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破爛的木凳上擺了一隻電磁爐,可能算這屋子裏最值錢的東西了。


    不鏽鋼盆裏沒吃完的麵條凝成坨。


    半瓶礦泉水擺在地麵。


    窗簾緊閉。屋內昏暗、發著黴味。


    肖冰在一開始的震驚後恢複正常臉色,他的正常臉色卻讓紀荷暴跳如雷。


    “你讓人不知道從何罵起!”她唇瓣抖著,隻能用力盯住這小子的嘴巴,希望他突然對自己露出一個笑,讓那兩顆可愛的虎牙露出,無憂無慮,讓她不要擔心。


    可半晌,他隻有冰冷的眼神,和死活不肯摘下衛衣帽子、偏轉著的頭顱。


    像犯錯的高中生、青春期的狂妄、義無反顧使他不願向任何人妥協。


    “你有沒有殺龐曉峰!”


    “殺了。”他忽然轉正視線,冷漠回她。


    紀荷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笑,“你語氣好輕飄飄……讓人以為你開玩笑。”


    “真的。可以信任我。”他又轉回去頭顱,看著緊閉的窗簾,而那地方仿佛永遠不可能被拉開,不見天日一輩子。


    紀荷沒法兒牽動笑意了,看著這少年,對方並不看她,可她就這樣一言不發的盯著對方,盯了不知多久。


    樓下傳來大學生租戶,下課回來的動靜。


    年輕朝氣的聲音打著電話暢聊,畢業旅行去哪裏,實習往哪家公司……


    紀荷精疲力盡,忽然一下將少年抱住。


    他身體一僵,仿佛連呼吸都停住。


    “投案自首。”無論她的擁抱多麽柔軟,語氣不可妥協,“我陪你去。”


    “我不……”肖冰掙紮,他身高一米七九,比她高太多,力量也相等的強悍,可怎麽都掙不開她,當意識到是自己不敢掙太厲害、怕失去她時,他眼眶終於發酸,“是對方活該……你不是我……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紀荷想到自己當年在江上飄著的點滴畫麵,自嘲般笑了一聲,“這是你犯罪的理由?”


    “誰能定我的罪?那個人死有餘辜。”


    紀荷離開他。


    冷漠在屋子裏轉了一圈,他眼睛這會兒紅了,對她的懷抱貪戀。


    紀荷冷聲嘲笑。


    “不管這麽樣,無論你多委屈,多難堪都不是你殺人的理由。一個人可以生在塵埃裏,但你的心不能髒——你懂這意思嗎?”


    肖冰沉默。


    他是一個寡言的少年,即使兩年前和她相識,也一直是她熱臉貼冷屁股。她對誰主動,誰該回報這些不感興趣。隻覺真心對一個人好,是自己一個人的事。


    現在,紀荷要和他劃清界限。


    “你很慘,但我不和殺人犯講感情。”她走到門邊,一下將門拉到底,外麵的陽光立即投入,金燦燦像在她身上灑下一道光。


    “人適當的有阿q精神,懷抱自己是救世主的正義,”紀荷不知道對方能不能聽懂,除了老虞,她沒和任何人提過這話,正能量到近似虛偽,她澀笑,“……你就會覺得日子有盼頭、好過很多。”


    “我爸媽失蹤,可能早死了,不知道被他們丟在哪裏……”肖冰朝著她快要離去的背影、嘶啞嚷,“還有什麽正義?別人沒給我正義!我憑什麽給別人正義!”


    楚河街像一條黑色暗河。


    表麵平平無奇,內裏凶險。


    招惹過的人會被吸入,接著,不見屍骸。


    “我理解你的委屈。”紀荷深有所感的點點頭,望著外頭,難受地,“可有人在努力,你不能否認,有一群正義的人正前赴後繼,深入裏麵拉你一把。或許你已經晚了,但其他人呢?”


    “我不管其他人……”肖冰嗤笑一聲,“沒有公道。就算有也是遲來的。”


    他轉身,“你走吧。”


    帶濃重鼻音的笑了笑,“我躲一時是一時。”


    “你快死了知道嗎?”他臉上全是傷痕,紀荷一進門就注意到,那些被衣服包裹起來的地方可能更多青紫。


    他無所謂的樣子,不置可否。


    “你氣急、麵色蒼白……手還冰涼,如果身上有大麵積淤青,或者更厲害一點……小便都呈醬油色……你就會馬上死。”


    “恐嚇我?”他笑了。


    “那我問你,有沒有便血……”


    “……”


    “不回答可以。我猜,是那天你替我求情,他們找人打了你吧?”紀荷回眸,望著小少年瘦骨嶙峋的背影。


    “求你了……”近乎低聲下氣,“不要讓我內疚。我最怕欠別人……”


