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守到極大羞辱,恨不能當即找塊石頭撞死,忽然頭頂傳來一道冷冰冰聲線,“再動把你腳砍了。”


    聞其聲知其人,謝端陽當即嚇成一塊花崗石,頭發絲都不敢動一下。


    她真的能砍了他一雙腿,謝端陽確信。


    柳黛提著謝端陽,隻片刻功夫便落到孫敏仙院子裏。


    她抓著謝端陽的腰帶往後一蕩,再向前一扔,謝端陽便跟個大沙袋一樣砸在孫熾優腳下。


    孫熾優歪著頭看他,“謝潘安,你怎麽……臉黑黑的?”


    謝端陽曉得自己此刻灰頭土臉不能見人,好巧不巧被柳黛扔到兩個他最不想見的人麵前。孫熾優一派天真,叫著他逼她叫的名字,而孫敏仙靛藍長袍,坐在一張竹編小凳上細細擦她那柄“璁瓏”。


    他兒時最煩孫敏仙這般模樣,超然物外,故作清高,從來當他是路旁螻蟻,一抬腳就能碾死。


    謝端陽爬起來,站直了,望向低頭弄刀的孫敏仙,“原來是你,師母大人,繞了這麽大個圈子就為抓我來?值當嗎?”


    “你廢話真多。”


    謝端陽回頭,說話的是柳黛。


    她雙手抱胸,眉心微蹙,黑白分明的眼裏寫滿了不耐煩。與早先他所迷戀的溫柔可人、嬌不勝羞的柳姑娘全然不同。


    他甚至懷疑她有個凶神惡煞、殺人如麻的雙胞胎姐姐。


    柳黛上前來,衝孫熾優伸手,“刀——”


    孫熾優在她手底下吃過虧,此刻癟癟嘴,不情不願地把自己的佩刀地給她。


    謝端陽怕了,“柳姑娘,有話好好說,舞刀弄槍的不適合你——”


    柳黛把謝端陽的夜行衣扒拉下來,長刀一劃,割下一片繡著金線菊的中衣扔給孫熾優,“把這個帶給謝午,告訴他,半個時辰之內不出現我就摘了謝端陽的腦袋當踏腳凳。”


    “我……”孫熾優捏著謝端陽的一片衣裳,滿臉糾結地向孫敏仙求救,“我不去,我最怕見掌門了,掌門凶巴巴,比你還嚇人……”


    “是嗎?”柳黛挑眉,幽魂一般閃到孫熾優跟前,孫熾優還未看清她動作,她右手已然扣住孫熾優脖頸,五指收攏,幾乎要把孫熾優脖子捏碎,“我凶還是掌門凶?”


    孫熾優兩眼翻白,這就要昏死過去。


    柳黛鬆開手,孫熾優捂住脖子大口呼吸,止不住地咳嗽,“你凶,你是天底下頭一等的凶巴巴。”


    “去吧,畢竟是你親生父親,不敢對你如何。”


    說話的是孫敏仙。


    孫熾優仿佛被人憑空摔一巴掌,耳根熾熱,臉頰發紅,尷尬地攥著衣角,匆匆往山頂飛去。


    柳黛再看孫敏仙,她的刀擦好了,刀身瑩潤,風過時隱約傳來玉石之聲,難怪起名“璁瓏”。


    她問孫敏仙,“你……還是我?”


    孫敏仙抬頭,淡淡一笑,“清理師門,怎敢勞姑娘動手。”


    柳黛輕蔑道:“可別又是情到深處,下不去手。”


    “怎會?”


    “那也無妨,真下不去手我便連你一同殺了,讓你們去黃泉做一對恩恩愛愛鬼夫妻。”


    謝端陽兩股哆嗦,望著眼前陰狠歹毒的少女,滿口的喊打喊殺,竟一時委屈得想哭。


    從來隻有他騙小姑娘,今日不知怎的,竟被小姑娘騙了。


    他淚眼盈眶,被柳黛一聲嗬斥,“再哭,幹脆男人也不要做了。”


    謝端陽嚇得身子一抖,看向她手中鋒利長刀,慌忙抿住嘴角,攥緊衣袖,把眼眶裏的淚通通憋了回去。


    另一邊,蘇長青被陳懷安找到時,腦子仍是一片混沌。


    他分明睜大眼看著陳懷安,意識裏卻隻知道這是一個人、一張臉,無法辨認這張臉屬於誰,這個人和他又有什麽關係。


    陳懷安一路把蘇長青背回破廟,進門時戰事已歇,九華山弟子零零散散在門口駐守,其餘人都在破廟內收拾殘局。


    他跨過門檻,撞見單故劍時帶著哭腔喊:“單師兄快來看,大師兄被人打傻了!”


