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雲濤聽完很是意外,他這師弟徐州一素來最愛與他唱對台戲,他提議,徐州一便要反對,他反對,徐州一卻偏要讚成,難得今日為維護蘇長青與他站在一個陣線,這梯子遞得妙,鄭雲濤下得十分舒坦。


    “既如此,便照師弟的說法,拖出去殺了,讓弟子們看看,這就是魔教中人的下場。”


    塵舟聽完,抬頭瞄一眼柳黛,他倒是想看看,若真打起來,柳黛在鄭雲濤及九華山十三長老合圍之下還能不能活著下山。


    若她當真死了,他亦不能高興。


    若她活著,他亦不能高興。


    連他自己都覺著近來扭捏得很,仿佛一懷春少女,成日相思,撕著花瓣賭人生,難以捉摸。


    而柳黛仿若未曾入耳,仍舊捏著手帕流眼淚,演她的柔弱少女,這淚珠子仿佛去窮無盡一般,沒個到頭的時候。


    “不可!”


    是曹青雲。


    他吹眉瞪眼,急急道:“《十三夢華》乃本門至寶,事情未曾查清楚之前,怎能把人殺了?”


    徐州一比他更急,“查?怎麽查?就憑這賊人一句話就要懷疑長青不成?”


    曹青雲爭得臉紅,這會子瞧著活活是一鍾馗轉世,好大的氣派,“不是還有這姑娘作證長青也說回山之後他二人不成見過,怎的一個京城大戶人家的小姐和魔教司刑還能不遠萬裏狼狽為奸,合謀要害長青?”


    “怎麽不可能?”徐州一索性站起身來,將矛頭對準柳黛。


    他向柳黛一步步逼近,一雙銳利的眼死死盯住她,“說,是不是你與這賊人勾搭成奸,故意謀害長青?說!快說!”說話間就要去鎖住柳黛脖頸,嚇得柳黛連連後退,危急時刻,卻是被蘇長青攔了下來。


    蘇長青橫跨一步,擋在徐州一與柳黛之間,從柳黛的角度往前看,隻看得到蘇長青寬闊雙肩,這背影莫名讓人心中踏實。


    他一開口,居然還在替她說話,“師叔,柳姑娘遭逢大難,有些事情記錯或是不記得也是意料之中,師叔勿要怪罪於她。”


    徐州一恨恨道:“我看她就是蓄謀已久!什麽遭逢大難,你要再不對他二人嚴刑拷問,我看你就該遭逢大難了。”


    “師叔,諸位長老慧眼可辯,長青之清白日月可鑒,無需被人牽著鼻子走。”他心思沉穩,不疾不徐,自身難保之時還在踐行先前許諾,無論如何要保柳黛無虞。


    柳黛望著擋在自己身前的蘇長青,他背影高大,身軀修長,光看後背已隻是一位風采卓絕的少年郎。


    隻可惜是個榆木腦袋,生死存亡之際還不忘當日許諾,要護她周全。她十二萬分地確定,他對她半點男女之情都沒有,純粹是性情使然。


    保護一個想要加害與他的人。


    柳黛少不得要罵一句傻子。


    鄭雲濤見蘇長青並不辯駁,也有幾分拿捏不住,略帶疑惑地問道:“長青,你怎麽看?”


    蘇長青卻未直接回答鄭雲濤。


    他轉過身看著柳黛,她眼中淚水還未幹透,盈盈透著水光,仿佛夏日裏剛剛洗淨的紫葡萄,亮得耀眼,甜到發膩。


    “柳姑娘,當夜在萬神邸,除你與月江停之外,當真還有第三人?”


    什麽意思?要給她最後一次機會?


    答錯又如何?


    柳黛心中癢癢,十分想要摘了蘇長青的小腦袋,看看裏頭都裝了什麽玩意兒,怎的如此難猜。


    第36章 九華山36   我要汙蔑的,可不是蘇長青……


    九華山 36


    這話若是換了旁人來答, 定是要頓一頓,把舌頭捋直了再說話。可柳黛編起謊話來無邊無垠,張嘴就是, “確是有,不然滿地打鬥的痕跡是從何而來,總不至於是我與月江停撕頭發撕出來的吧……”


    蘇長青步步為營, “如何不可能呢?”


    柳黛瞠目,直瞪瞪地看著蘇長青, 不可置信地說:“蘇公子懷疑我?”


