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黛透過窗戶縫看見半片人影,在一片漆黑中模糊難辨。


    她確定謝午還在主屋與李念兒纏綿,人到中年,那方麵就越發勉強,完事兒就是睡,哪還有精力再跑回書房辦公。


    那人從書架裏出來,露出一個完整的背影,柳黛一陣竊笑。從花園裏撿了塊小石頭,輕輕抬起窗戶,指甲蓋兒在石頭上一彈,石頭子兒順順當當打中桌旁白瓷花瓶,嘩啦啦滿地都是碎瓷片,蘇長青如夢初醒,聽外頭已有密密麻麻雜亂無章的腳步聲響起,幾個年輕的靈雲派弟子大喊著“有賊——”提起火把往書房趕。


    蘇長青來不及思索是誰這麽無聊大半夜找他麻煩,連忙躲出書房,一連幾個起落回到今夜落腳的西院。


    柳黛一邊憋著笑,一邊悄不聲兒地跟著蘇長青到了西院。


    她輕功好,還早他一步到西院,正巧聽見一間屋裏有動靜,眼看蘇長青落進院子裏想要藏回房間就當什麽都沒發生。


    柳黛再給一顆石頭子兒,擲在蘇長青膝蓋彎上,打得他膝頭向下,險些就要跪倒在地,好在他下盤穩,功夫紮實,很快調整過來,站直了身,然而心頭火起,回望石頭飛來的方向,心知那人就藏在屋簷後頭,他抽出長劍作勢要去拿人,卻正巧被出門起夜的陳懷安撞見。


    “師兄——”


    陳懷安服過解藥,身上已大好,隻不過臉頰還留著被“炙奴”咬傷的瘡疤,看來短時間內很難消下去。


    陳懷安看著氣息不定,手持長劍的蘇長青,一頭霧水,“師兄,這麽大晚上的,你拿著劍要跟誰拚命呢?”


    “沒事。”


    蘇長青扭過頭,努力控製自己的麵部肌肉,讓自己盡量保持平靜,“睡不著,出來練劍。”


    “哦。”陳懷安撓了撓頭,自覺羞愧,隻覺得跟蘇長青比起來,自己就是塊糊不上牆的爛泥巴,“難怪師父師母都讓我們多跟師兄學,原是師兄無一日之懈怠,才有如此高的劍術造詣,師弟佩服,佩服,回頭我尿個尿也來練劍,咱們倆比劃比劃,我這好多天沒摸劍了,師兄可得好好教教我。”


    “嗯。”蘇長青點點頭,也覺得下頭緊得很,也想跟著陳懷安去一趟,隻可惜話已出口,就得當好榜樣,於是乎擺開架勢,月下獨舞,一柄劍舞成一道長虹,劍尖把剛才那顆打中他的小石頭挑起來又撞出去,泄憤似的對著空無一物地庭院殺石頭。


    柳黛從屋脊後麵探出頭來,望著月亮底下耍石頭的蘇長青,彎起嘴角笑個不停。


    這世上再沒有比逗蘇長青更好玩的事兒了呢。


    更何況他身軀修長,麵容俊俏,劍招飄逸,看他負氣練劍,也是賞心悅目好光景。


    可惜她心心念念要盯死謝午,沒空再陪他玩。


    等陳懷安走如廁出來,瞧見蘇長青已然收起劍,眼睛盯著西南一角屋簷上打嗬欠的黑貓,愣愣出神。


    他走上前拍了拍蘇長青,“怎麽不練了?”


    “不練了,無聊。”蘇長青把劍遞給他,自己回屋去。


    陳懷安腦子發悶,“怎麽就無聊了?剛不還練得好好的?哎,是不是就不想跟我練啊?”


    蘇長青沒搭理他,進了屋,又從門對麵的窗戶跳出去,往謝午寢室方向趕去。


    他從來不是個輕易放棄的性子。


    第18章 靈雲派18   來世多燒香,祈求老天保佑……


    靈雲派 18


    下半夜,謝午歇夠了,輕手輕腳下床,背對著李念兒起身穿衣。


    紅燭照出李念兒嬌媚的側臉,麵頰上的緋色還未褪盡。她這個年紀的女人,每一回都是久旱逢甘霖,不到山窮水盡不肯輕易收山。


    這會子能睡得如此酣暢,想必是滋潤夠了,心滿意足。隻可憐謝午腰酸腿疼,邁不動步。


    他長歎一聲,端起桌上冷茶潤了潤嗓子,趁著夜色出門去。


    原本照舊要在書房接待特使,但今夜書房遭了賊,為安全起見,他們改在一開闊野地碰麵。


    特使翡翠玉冠,金線繡袍,墨色披風在夜幕下被吹得高高揚起。


    隻一個背影,也足夠威懾凡人。


    謝午離得還有五步遠,恭恭敬敬下跪行禮,“屬下謝午,參見特使大人。”


