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柳黛身邊時,他還聽見柳黛輕飄飄問道:“怎麽樣?舒服嗎?”


    沒有半點不忍,他眼前活脫脫站這個女魔頭,最可恨是這女魔頭裝腔作勢扮柔弱,輕而易舉便捏住他命門,讓他求生無門。


    且這句話如此熟悉,印象中他說過無數遍,隱約記得下一句應該是……


    “要不要再來一次?”


    柳黛!


    他咬牙切齒,咬疼的是自己,傷不著罪魁禍首一分一毫。


    柳黛躲在鄭彤身後,故作小聲卻又讓他聽得清清楚楚,“塵舟大哥是怎麽了?平白無故氣成這副模樣,別一個不小心氣活活死了吧……”


    鄭彤扶著柳黛上馬,自己一個翻身坐在柳黛背後,幹淨利落,混不在乎地說:“鬼知道他幹什麽?陳懷安說他昨夜發0春,嚎了一晚上。”


    “噢,發0春呀?”柳黛似懂非懂,“發0春是什麽意思?”


    鄭彤麵不改色心不跳,正要耐心與她解釋,“發0春就是……”


    “師妹慎言。”


    蘇長青的馬踢踢踏踏跑過,連帶他那片全無好轉的臉色一道閃過柳黛眼簾。


    “哦,不說就不說嘛。”鄭彤委委屈屈,一揚鞭子,趕馬啟程。


    塵舟咬牙咬得牙根子都發疼,開始琢磨第一百零一種折磨柳黛的方法。


    他眼下人生目標隻剩殺死柳黛這一個。


    務必勇往直前,到死不悔。


    經過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趕路,蘇長青一行四十餘人終於抵達九華山下。


    鄭彤看著家門口熟悉的人與物,幾乎要激動得落下淚來。想來出山已有月餘,這一路波折不斷,當好歹不辱使命,把該帶回來的人帶回來,師兄弟們雖有損傷但也一個不少地回來了,父親母親不知多想她,山上必是有一桌子豐盛午餐等著她才是。


    鄭彤伸手扶柳黛下馬,圓圓臉蛋上蕩漾出快活的笑容,仿佛有萬丈陽光落在她眼底,是這世上最應當最美好的少女模樣。


    “我爹我娘一定想死我了,這回我可得跟我爹說,我也是扶危濟難、救人水火的女英雄了,看誰還敢小看我!”


    “扶過誰?”柳黛眉眼含笑,“不就是我麽?”


    鄭彤被她說得麵子上掛不住,癟癟嘴說道:“這次下山你就是最要緊的人,扶你就夠了。”一看山門,又想起來,“對了,我娘做的五色米糕最最最最最好吃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嚐嚐。”


    “五色米糕呀……那可是南邊的飲食。”


    “對呀,我娘是南邊人。”鄭彤蹦蹦跳跳拉著柳黛上山。


    九華山迎客殿不像靈雲派一樣設在山頂,而是在山腰一處平整穀地建出一座熱鬧城鎮,遠看如空中樓閣,巍峨秀美。


    與謝午相比,鄭雲濤似乎不愛講究虛禮。除卻蘇長青幾人,其餘弟子都已回山修整,等柳黛邁入前廳時,隻看見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身形飽滿,長眉入稟,大約年輕時也能算上個風流倜儻的美男子,因此上了年紀看著也還算順眼,不至於如謝午一般討人厭。


    鄭雲濤原本忙著飲茶下棋,見他們人齊了,便將研究到一半的棋譜擱在桌上,轉過頭將幾人一一看過,才衝鄭彤一招手,“這就回來了?江湖好不好玩?下回還去不去?”


    一笑起來滿臉寵溺,真真是個慈眉善目好父親。


    鄭彤卻沒好意思當著師兄弟的麵前找父親撒嬌,她低著頭,左腳腳尖點地,嘀咕說:“好玩是好玩,就是騎馬太累人,下回我得挑個近點兒的差事。”


    鄭雲濤道:“你倒是挑剔的很。怎麽樣,長青,彤兒這一路彤兒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蘇長青趕忙上前,“師妹一路吃苦多、抱怨少,關鍵時刻能穩住,已成熟不少。反倒是弟子……辜負師傅重托,大錯小錯頻出,還請師傅責罰。”


    “這有什麽可責罰的?個個的,都全須全尾地回來了,一點小波折不礙事,我方才還與你師傅商量著,長青這孩子堪當大責,回來了得好好嘉獎才是,你怎麽就扯上責罰了?”


