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傾的這位朋友叫馮勇, 泰籍華人。


    父輩在戰爭時期進入緬甸,長期盤踞在金三角地帶,形成一支頗具規模的武裝勢力。


    後來泰方招安, 馮家老輩覺得天天在原始森林裏當異族不是事兒,通過換取合法身份的方式,成為泰國公民, 而同時放棄了自己手裏的子彈。


    一支放棄了子彈的龐大隊伍,在泰緬邊境生息繁衍, 逐漸成了今天整個小鎮都是華人天下的局麵。


    小鎮叫尤裏,從緬甸大其力出發, 翻山越嶺,一個小時到。


    不同於大其力風聲鶴唳的環境, 尤裏處在高山上,更像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


    一路上, 紀荷聽大哥講述父輩的事,深有感觸, 最後,發表了一言,“我也是華人後代。”


    “是嗎?”馮勇特別驚訝, 意味不明瞥了眼後座始終一言不發的江傾,意味深長笑著, “那真有是有緣。”


    紀荷點點頭,想到自己母親,酸澀無比。


    ……


    到了山上, 江傾看出她異樣,安慰笑,“還沒忘?”


    “怎麽忘?”紀荷目光一顫, 笑意蕭瑟,輕輕歎,“她是我母親,因為人口販賣輾轉來到中國,給我最嫌棄的眼神、到死都是恨我的樣子,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得罪她了?就是遠離家鄉、被販賣,那也不是我的錯啊。”


    紀荷百思不得其解笑了笑。


    回想人生,坎坷異常。


    童年本該無憂無慮卻承受自己母親最惡毒的嫌棄,縱使擁有一顆強心髒,到少女時代又遭逢替考悲劇、得知自己不是父親親生。


    唯一幸運的大概就是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裏,雇主家的大少爺給她提供了唯一的溫暖。


    然而,他也給了她痛,比身世陰影更痛的痛。


    她此時,一身風雨後的瑰麗站在他麵前,眸光流轉,伸手指觸摸他忽然安靜下來的俊逸臉龐,反向安慰,“現在跟你說這些,不是讓你憐惜我,那些事早過去了,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我會無愧你的喜歡,但是江傾,你也不要辜負我對你的喜歡。”


    “你看我敢嗎?”他眸光發顫的一笑。


    紀荷說:“即使現在站在你曾經流過血的土地,還是不踏實。你懂我的感受嗎?”


    “你讓我很挫敗。”江傾咬牙切齒,眸光如狼撕咬她,“現在我就要睡你。同意嗎?”


    身體不契合,心靈如何得到溝通?


    她眸光晃了晃,像一艘汪洋漂泊的船,忽然被他這股風浪席卷,在驚慌中,放任肆流、坦然就義、無所謂。


    他眼底騰地下起兩團火,一攬她腰,霸氣無邊宣示:“你同意了。”


    紀荷沒得後悔,已在虎口,踮起腳,咬上他唇。


    ……


    這場結合一開始是勢均力敵的。


    甚至慢條斯理。


    馮勇並不如他言語中的那般“良民”,他在尤裏的產業遍布全鎮。


    掌握著街上大大小小的鋪子、長街盡頭整個泰國北部最著名的中文學校。


    平時鎮上的小孩子每天上午到泰文學校學習,下午又趕到中文學校學習中文。


    談起這所戰火中就開始生存的中文學校,馮勇滔滔不絕,邀請白天紀荷去采訪。


    紀荷答應下。


    接著,馮勇帶他們來到鎮上最高點,是一處開闊平坦的山坡,草坪厚實。


    山坡大約一百米處有一排水泥瓦房,十分突兀,相比鎮上豪華的大宅,不起眼到以為是工具房。


    馮勇說:“這裏俯瞰整個金三角,屋後麵是我父親挖的戰壕,雖然廢棄了,可時刻提醒我,腳下土壤是我們家族用命拚來的。”


    又指了指瓦房門前屋後、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這樹密的,飛機在上空都偵查不出人跡。我喜歡住那裏。用我父親曾經待過的書房辦公,睡他的木床,思考更多問題。”


    馮勇介紹一番後,給他們送了一頂帳篷,“這塊草坪最適合露營,看最美景色。”


    又朝江傾笑,直言不諱,話顯然向著紀荷,“他當時來時,後背都爛了,我看到差點以為可以用勺子舀起來,一點不像個人樣子。是我送他去清邁。”


    烏漆墨黑的原始森林就在三個人的左右後方,隻有麵朝的正方,是底下開闊的金三角洲平原,文明的燈火如星子,遙遠閃耀。


    風聲擦過自己耳,夜間水泥瓦房那邊密林裏傳來夜鳥的嚎叫。


    紀荷渾身發抖,手指不聽使喚,越聽越麻。


    “大哥,你可以走了。”江傾忽然拉住她手,十指相扣,聲音似笑非笑,“春宵一刻值千金。拜托。”


    馮勇大笑,在這山頭回蕩,眼一探,尋到江傾用身體保護起來的女人的臉龐,戲聲,“我最重要的是要說他英勇無比,在整個南亞帶著團隊拚殺,不僅我、金蒼浩,這裏叫得上名號的人都得佩服這位小弟。”