    特使轉過身,右手橫在胸前,抬起臉來才看清,好一張清清白白的臉,那細長修整的眉以及纖瘦細長的身形無不透出養尊處優、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隻可惜眼角皺紋出賣他中年人的身份,不大和諧。


    柳黛藏在一棵矮樹上頭,人被層層樹葉遮擋住,外麵看來什麽也沒有,但她也得調整呼吸,盡量讓自己與山石、矮樹、溪流的聲息融為一體。


    特使聲音柔軟,說起話來自有一派旖旎風光,“謝掌門,現聽聞那九華山弟子借宿在此地,是真是假?”


    謝午低頭弓背,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確實如此,九華山大弟子蘇長青領四十餘人今夜歇在山上。”


    特使略微頷首,眼含深意。


    柳黛看著,這特使一言一行拿捏做派,著實像個唱大戲的。


    “九華山是否已得手?那蘇長青可曾透露於你。”


    “……”謝午頓了頓,仿佛沒聽明白,其實柳黛也轉了個彎才想明白,這說的是《十三夢華》。


    特使對著溫吞遲鈍的謝午很是不耐煩,兩撇細長眉都快皺成一團線,隻差把“蠢人”兩個字罵出口。


    “蘇長青提過《十三夢華》的事沒有?”


    謝午恍然大悟,連忙搖頭,“蘇長青那小子謹慎得很,不曾提過半個字。”


    特使追問道:“前幾日在崖山上的事,蘇長青也一個字沒說?”


    謝午道:“他隻說上山時崖山已經空了,他什麽人也沒見著。”


    特使的眉毛擰得更緊,“你那女弟子呢?也這麽說?”


    謝午略想一想,斟字酌句地答:“屬下仔細盤問過,據岑安慈說,進地牢殺人的和蘇長青不是一幫人,地牢一層的人都被清理幹淨之後,隔了大半個時辰九華山的人才出現,出來之後她看蘇長青言行,也不像知道內情的。”


    特使仰頭看天,輕聲感慨,“真是一群廢物。”


    柳黛躲在樹上咋舌,這人好大的脾氣,一句話罵得謝午後背冒汗,耳根泛紅。


    特使上前一步,大棒敲打之後稍作安撫,“九華山素來是不安穩的,上頭也都清楚。我知你一向忠心耿耿,辦事妥當,待我回去稟明聖主,你放心,自然有你的好處。”


    謝午忙不迭表忠心,“特使放心,如有吩咐,屬下必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也不是什麽大事,隻需你把崖山上的人叫出來,之後的事情由我親自過問。”特使仰頭一笑,視線不偏不倚正好落到柳黛藏身的這棵矮樹上。


    “特使是說……安慈?”


    “謝掌門年紀大了,人也點不清楚。蘇長青不是從崖山上帶回來個姓柳的姑娘?莫不是你那寶貝兒子瞧上了,你便舍不得交出來吧?”他最厭煩男人身下那二兩肉的事。


    謝午忙不迭說:“屬下不敢,屬下明日一定想辦法把那柳姓女子留下。”


    瞧著謝午那驚弓之鳥的卑賤模樣,特使適才滿意,“嗯,此事暫不伸張,你也不要與九華山撕破臉,一個年輕小姑娘,不懂武功,也不定是夜裏被狼叼走了,找不到也是常事。”


    “是,屬下領命,一定辦好。”