    這聲音似妙鶯出穀,輕靈婉轉,聽得人精神一振,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少不得想要抬頭去看究竟是何等人物能有這樣一把好嗓。


    那人從簾子後頭讓出身來,腳踏蓮花,腰肢婀娜,當是一柔媚少婦,然而柳黛往上看,卻瞧見一張皺紋橫生,過度蒼老的臉,以及半百的頭發,渾濁的眼。


    這女人身形與麵貌差異過大,讓人猜不出年紀。


    反倒是鄭彤一聲“娘親”點醒了柳黛,她適才恍然大悟,原來就她——


    鄭夫人微微一笑,和容悅色似廟裏觀音,看著就是個平和的性子。她抬手攬住鄭彤,拍拍鄭彤麵頰,憐愛之情溢於言表。


    “出去一趟回來還是個孩子樣,當著這麽多人也不知道裝一裝。”


    “我心裏想念,為何要裝?”


    “貧嘴。”


    鄭夫人繞開撒嬌的鄭彤,徑直走到柳黛麵前。


    她與柳黛一般高,這樣近的距離令柳黛能夠清晰地看見她淺棕色的眼瞳和眼底模糊的影子。恰好月塵舟也被陳懷安押在廳上,柳黛側過臉與他對視片刻,兩個人心照不宣,看來塵舟早已經有感應。


    “你就是柳姑娘?”


    柳黛裝作怕生模樣,隻點頭,不肯開口說話。


    鄭夫人回頭去看鄭雲濤,鄭彤在這時候迎上來,親昵地挽住柳黛,同鄭夫人說:“娘,阿黛待人好極了,我與她投緣,正想等回了家裏稟明爹娘之後與她結拜為姐妹呢。”


    “胡鬧。”鄭雲濤皺眉嗬斥。


    鄭夫人仍是一派溫和,她上前拉開鄭彤,在鄭彤不解又害怕的目光中,忽然向柳黛福一福身,屈膝行李,鄭雲濤也上前來認認真真向柳黛一拜。


    鄭雲濤懇切道:“為我派一己私利,毀了姑娘大好姻緣,鄭某在此與姑娘賠個不是,往後若有差遣,鄭某絕不推辭。”


    鄭夫人也說:“這些日子我心中忐忑,想來柳姑娘名門閨秀,本有大好前程,就全為一本經書斷送了,我心中的實在過意不去,等此事畢,若姑娘仍想回劉府,雲濤必親自護送,登門道歉,若柳姑娘想留,往後就當這是姑娘另一個家,我們夫婦一定為姑娘謀個好前程。”


    鄭彤忙不迭搶答:“那當然要留下來與我做好姐妹!”


    惹來鄭雲濤又一聲嗬斥,“不許插嘴!”


    不過鄭雲濤的疾言厲色一向對鄭彤不起作用,她沒料到回山之後如此順利,且還有意外之喜,她原本還擔心父親母親要將柳黛看守起來,到時候她便求求情,哭鬧一陣,要求由自己親自看管柳黛也不錯。


    但如今……


    想想就高興。


    整個前廳獨鄭彤一人歡樂喜慶。


    柳黛牢牢盯住鄭夫人,企圖從她衰老的麵容裏看出破綻。


    鄭夫人卻握住了柳黛的手,情真意切,“這都不著急,你們一路趕來山長水遠,先隨我到後院收拾收拾,用過飯再慢慢想。”


    這仿佛是一雙死人的手,半點溫度都沒有。


    柳黛心裏慶幸,好在上山前夜服過淺息草,讓她體內的入魂蠱安穩休眠,否則……


    第26章 九華山26   下次再收拾蘇長青,她得用……


    九華山 26


    被鄭夫人帶走時, 柳黛總感覺背後有一個道熱切目光追著自己,她下意識地回過頭,正巧撞上深沉望過來的蘇長青, 見她側身,他甚至輕輕朝她點一點頭,那模樣甚是欣慰……


    他究竟在欣慰什麽?


    柳黛被鄭夫人拉著走過回廊時才想起來, 蘇長青似乎曾經承諾過,九華山一定會好好待她。


    所以他這算功成身退?


    那可不能夠。


    這人她還沒玩夠, 怎能讓他安安生生退出?