    單故劍原還在給其他師弟療傷,這下一個箭步衝上前,接過陳懷安背上的蘇長青,找一塊鋪滿幹稻草的空地將人放下。


    果然如陳懷安所說,蘇長青雙眼空洞,直勾勾看著破廟天頂,任旁人如何叫喊,或是推或是拍,他自始至終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單故劍也急了,他仔細探查蘇長青脈象,發覺他走脈虛浮,內力紊亂,是內傷所致。幾人聯手扒了蘇長青上衣,果然瞧見蘇長青背心一道模糊掌印,顏色烏青,觸手滾燙。


    陳懷安衝著傷處大喊:“這是哪門哪派的功夫,怎麽這麽邪門?”


    單故劍無奈搖頭,“我閱曆尚欠,單看表象也分不出是何門派。”


    二人一籌莫展之時,原本石頭人一樣的蘇長青突然呼吸急促,腹腔滾動,陡然嘔出一口血,把雪白中衣染成烈焰似的紅。


    吐完血,他轉眼間活過來,眼神也有了焦距,看一看陳懷安又看一看單故劍,啞著嗓子說:“來劫柳黛的是謝端陽。”


    陳懷安驚詫不已,“就謝端陽那花架子,能把師兄你傷成這樣?你現在感覺如何?要不我度你內力助你療傷如何?”


    單故劍卻道:“這掌法見所未見,這人能把大師兄傷得如此之深,可見並非等閑之輩,沒有個二三十年內力,做不到如此,且掌力驚人,險些將大師兄肋骨震斷,多半是個孔武壯漢。懷安不可莽撞行事,否則怕適得其反。”


    蘇長青卻在皺眉回憶,他明明已經將謝端陽打得無還手之力,為何突然就生受一掌不省人事,那人憑空出現,他不可能完全沒察覺……


    “傷我的人,我不知是誰……”


    “我知道!”


    身後角落傳來一記懶洋洋聲音。


    陳懷安與蘇長青齊齊轉頭看過去,這才發現靠在牆角瞌睡的塵舟。他拿手肘撐住頭,一雙深邃上挑的鳳眼往蘇長青這廂贈起秋波,“這掌法我見識過,就跟我當初在崖山上受的傷一模一樣。”


    單故劍皺眉道:“方才是我慌了,這麽一說我便想起來,這脈象確實與月塵舟當日相似。”


    塵舟對著蘇長青勾唇一笑,“那人武功超群,絕不在中原六大掌門之下,且下手狠毒,最擅偷襲,你能在她手底下留一條命,算你走運。”


    “噢,對了。還真被你們說中,那人身高七尺,滿臉橫肉,力大無窮,少說也有三百斤,一雙鐵錘似的大手,還好她沒去捏你腦袋,不然就哢嚓一下,你那小腦袋鐵定碎成沫子。”


    陳懷安聽得背脊發涼,腦中已經勾勒出一彪悍孔武,走路無聲的輪廓。


    他搖頭感慨,“原來是一三百斤壯漢,真是好險。”


    蘇長青卻念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此次有幸撿回一條命,若再不加緊練功,怕下一回再遇上便沒有這樣好的運氣了。


    “啊!!!!!!!!!”


    驟然一聲淒厲哀嚎驚起方圓十裏夜遊的貓。


    塵舟的身體開始扭曲,因極端的疼痛而變換著各種姿勢,仿佛靈魂想要從肉身當中逃脫,以躲避體內冰冷刺骨、割肉蝕心得痛苦。


    他要殺了她。


    一定要殺了她。


    這是他腦海當中僅剩的、唯一的念頭。


    第22章 靈雲派22   刀傷還帶著血的溫度,熾烈……


    靈雲派 22


    也不過一盞茶功夫,謝午到場。


    他現如今隻謝端陽一根獨苗,自然看得有千分貴,萬分重,舍不得他受一丁點兒傷。


    “爹——”謝端陽坐在孫敏仙腳下哀嚎。


    分明也沒有綁他,脖子上也沒架著刀劍,可他偏就是不敢跑,連站也站不住,隻曉得喊親爹救命。


    多少也是一種求生本領。


    孫熾優落後謝午少許,在謝午與孫敏仙的沉默對峙中偷偷躲到柳黛身後。


    她下意識地認為,一個凶巴巴的掌門,需要一個更凶巴巴的母老虎才能對付。


    柳黛瞥她一眼,覺得這姑娘比常人聰明多了,今後必大有可為。


    大約是兩夫妻太久未見,如今深夜相會,反倒不知該如何開口。


    謝午喉嚨發澀,內心感慨,想來他與孫敏仙還是有些舊情的,否則不至於如此……無話可說。


    “夫人,你要見我,派人知會一聲就是,何必如此深更半夜興師動眾的。”這便要上前來拉謝端陽,“端陽好歹也叫你一聲娘,他若犯錯,你盡管責罰,我保證半句多話也沒有。”手伸到半道兒,孫敏仙腳尖一墊,地上刀鞘高高彈起,撞開謝午手臂。


