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或許早就想有個人能明明白白告訴自己,爸爸去哪兒了,媽媽為什麽病了,此時眼神才期待,又退縮、怕紀荷講到一半停止。


    紀荷伸手摩挲小女孩的鬢發,淚光顫動,“差不多……”


    圓圓這樣回,“那我能捐掉儲蓄罐的錢,把爸爸退給我嗎?”


    “不能退……捐就捐了……”紀荷哽咽。


    “我不想捐爸爸。”圓圓固執,“我要捐錢,我不要捐爸爸!”


    又哭,“媽媽也捐掉了嗎……”放聲猛哭,“媽媽——我要媽媽——”


    紀荷淚崩。


    這一晚,回到家中,阮姐和周開陽擔心她,一直在門外敲門。


    紀荷讓他們不要擔心,並且拜托周開陽到沈家幫忙,沈局上月退休,沈清的公婆因此得閑去了美國大女兒那邊,得到消息趕回來最起碼三天後。


    沈局夫妻受到重創,臥床不起,沈家需要人操持喪禮,與照顧老人孩子。


    明州市局肯定有人參與,但人越多越好。


    紀荷拜托周開陽,一定幫忙照顧好圓圓。


    小姑娘缺乏父愛,此時需要溫和的男性多加愛護,周開陽是孩子王,正適合這個角色。


    “我去……你先早點休息好嗎?”門板咚咚響,周開陽的聲音隔著門板,顯得焦急又悶沉。


    紀荷點點頭,收拾著江傾的衣服和私人物品,倏地想起點頭外麵人看不見,於是抬頭啞聲,“好……你們各忙各的吧……”


    時年時念已經會走路,家裏除了阮姐還請了一個保姆,這會全關在門外。


    紀荷仿佛終於得到個人的空間,找了八隻收納箱,將櫃子裏男性的衣物裝起,包括皮帶、領帶、襪子、袖扣等一係列。


    直到步入式的衣櫃屬於男性的東西全部清空。


    她將沉重的收納盒塞進最裏、最底層,並且用被套蓋住,不露出一邊一角。


    接著出衣櫃,將房裏江傾的一切通通收起。


    他之前用的、現在她在用的充電器;浴室裏被放在抽屜的剃須用品、洗麵奶護膚品、他的香薰、拖鞋、毛巾……


    全部收拾完,天露微光。


    最後紀荷累倒在床前,淩亂的齊腰長發棉絮般鋪在背後、肩前。


    她蒼白的巴掌臉,露出冰山一角,唇瓣白著,和臉融為一色,除了眼睛黑蒙蒙的有一點點光,其他死水般寂靜。


    手裏是一本書,叫《屍體變化圖鑒》。


    在溺亡這一章節,書的原主人反複閱讀,以至頁腳褶皺。


    這些褶皺,似乎使她眼前浮現江傾穿著睡衣,夜夜臨睡前翻閱的樣子。


    他的時年時念長大了。


    他的十年一去不複返。紀荷也不想銘記了。


    唇亡齒寒。


    她感到痛徹心扉。抱著溺亡這一章,哭到天明。


    ……


    喪禮結束前,紀荷和沈家堂哥,到民政局優撫科詢問,能否讓沈清和林深合葬。


    對方回複明確。


    “沈清不是烈士,無法葬入烈士陵園,抱歉。”


    “可以將林深遷出。”紀荷提出第二種解決辦法。


    對方麵露難色,“這當然不可以。”嘰裏呱啦一大堆。


    紀荷冷笑,“我找林深領導,如果對方同意了,麻煩這邊手續辦快一點。”


    “部隊同意我們可以。”對方一副靜候佳音的樣子。


    這是他們的工作,輕巧的三言兩語打發訪客。


    也確實沒大錯,但就是讓人不舒服。


    到了林深生前所在單位,接待的領導們更是讓紀荷不服,她幾乎當場流下淚。


    江傾犧牲,她確實沒怎麽哭,整個人麻木,為了兩個孩子撐到現在,沈清的離開,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在陌生人麵前,肆無忌憚流淚。


    肩上扛著高級軍銜的空軍某部領導表示為難:“你別這樣。”


    江傾犧牲,部隊這邊眾所周知。


    他是英雄,然而英雄隻保衛了國家與人民,愧對妻兒。


    身為他的遺孀,紀荷站在這裏就是功勳章,就是鮮血淋淋的事實,她淚光盈盈問,“為什麽不可以遷遺骸?”