    謝午低眉順眼,好似一條老狗。


    柳黛現下覺得,應該今夜就動手,謝午這樣惡心下作的人,多活一日都是浪費。


    不過此刻讓她更煩的,是身後數十丈,蘇長青的呼吸吐納之聲,自始至終都在幹擾她偷聽,煩得她都想徑直把他從石頭後麵拎出來,好好指點他藏身龜息之法。


    看來九華山確實是沒落了,蘇長青這樣的三腳貓功夫也能算作“出類拔萃”。


    好在蘇長青雖然對於柳黛而言功夫“不太行”,但知道進退,曉得自己打不過,在密會散場之前先行撤走,免得被人抓現行。


    柳黛估摸著就他剛才躲藏的距離,任他耳力再好,也聽不見謝午與那人說了些什麽。


    蘇長青消失在夜幕下,謝午也領命告退。


    特使在山中略站一會兒,仔細觀察對麵樹林,等了許久,除了溶溶月光下,被照得瑩潤發光的樹葉,其餘的什麽也沒瞧見。


    他放鬆警戒,轉身往山下走去。


    這傳話的差事他辦了許多年,越辦越覺得憋屈。不過就是些山野武夫、地方遊俠,看著不順眼抓起來殺了就是,何必費這些功夫,暗地裏往來。


    那謝午他也很是瞧不上眼,畏畏縮縮哪像個男人,真是白瞎了那——


    得了,多思傷身,還是山下小鎮借個客棧好好睡上一覺是正式。


    夜涼如水,他不禁攏了攏披風,卻不想風勢陡然增強,卷起披風一角,遮擋視線。


    是刀刃破風的聲響——


    他迅速側身一讓,錯開半步,一柄俊秀長刀自他身前劃過,要不是他躲閃得快,那刀必定直插腰腹。


    柳黛嫌棄“留痕”用起來不順手,從孫敏仙屋子裏順走一把長刀,這刀身長體纖,比普通的刀輕便不少。


    江湖上,凡刀法必出剛猛犀利,但靈雲山別出一派,將刀法改得輕盈靈便,比之劍法更具威勢,比之刀法更多變化,可謂江湖獨秀。


    可惜柳黛不會。


    她的刀行如風快如電,不等特使反應,第二招便追風而去,直刺他麵門。


    特使拔尖相抵,擋住柳黛這一刀,但他虎口劇痛,瞠目結舌,全然不能相信一個身量纖纖、如弱風扶柳一般的少女能有如此力道。


    他一低頭,見自己虎口碎裂,血正往外翻湧,那血的滋味勾得柳黛殺心四起,刀法輕如蝶影,來勢卻凶猛似獸,一刀被擋,不見收勢,反而如用長鞭一般翻轉手腕,刀也往前送,刀鋒纏上他手臂,仿佛她的刀無骨,能屈能彎,靈蛇一般。


    他大驚,就在他想要撤身向後躲的時刻,忽然一股力量從柳黛的手臂度到刀尖,幾乎看不清動作,隻見她身子後仰,刀刃貼住他肩膀向外發力,一瞬間不知是刀快還是內力加持,特使右手齊肩盡斷,鮮血向天飛去,遠不止三尺高。


    特使大吼一聲,忍住劇痛,還想著封住右肩穴道,當即就被柳黛一腳踢出一丈遠。


    可惜了他身上那件價值連城的披風,上好的錦緞在泥地上滑行,當即變得又髒又臭,往後也用不得了。


    他被一塊大石頭頂住後腦,整個人從脖頸折起來,下半身立刻沒了知覺,再無法動彈。


    他抬起眼,用最後一點力氣支撐自己看清楚,眼前一步步靠近的少女究竟是誰。


    柳黛蹲下0身,長刀在他的金線繡袍上擦過,緩緩將血跡擦幹淨。


    “這招名為‘魅生’,取短刀之快,長刀之猛,比靈雲派的招數不知高出幾千萬倍,隻不過世上知之者甚少,今日你死後,與地府同仁們好聲說道說道,教他也曉得厲害,提醒子子孫孫做什麽都好,最好……就是別遇到我。否則就像你一樣,死了也不明白為什麽,隻曉得幹瞪眼,瞎生氣。”


    她收起刀,想著借來的東西還是得好生愛惜,畢竟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嘛。


    特使已經說不了話了,喉嚨裏發出些含糊的嗚咽聲,像隻不懂人話的畜生。


    柳黛扯出他身上腰牌,上頭的刻字、雕花她都熟悉得很。


    “放心,不疼,我這人心軟得很,見不得人受苦。”


    刀剛剛才擦過,不好再用第二次。


    她手背有傷,也不想再沾血。


    隻好拿鞋底碾他咽喉,慢慢、沉穩、幹淨利落,口中仍然溫柔體貼,給他一句臨終告誡,“來世多燒香,祈求老天保佑,千萬不要再遇到我。”


    哢嚓。


    樹頂一隻小歇的白頭翁被風驚起,撲棱翅膀往夜的更深處飛去。


    山間除了樹葉鬱鬱蔥蔥迎風歌唱,餘下的什麽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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