    “不敢,我隻想問清事實。”


    “好!”柳黛一口銀牙咬碎, 是怒不可支,卻將心火壓在胸口, 忍了又忍,忍出萬般委屈, 任誰見了都要生成一股渾然天成的憐愛來,“我柳黛在此發誓, 如我有半句假話,便讓我父受三刀六眼之刑,便讓我母死後不得安寧!便讓我柳黛受刀山火海之罰, 死無葬身之地!”


    這誓言句句誅心,字字狠毒, 任是混天魔頭也不敢輕易拿來作假。


    蘇長青愕然,沒料到會逼出一段毒誓,“柳姑娘……你這又是何必……”


    柳黛挺直要背, 並不看他,她盯著的是滿身戒備的鄭雲濤,電光火石之間她已經在腦海中計算過此時此刻偷襲鄭雲濤, 打傷十三長老,擺脫九華山全派上下四百餘人的圍攻,再全身而退的可能性,結果是零。


    好在她本就不曾做此打算。


    方才想一想也不過是手癢。


    她拿出些小姑娘家家能想到的最高級的拙劣方法自保,“鄭掌門,我已告知聞人羽我柳黛姓誰名誰,他回京之後便會告知我父,我父親曾在西北領兵,武人好殺,更好麵子,你說,如若他知道柳家的女兒被一幫江湖遊俠劫走,他會如何?到時候你若將我交出去還能全了兩家的麵子,你若交不出去,我爹這人愛主持公義,要麽就一命換一命,我沒了,便拿鄭彤的命來抵。”


    其實柳從蘊哪裏有空閑管她的事情,但這次九華山毀了柳家與趙家的婚事,柳從蘊損失頗大,為這一口惡氣,多半是要來找鄭雲濤撒氣的。


    鄭雲濤聽得皺眉,起先是未料到一把年紀竟然要被一個黃毛丫頭威脅,後來又對柳黛放下心來,已見這是個自以為是的小姑娘。


    然而他顯然沒把塵舟與柳黛放在眼裏,他坐直身,低聲吩咐道:“長青,把月塵舟帶下去,通知門下弟子,明日午時演武場觀刑,柳姑娘前夜受了驚嚇,胡言亂語,需嚴加看管,免得柳姑娘受旁人挑撥,再出意外。”


    說完,並不再問十三長老意見,可見他先前不過做做樣子,骨子裏仍是個極其自傲也極其自負之人,緊要關頭便撕破假麵,端出說一不二的派頭,壓製眾人。


    果然,十三長老麵麵相覷,看了又看,眼色各異,偏就是沒人開口說話。


    柳黛自覺看錯一步,原不知鄭雲濤已然在九華山坐穩交椅,十三長老形如擺設。


    但九華山不是鐵板一塊,她就有機會對付鄭雲濤。


    見蘇長青久久不答,鄭雲濤壓低聲音提醒,“長青——”


    蘇長青適才回過神來,先將塵舟帶下去,塵舟被蘇長青拖走時少不了抬頭看柳黛,倒不是求救,他大約心底裏已經算到,柳黛定然要見死不救,任他被一群自詡正義之人活活絞死,也省得她親自動手。


    柳黛與他之間眼神相交不過片刻,他窺見她眼底的笑意,她讀出他心底的恐懼,塵舟是驚目結舌,感歎柳黛真是個無情無義的瘋子,這時候還能笑得出來。


    柳黛卻想,這月塵舟……實打實是個貪生怕死的廢物…………


    塵舟被帶出議事廳之後,不多時,陳懷安進門來將柳黛領了出去。


    路上,陳懷安跟在柳黛背後,緊盯她一舉一動,走得離議事廳遠了,他沒忍住,張嘴問:“柳姑娘,我大師兄待你不薄呀,你為何要如此汙蔑於他?”


    柳黛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麵對因她的正麵回應而驚愕的陳懷安,“我汙蔑蘇長青?”


    她的眼睛太亮,陳懷安不敢與她對視,慌忙偏過頭看別處,“我在外頭聽得清清楚楚,你汙蔑大師兄私藏《十三夢華》,可是我們趕到時,哪有什麽書,崖山上狗屁都沒有一個。”


    柳黛一抬眉毛,“你知道得這麽清楚,你跟他進萬神邸了?”


    “這……”陳懷安呐呐道,“我雖沒進去,但我相信大師兄,以他的為人,絕不會做此等事。”


    “噢?你很了解他?”


    “那是當然!”


    柳黛指一指脖頸上纏得厚厚的白紗布,“那你知不知道我脖子上的傷從何處來?”