    謝午反應極快,順著刀鞘旋轉方向手臂一擰,轉半圈之後牢牢接住刀鞘,退後三步,腳底在沙石地上揚起一片塵土。


    高手過招,一眼即知。


    柳黛估摸著自己這會兒子氣沒調順,施展不開,單對付謝午一個都吃力,倘若謝午與孫敏仙聯手,她實在難有勝算。


    她還是過於自信了,到這會兒再擔心已無濟於事,不由得向後退,靠近孫熾優與謝端陽,若有不對,這兩個就是她最後的籌碼。


    “璁瓏淡出江湖十餘年,這天下第一刀的名號也許久不曾有人提起。”謝午雙手捧起刀鞘,惆悵恍然,“師姐,是我愧對師父臨終重托,也愧對你。”


    “嗬——放屁……”


    柳黛沒忍住,活動眼睛,那眼珠子在眼眶裏繞上一圈,謝午望過來時隻瞧見眼白,看不見眼黑,見鬼一般。


    謝午倒是好脾氣,還能心平氣和問柳黛,“敢問柳姑娘有何高見?”


    既不問她身份,也不問她為何在此,仿佛早已成竹在胸,盡在掌握。


    但在柳黛眼裏,他自然是裝腔作勢,虛偽狡猾。


    “就憑你們靈雲派唱大戲似的功夫就敢稱天下第一刀?好大的口氣。”


    “確實不敢。”孫敏仙提刀起身,與謝午麵對麵。歲月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唯有一雙眼溫柔似水,待人親和,一生從沒有過掌門獨女的架子,“若不是故人早逝,這天下一刀的名頭無論如何也輪不到‘璁瓏’。”


    “故人?又是故人,你心心念念十幾年的故人如今亦不過是黃土一抔,屍骨無存。”謝午那點子故意隱藏的脾氣被孫敏仙口中“故人”兩個字點燃,他臉上再沒有人前的謙和忍讓,取而代之的是暴躁與戾氣,他雙眼鼓脹,怒不可抑,“就在你眼前的人你從不知珍惜,遠在天邊的人你日思夜想。孫敏仙,自你嫁我,你可有一日心甘情願做我謝午的妻子?不,你從來都沒有,你孫敏仙一個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你打心眼裏瞧不起我這個什麽也不是的窮小子,要不是我肯伏低做小,入贅來你們孫家,掌門之位又怎會輪到我?孫敏仙,是你負我在先,現如今卻又作出這副心如死灰的樣子給誰看?自己不覺得惡心不覺得累嗎?”


    孫敏仙亦冷笑,“嶼秋走後,才一年……才一年……你就從山門石階上撿來一個兩歲孩童,還敢與我說這是上天的恩賜,是老天爺可憐你我痛失愛子,這才特地補償咱們。這孩子與你是天定的緣分,無論我多麽反對,你偏就是要認他為子,要讓他跟著你姓謝。你以為你眼裏那點子齷齪事旁人都看不出來?隻不過我粘著熾優,不與你計較,後來熾優出了些異常,你要麵子,再不許熾優叫你爹,對我隻說是她是我認的幹女兒,卻對謝端陽這麽個野種疼愛有加,我看不過眼便搬下山來獨居,你倒好,轉眼就把那下賤女人接到山上來,好一個忘恩負義、背信棄義的謝掌門,我孫敏仙一生最後悔的,就是沒在十七年前將你了結,拖到現在對不起我兒也對不起故人。”


    “不許罵我娘!”


    沒料到,一旁憋著氣不出聲的謝端陽突然喊出口,被孫熾優狠狠踹上一腳,“不許凶我幹娘。”


    隻柳黛在一旁聽得犯瞌睡,她可沒耐心聽兩個中年人扯些無聊的陳年舊事,“你倆到底說完了沒有?再扯下去,天都要亮了,大白天的殺人埋屍可不大方便。”


    謝午神情一凜,“你是何意?”


    孫敏仙道:“姑娘說得對,快刀斬亂麻。你我誰欠誰都不重要,一切都到此為止了。”


    謝午拔刀相待,“你以為,二十年了,師姐還能贏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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