃咬緊了下唇,每一句可能傷到大姐的話,都先一步刺痛了她自己。


    紀妧並不生氣。


    那段遙遠斑駁的過去已隨著她的青春良善埋葬,隻餘下鐵石心腸。舊事重提,也不過是蕩一圈漣漪,便恢複死水般的平靜。


    紀妧望著漸漸堅忍成長起來的妹妹,氣定神閑道:“別急著拒絕,且不論是否喜歡他,多結識一個人也無壞處。”


    說話間,孟蓀已入了水榭。


    他視線落在明麗如初的紀初桃身上,很快垂下眼,隔著一丈遠的距離,恭敬而不失風骨地朝二位帝姬拱手。


    他想起了同儕提及的那枝桂花。


    紀妧端莊威嚴,緩緩道:“狀元郎來得正好,本宮這裏有殿試時二甲進士所著文章十二篇,你與永寧皆是通曉文墨之人,一同將這些文章帶去紫宸殿,評出最優者三名,授庶吉士,就當是給宴會添彩。”


    說著,便有侍從取了一個裝滿封名手卷的托盤,交給孟蓀。


    這些事本可讓宮人代勞,即便明知如此,孟蓀也並未拒絕。


    “還有這花,是本宮賜你的。”紀妧從托盤中選了一朵層層綻開的“十八學士”,賜給了孟蓀。


    當宮人將那朵十八學士別在孟蓀的紗帽上時,錦上添花似的,襯得他的樣貌越發出色。


    知道大姐是在給自己和孟蓀創造獨處的時機,紀初桃甚是無奈,又掛念著要給祁炎送花,唯恐錯過了時辰,隻要先含糊應允。


    前往紫宸殿,宮道狹長,廣漆黛瓦。


    紀初桃看著落後自己一步的狀元郎。孟蓀麵容端正清秀,刻入骨髓的翰墨儒雅,目不斜視,始終捧著手卷跟在她身後一尺遠的位置,有禮而又疏離。


    紀初桃情不自禁地想:若換做祁炎,他是絕對不會這般故作疏遠的。


    他永遠強大而具有侵略性,伴隨她左右時,如山般沉穩可靠。偶爾使壞,弄得她臉紅心跳,不過大多時候並不過分,反而給她過於平靜單調的生活添了許多色彩。


    於是,她的世界裏不再隻是高牆黛瓦圈起的一片天空,而是有笑有淚,有鐵蹄錚錚,有山河萬裏。


    “孟狀元喜歡本宮麽?”紀初桃忽而問。


    孟蓀一怔,停住了腳步。


    他看著紀初桃,可少女的眼神幹淨而認真,沒有一絲雜念。他沒由來心跳加速,話到了嘴邊,卻沒勇氣吐露出來。


    他下意識後退了半步,隻是半步,已經足以說明一切。


    紀初桃的眼裏映著他的樣子,如一雙明鏡。


    片刻,她仿佛明白了什麽,麵對著孟蓀道:“既是舍不下一身傲氣和錦繡前程,又何必對本宮虛與委蛇?”


    孟蓀或許是對她有好感,被她吸引,卻不願向她靠近。


    他放不下滿身榮譽,和錦繡前程。


    紀初桃不由想起了上元節後,祁炎放下身段甘願為麵首、為侍臣,拚著從懸崖上跳下也要追逐她的那股狠勁……心口一片滾燙。


    “殿下……”孟蓀踟躕開口。


    他應是有話要說,然而一陣春風拂來,衣袍翻飛,將孟蓀帽邊的那朵茶花吹落在地。


    嬌俏的花兒染了塵埃,紀初桃覺得有些可惜。


    孟蓀抱著手卷無法躬身,紀初桃便彎腰拾起了那朵花,遞給孟蓀道:“既然本宮與孟狀元都有自己想要追求的東西,不如成人之美,到此為止。”


    與此同時,宮道盡頭,祁炎與宋元白並肩而立。


    “那……那不是三公主麽?”