    陳懷安搖頭,腦袋甩得像個撥浪鼓,就差叮叮當當響起來。


    “就是你大師兄做的。”


    “不可能!我大師兄是君子!他行的正做得正,怎會欺負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陳懷安反應極大,幾乎要雙手叉腰、跳起來與柳黛吵,“我才不會相信你!”


    柳黛勾唇一笑,信心十足,“不信你自己去問。”


    “我為何要聽你的?”


    “不聽也無妨,我又不是你師父。”她轉回去,繼續往前走,“退一步說,我要汙蔑的,可不是蘇長青。”


    陳懷安追上兩步,指著她大聲喊:“你也承認你汙蔑!”


    柳黛一臉茫然,“陳大哥說什麽?我怎麽都聽不懂?”


    偏她天真無辜裝得惟妙惟肖,無懈可擊,把陳懷安氣得要嘔血,為免被她生生氣死,隻得自我安慰,他大丈夫一個,絕不與小女子一般見識。


    陳懷安領著柳黛回到落霞館時,院子裏已然多出三個生人,陳懷安分別與他們打招呼,無非是“師兄師弟”一通寒暄,等柳黛進門後,陳懷安亦留下來親自看管她。


    柳黛這下徹徹底底安心,生出閑情逸致,拿起桌上一張還未下針的繡帕,穿好第一根針。


    紅絲線,如皮下血脈,生機勃勃。


    夏夜蒙蒙,月上柳梢。


    蘇長青踏進落霞館時,柳黛剛剛繡完第一躲牡丹,正低頭換線,打算描上花萼。


    “柳姑娘。”他跨過門檻,長夜就在身後,月華落在腳底,風拂過耳畔,萬物皆知此刻溫柔。


    柳黛頭也不抬,穿針打結,為牡丹花萼落下第一針。


    蘇長青或是習慣如此,並不為柳黛的不理不睬而動怒,他神情淡然,任這路過的穿堂風揚起他月牙白的衣角,他說:“柳姑娘,蘇某此番是來向你辭行。”


    柳黛蹙眉落針,專注於一方繡帕,對於蘇長青的言語仿佛全未聽進耳裏。


    蘇長青的視線落在柳黛纖細如蔥的指尖上,這雙手瑩潤修長,纖細柔婉,渾然一塊玉雕,找不出一絲一毫瑕疵,她本該在繡樓深閨享受她的安穩人生,說到底他的出現毀了她的一切。


    他總是擅於將過錯歸咎於自己,這樣的思維方式承襲於他的父親蘇木柏,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億萬個錯誤集於一身,索性拋卻紅塵事,做個孤家寡人與錯誤永別。


    當下,蘇長青心存愧疚,無以為報。


    “師父派我去京城辦事,一是為今日事避嫌,二則京中有要事,我不得不去。”他身心疲倦,長長歎出一口氣,繼續說,“此行艱難,我未必能全身而退。”


    “噢,所以你要走,或是你回不來,於我又有什麽關係?”她停下針,抬起頭,眼底透著譏諷。


    她的眼神如針尖一般,刺得他心口密密實實地疼。


    他也不知怎麽回事,心心念念想走這一趟,哪怕碰壁也無妨,偏偏就要來與她說上兩句找罵的話。


    蘇長青無奈道:“師父乾坤獨斷,我走以後,恐怕姑娘要受些苦楚……”


    “我看不止是受些苦出吧,今日鄭雲濤在堂上氣得攥緊了拳頭,他日定要殺了我泄恨才是。”


    “柳姑娘……”


    “你最了解你師父,你坦白說,鄭雲濤是不是對我起了殺心?”


    蘇長青被逼進死胡同,莫可奈何地低下頭,靜默許久之後才說:“柳姑娘,我明日一早啟程,天邊泛白時姑娘若聽見三聲鳥叫,請姑娘穿戴好,我送姑娘回京城柳府。”


    柳黛手上的動作一頓,她捏著針,墨綠長線牽出一根絲,仿佛連上了他與她。


    她心中驚異,蘇長青的突然出現本就意外,忽而與她訴起衷腸隻讓她覺得婆媽,但他要帶她走,是徹頭徹尾的出乎意料之外。


    “你確定要為了我背叛師門?”


    蘇長青自顧自地解釋:“上山之前我曾許諾於姑娘,在九華山一定保姑娘無虞,君子一諾千金,況且我自己也有見不得人的小算盤,明日一早我偷偷帶姑娘走,並不驚動他人,恐怕也算不上公然對抗師門。”


    “所以你也算不得君子。”柳黛的話一針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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