    風聲擦耳,紀荷揚唇笑一聲,情緒表達的不知強不強烈……


    江傾再次扣緊她手。


    馮勇說:“很多事,看上去簡單,實則錯綜複雜,不過出來混,不管代表哪方、自己名字叫甚,玩的就是一個命。有緣千裏來相會,十分高興見到你,弟妹。”


    這人講話虛虛實實。


    紀荷冰雪聰明,不用對方繁複,馮家的背景,江傾之前所幹的事,甚至金蒼浩真實身份,她心裏都有數。


    沒有多言,衝對方揚一個真摯笑意,“同高興見到大哥。”


    馮勇興致大開的離去,不忘交代一句,“今晚我不住山上。二位隨意!”


    豪放笑聲,響徹夜色。


    ……


    竟然是一頂行軍帳篷。


    兩米乘以兩米,特別寬大,高度、江傾站起來不會擦到頭頂。


    電源掛在支撐出去的擋雨棚邊緣,帳內動作一大,會於夜風中晃動。


    地墊厚實,鋪了一層竹席,又鋪兩層看起來似乎是一墊一蓋的蠶絲薄被。


    馮勇帶來的兩位幫手,做事牢靠,帳篷穩固,用品幹爽。


    躺在上頭不想起來。


    江傾這人有潔癖,馮勇走後,問她怕不怕、一個留在這兒,紀荷細眉一挑說,“你整個晚上走,我一個人睡都不怕。”


    甚至還清淨。


    她用這種挑釁的眼神,無聲說了後一句。


    他笑了笑,咬牙一聲,“做夢。”接著,掀開帳門,一個人走向了馮家祖傳的瓦房那裏。


    紀荷一個人在帳篷收收整整,調整馬燈的位置,讓一朵橘黃光,在眼前、夜風中,更顯浪漫。


    接著,他回來,身上還沾著涼水,猛地撲住她。


    紀荷身上穿的是速幹長袖和寬鬆的亞麻褲,腳上涼鞋被脫在外麵,此時,赤足無助的踩碰到帳尾,輕斥,“不能輕一點?”


    江傾說:“怕你跑了。”


    “你幹什麽去了?”她明知故問。


    江傾甩著自己頭發上的水滴,灑了她一臉,惹得她笑,寵聲,“洗幹淨,侍寢。”


    “在賓館不是洗過?”紀荷一樂,她就沒洗,洗那麽多次幹什麽,脫皮。


    江傾迫不及待退了自己上衣,和衝完涼就沒穿的長褲一齊扔在外頭,嗓音沙啞,“男人得洗。”


    吻著她,和風細雨。


    紀荷一抬眼看見上方橄欖綠的頂,一落視線是他溫柔深情眉眼。


    昂頸,回吻。


    馬燈風情著照耀,夜才開始。


    ……


    猛然間,紀荷原本昂起的肩部徹底墜落,她眼前迷蒙了一瞬,說,“想看看你背……”


    那裏有槍傷,麵積三塊成人的手掌疊加,觸摸上去的感覺是麻麻賴賴,像一種表皮凹槽不平的水果,如榴蓮。


    得多痛。


    傷疤才這樣。


    “有什麽好看。”江傾低著頭,懶懶一聲,漫不經心。


    就如人生,時刻存在縫隙,你以為的滴水不露,實際上密密麻麻的孔。


    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傷害到你。


    帳牆被外頭馬燈照出人生瘋狂糾葛的影子。


    ……


    再醒來,雨點劈打著帳篷。


    聲勢驚人。


    她口幹幾乎完全發不出聲音,一隻圓口的瓶,好像是礦泉水,細細的喂著她。


    仿佛落入雨中般的潮濕,紀荷微蹙眉,短發粘在臉龐上,弱不禁風。


    江傾拿開水,沒手擰,直接扔到外頭,混合著夜間突然的大雨,嘩嘩深融。


    她倏而低低抽泣,像被欺負狠了,無助的躺在異國他鄉,一聲不吭,獨自傷心。


    “對不起……”江傾劍眉緊蹙,伸手將她攬起來,揉進懷中,力道強悍,恨不得嵌進骨髓裏,沙啞問,“了解全部的我了嗎?這就是我……”


    紀荷搖頭,汗濕的臉頰貼在他心口,那裏熱力如方才,激烈又鮮活。


    她說,想到那天早上雨後的鳳凰城,他一身高級警官製服,麵龐英俊又強悍,眼睛銳利不乏脆弱,看到她和孩子,猛力的擁抱……


    “當時……我也該給你抱一抱……”他抱著念念,潰痛的眼神令紀荷終身難忘,此刻,想起深深後悔。


    當時,為什麽不抱一抱他呢?


    江傾吻她額頭,溫存的用鼻梁摩擦,帳牆上印出他長臂攬住嬌小的她,全部溫柔的影子,“現在抱上了……我愛你,紀荷。”


    她閉上眼簾,沒回應,大雨敲打四周,兩手更緊的摟住他後頸。


    夜,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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