    宋元白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看了看身側陰冷著臉的祁炎,又看了看前方相對而立的兩人,抓狂地想:這怎麽回事?!


    三公主為何會給狀元郎“賜花”?!


    身邊不斷散發的低氣壓,有那麽一瞬,宋元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吞星噬月般翻湧的殺氣。


    祁家的人都是情種,愛有多深,就有多偏執。


    “祁炎,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樣!”


    說完宋元白便想扇自己一巴掌,越抹越黑,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宋元白有些擔心祁炎做出什麽來,畢竟以他不怕死的性子,十有八九會衝上去。那狀元文文弱弱的,估計還禁不住他一拳,何況在宮裏鬥毆,是要殺頭的……


    但祁炎隻是攥緊了五指,轉身就走。


    這是宋元白認識他十餘年以來,第一次見祁炎後退。


    宋元白想追上祁炎,又覺得這個時候讓他獨自冷靜一番或許更好。糾結之間,祁炎已朝著紫宸殿相反的方向大步走遠,不由仰天長歎:“這都是些什麽破事啊!”


    另一邊。


    孟蓀便咽下了嘴邊的話語,垂下眼,騰出一手去接紀初桃拾起的茶花。


    文人的清高,不允許他辯解糾纏。


    有些走神,接花時不小心擦過紀初桃的指尖。


    紀初桃蹙眉,一種難以言喻的抵觸湧上,飛快地抽回了手。


    孟蓀一僵,她也愣住了。


    之前祁炎擁著她取暖時,或是她握住祁炎的手指時,她並無一絲一毫的反感,反而覺得很安心。


    但換了孟蓀,就是不行!


    她突然意識到,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祁炎於她而言是不一樣的,和天底下的男子都不一樣。


    這樣,是否就是心悅?


    她太遲鈍懵懂了,竟然現在才明白,但所幸並不晚。


    紀初桃沒由來生出一股急躁。她不願再混混沌沌地生活,不願再聽從旁人的安排,隻迫切地想要離開這,迫切地想要見到祁炎,去驗證自己此時澎湃的心意,一刻也不願耽擱停留!


    “抱歉,本宮不能陪你同行了,勞煩孟狀元自己將東西送去紫宸殿。”


    匆忙說完,紀初桃不顧孟蓀是何神情,轉身就走。


    她越走越快,然後撞見了在宮道盡頭發呆的宋元白。


    紀初桃眼睛一亮,急切道:“宋將軍,祁炎呢?”


    宋元白回神,神色古怪地看著紀初桃,憋了半晌道:“被殿下氣走了。”


    紀初桃:“氣?”


    宋元白道:“方才,殿下不是給狀元郎賜花來著?”


    “……”


    明白祁炎看到了什麽,又誤會了什麽,紀初桃氣結,來不及解釋,擰眉道:“他往哪邊走了?”


    宋元白指了個方向,歎道:“殿下現在追上去,或許還能追上。”


    話未落音,紀初桃已經跑開了。


    她穿著華貴鮮妍的宮裳,宮絛飄動,滿袖生風,裙邊隨著步伐蕩漾出優美的弧度,鬢角的珠釵打在臉上生疼,她全然不覺,拋卻帝姬的優雅從容,隻攬著裙子不顧一切地朝著祁炎追去。


    祁炎走得太快了,她追了許久,將宮婢都甩得不見了,才隱隱看見了祁炎筆挺孤傲的身形。


    “祁炎!等等……”


    她肺部生疼,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刀割似的,用盡力氣喚他,“祁將軍,本宮命令你……站住!”


    祁炎應是聽見了,腳步微不可察地一頓,隨即更快地朝前走去。


    這個固執的家夥!


    紀初桃不知跑了多遠,直到踩到裙邊一個踉蹌,悶哼一聲,扶著宮牆緩緩滑下-身子。


    跑不動了。她急促喘息,心髒和肺腑都仿佛炸開似的燒灼,雙腿顫抖,像是煮熟的麵條般不聽使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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