    “規定上……”


    “規定?”領導話沒完,紀荷哽聲,“死了也要交給國家?”


    領導啞口。


    紀荷一直流淚,似乎要將這間辦公室淹沒,最終她成功了。


    對方答應,立即走程序,將林深骨灰從烈士陵園遷出,但一個前提是取得林深父母的同意。


    林深當時犧牲,沈清肚裏孩子才五周,林家父母的意思是把遺腹子拿掉,讓她以後輕鬆更自由一些。


    但是沈清不同意,給林深延續下第二個血脈,撐了近三年,撒手人寰。


    慘烈。


    林家父母悲痛欲絕,當天就隨紀荷指導,在同意書上遠程簽字。


    林深的骨灰順利遷出,和沈清合葬在雁雲山公墓。


    雁雲山公墓有個雁字。


    和雁棲湖同在明州東郊。


    明州氣候溫暖適宜,每年都有大雁南飛、停留休憩。


    雁雲山、雁棲湖都是觀雁聖地。


    尤其雁棲湖,是明州數一數二的自然風光佳地。


    如果部隊那邊不同意,紀荷打算征求沈家兩老同意,將好友骨灰撒在雁棲湖。


    現在不用了。


    從山上下來,紀荷避開人群,一個人去了雁棲湖。


    碧波萬裏,本該平靜,一回頭,身後來了一大堆人。


    以宋競楊為首的朋友們,神色複雜遙望她站在湖邊的身影。


    想過來,又怕打擾她。


    紀荷不經失笑。


    大家都想到來這邊悼念沈清,不約而同。


    天色微陰,春光被蒙上一層悲暗濾鏡。


    “太可惜了。”大家最終湊在了一起,在湖邊點燃香煙,男男女女,神色複雜沐浴在白霧中。


    紀荷手指纖細,吸煙姿勢卻老道,微眯眸望著湖麵,“這是她和林深的初次約會地。”


    “跟你說的?”宋競楊失笑,眸光複雜的看著她。


    “是。”紀荷微眯著眸,似在思考,“她跟我無話不談,我知道她和林深在一起的各種細節。”


    沈清比林深大三歲。小時候林深到外公家過暑假,在公安大院,彼此相識。


    但也隻是相識。


    在沈清眼中,每每見到林深,都隻是一個拿著籃球耍帥的小屁孩。


    從八歲的小屁孩,到十八歲的小屁孩,不是他有一天晚上突然在籃球場開口,我喜歡你……沈清會一直當他小屁孩到老。


    那回沈清嚇到,她隻是經過籃球場,當時自己已經念研究生,林深才高三,在她眼裏是大逆不道。


    訓斥幾句,讓他好好高考。


    林深是個學渣,讓他好好高考,比直接拒絕他還難受。


    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是兩人在一起後,林深才告訴沈清,他說當時的自己仿佛被狠狠扇了幾個耳光,沈清瞧不起他的智商。


    沈清發誓自己絕對沒有,她從小念書超群,所以不屑找一個學霸,就想簡單點。


    但兩人再次產生交集時,林深已經發憤圖強考進了軍校。


    準備炫耀一番,卻踩了沈清的雷點,除了不要學霸,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將自己交給國家的男人。


    她父親是警察,從小和母親吃得苦,一言難盡。


    所以對再次表白的林深的說,不要為難我。


    林深大受打擊,卻也沒放棄,一有出校機會就黏在她身後轉,俗話說,好女怕郎纏,最終抱得佳人。


    如果林深沒犧牲,現在的春光爛漫,這湖邊,一定有他攜妻漫步而過的腳印。


    說不定這淺灘上,有他打水漂,哄沈清發笑的回音。


    世事難料。


    紀荷低眸,看腳下被踩出足跡的軟泥。


    近年,她頭發沒再剪,長及腰,蓬鬆的一層,湖風中輕蕩。


    身後人群各自分散,觀賞著湖色,與悼念著故人。


    宋競楊睨著她的長發、纖細的背影,始終未走遠。


    手指間的煙燃了一根又一根。


    動了動喉結,終問,“你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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