    或許蘇長青從未意識到,她與他之間的遊戲, 至死方休。


    “阿黛晚上就跟我住一塊,我給你瞧我編的竹蜻蜓, 竹蝴蝶,我跟你說, 我可厲害了,我回頭拿竹子編一個你……”


    阿黛聽著怎麽這麽像阿呆。


    柳黛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稱呼, 無奈鄭彤一路嘰嘰喳喳快樂得就要長出翅膀起飛。她也懶得去掃興,隻沉下心感應鄭夫人的氣息。


    想來她帶著這個東西已有許多年,否則不至於蒼老得如此之快, 與鄭雲濤站在一塊簡直不像同一輩。


    隻不過她這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呢?要麽就是靠驚人的意誌,要麽就是另有他法。


    想來這人也不像傳聞那般柔弱無力, 或許也是個厲害人物。


    這麽想著,柳黛對鄭夫人的戒心更多一分,刻意放慢了腳步, 讓自己更貼近什麽都不知道的鄭彤。


    鄭夫人打斷鄭彤的喋喋不休,“你呀……你以為柳姑娘同你一樣是個不聽話的野丫頭?柳姑娘是大宅院裏教養出來的,衣食住行都講規矩, 哪能真與你睡一個屋子,你可不要隻顧自己開心,卻委屈了家中貴客。”說著說著,就來拉柳黛的手,“柳姑娘不要介意,我家這個最是天真浪漫,規矩是不懂的,但勝在心眼好,待人真誠,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半點做不得假……”


    她麵上絮叨的是鄭彤,但柳黛曉得,她趁著靠近的機會在探柳黛的脈息。


    柳黛安如泰山,隨她試探,全程點頭微笑,橫豎她在人前就是個嬌羞寡言的性子,半句廢話都不必應付,輕鬆得很。


    “咱們就在小花廳裏用飯。”鄭夫人鬆開手,心中疑雲散去大半,將柳黛引到一間三麵透亮,掛薄紗簾的廳裏,廳當中擺一桌豐盛飯菜,菜色碗碟並不比柳府遜色,想來這些年鄭氏夫婦在九華山過得很是滋潤。


    鄭夫人招待她,“快坐下,就當是自家人吃飯,不必拘束。”


    柳黛繼續點頭,由丫鬟伺候著淨過手,握起一雙象牙筷,瞧著眼前繽紛複雜的菜式,真如回到柳府一般。


    這倒是提醒她,立刻放下筷子,麵露難色。


    鄭夫人自然要來問,“這是怎麽了?是飯菜不和胃口?柳姑娘想吃什麽盡管說,我這就吩咐廚房去做。”


    柳黛搖搖頭,眼淚說來就來,隨著她搖頭的動作一滴滴落到嫣紅的桌布上。


    鄭夫人與鄭彤輪番詢問,柳黛就是咬著唇不說話,直等到鄭彤急得跺腳,她才咬一咬嘴唇,艱澀地開口說道:“我走了這麽些天,信訊全無,不知夫人可曾聽說……柳家同我夫家作何反應…………”


    “這……”


    聽說是聽說過,但卻不是什麽好消息。鄭夫人一臉為難,不好直說。鄭彤這會子也知道看臉色,閉上嘴裝乖。


    柳黛眼圈泛紅,淚如雨下,“夫人……我一路上已有心理準備,好的壞的都請您言明,給我個痛快。”


    “唉……”鄭夫人長歎一聲,為難道:“京城柳大人府上倒是放出消息來,說家中柳姑娘身子弱,在送親路上重病不愈,還未到大同就已經香消玉殞,現如今已由趙大人在大同發喪,早已經入土為安……”


    “也就是說……世上再沒有柳家六姑娘這個人了……”這結果既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柳黛頂著這個身份十七年,現如今這身份作了古,生生從她身上剝離開來,她的驚駭與難舍並不全是作假。


    “阿黛……”鄭彤偷眼看她,小心翼翼喚道。


    柳黛回想起她爹柳從蘊,同西北粗獷豪壯的武將不同,她爹進士出身,是個實打實的文將,但論行軍打仗衝鋒陣前卻從不輸人。


    那時候她們陪著柳從蘊在西北,也曾有過一段好時光。


    隻不過那時光太短,年歲太遠,她已然記不清了。


    柳黛抽出繡帕,低頭把眼淚擦幹,緩上一口氣再次提起象牙筷,默不作聲地用起午飯。


    鄭夫人朝那還盯著柳黛看的鄭彤使個眼色,鄭彤連忙坐下吃飯,這一桌才安靜下來,讓柳黛能有個清淨飯吃。


    直到午飯結束,蘇長青與鄭雲濤一幹人等都沒從前廳離開,鄭夫人囑咐鄭彤帶柳黛回空山院休息,鄭彤滿口應是,卻拉著柳黛走了另一條道,把隨行的丫鬟急個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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