    “我不會死。”肖冰很自信,“隻是一些拳頭……這麽容易死嗎……”


    “你會。”紀荷望著他顫抖的背影,“你很不舒服……每年我接觸的家暴案例,很多對妻子拳打腳踢的丈夫、不知道這樣會死人……你也不要僥幸……”


    音落,肖冰忽然身子一歪,砰地一聲,砸在地麵。


    紀荷於是連嘴皮子都省了,直接打120,在十五分鍾後將人抬上車。


    肖冰氣息很急,心率跳動過高。


    可貴的是清醒。


    她握著這少年的手對他說不要怕,急救及時他不會死的,剛才嚇人家時的冷麵一轉,變得柔情無比……


    “我去自首……”在急救鈴的呼叫聲中,少年求生欲強烈,由身體的生存意誌發展到人格的自由欲。


    紀荷在一片急救的混亂中,垂首,握著他手貼自己臉頰,溫柔微笑,“很棒……”


    遲到的正義到底是不是正義?


    是。


    否則,黑暗永存,哪裏來天光?


    這是紀荷的信仰。


    她希望肖冰也明白。


    ……


    醫院。


    充斥消毒水味。


    也是種令人安心的味道。


    病有所醫。在人類所有需求時刻都能得到滿足時,那就是天堂。


    肖冰的天堂在紀荷的指間,話語中。


    他孑然一身,如果沒有她,所有事都要由護工做。


    紀荷陪他到夜色降臨。


    幾天沒洗澡的家夥,被她扶進衛生間洗了澡,又在人家小孩紅到脖子根的敢怒不敢言中,將人扯出來,按到床上,吃過晚飯、被勒令睡覺。


    “家暴真會死人嗎?”躺在床上,一盞柔光,打在少年月白的臉上,沒有一點殺人分屍的殘戾,此時,隻像一個剛從母體降生的天使。


    紀荷坐在他床前的椅子內,剛抬屁股準備離開到樓下用點吃的,聞聲,又落回臀部,雙腿交疊,兩臂環胸。


    點頭,“會啊。”斬釘截鐵,“反複擊打,造成擠壓綜合征,導致急性腎衰竭而死。”


    “不是地震……才有擠壓綜合征嗎……”他聲音仍是虛弱,不過情緒平靜,像一個好奇的學生。


    紀荷微微失笑,解釋擠壓綜合征不一定隻是擠壓而成,舉了很多例子,如果他是學生,她就是一個完全優秀的老師。


    肖冰情緒越發平靜,他其實不是勤學好問,而是想聽她聲音,想讓她留在這裏,可她還沒有吃飯。


    他知道的。


    他隻是自私。隻是孤獨。


    紀荷太溫柔了,臨走前,對他安撫,“不要著急。身體好轉咱們再去公安局。”


    他雖然沒說,但殺人這種大事,怎麽可能平靜。


    紀荷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在垃圾山度日,如撞鍾的和尚,迷茫中帶著破罐破摔,她比誰都懂,危難時刻被人拉一把的滋味。


    當提及公安局,肖冰唇瓣真的顫了顫,半晌才啞發出聲音,“他們提前抓到我……是不是就沒有量刑機會……”


    “不會的。”紀荷這時候很自豪,很有底氣的對他笑安撫,“我那個朋友啊,是做廳長秘書出身,他最曉得文件上的安排……寬嚴相濟……是貫徹落實國家刑事政策。放心。”


    肖冰沒再開口,隻略點頭。


    紀荷給他掖好被子。


    肚子咕咕叫的離開病房。


    這個時間點過了晚餐時間,也過了探視時間,護士台清清冷冷,所以那道英挺的背影,單手插兜接著電話的樣子,紀荷打眼一瞧就認出。


    她懵一瞬。甚至忍不住看了下四周環境,懷疑自己眼花。


    這是幹什麽?


    現在就來抓人?


    才跟肖冰說了警方不會行動,這不是打臉嗎?


    紀荷表情嚴肅,帶著點防備看他。


    口袋裏手機在響她都沒敢理,一瞬不瞬盯著那人的背。


    他接了一個很長的電話,空閑的那隻手一會兒插褲兜,一會兒按到頸後,給自己按摩……


    看起來不像辦案的樣子。


    紀荷將自己手機拿出,發現是喬開宇,她直接掛斷,回了一條微信:忙。


    喬開宇及時回複:在哪,見個麵,有事。


    紀荷猜測他位置應該不在瑤海區,所以計算了一下時間,回複醫院地址,並稱可以現在來接她。


    接著打電話給程誦,讓這小子先回去。


    “師傅,我半小時前看到江隊上去,你們見麵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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