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無意間在一家書鋪子尋到的,想起俞太醫似乎尋了這書許久,便買下來了。俞太醫看看,可是這本?本宮沒記錯吧?”


    俞湛看著書名,微怔之後眼中露出喜色。


    “是,正是這本!風寒這樣的病,說不上凶險,卻每年都能奪取許多百姓的性命。值得多研究多研究,製出更便宜的藥,讓百姓都用得起。”俞湛將書接過來,迫不及待地翻看。


    他的目光落在書頁上清雋的字跡,微凝了片刻。


    他認識沈茴的筆跡。


    可,沈茴大概並不知道他認識她的筆跡。


    俞湛不動聲色地將書合上,道謝:“多謝娘娘。”


    齊煜坐在石凳上吃了好些荔枝,一直插不上話,到底是小孩子,覺得自己被冷落了。嚷嚷著讓沈茴陪她下棋。


    沈茴一點都不喜歡下棋。齊煜又讓俞湛陪她下棋。


    縱使沈茴不準她黏人,俞湛倒是說下午沒什麽事情,陪齊煜玩了一會兒五子棋。


    裴徊光站在沈茴寢屋的窗前,冷眼望著樓下的院子。目光長久地凝在石桌上那本《範路傷寒標注》,忽然笑了一聲。


    他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離開。


    回到自己的府邸,他拿起桌上的劣質折扇,將其展開,好笑地看著上麵沈茴寫下的——微陰翳陽景,清風飄我衣。


    “嗬。”


    ·


    翌日晚上,裴徊光穿過暗道來到沈茴寢屋。


    她慵懶坐在軟塌上,在讀一卷書。


    裴徊光緩步走近,一邊走一邊說:“娘娘昨日留俞太醫用膳。”


    沈茴一驚,急忙解釋:“昨天是他的生辰。”


    裴徊光笑笑,在沈茴對麵坐下,拿起小方桌上的荔枝剝開吃,沒再說話。


    沈茴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許久後,見他仍悠閑吃著荔枝,隻當這事揭過了,彎著眼睛軟聲問他:“掌印的生辰是什麽時候?”


    “昨天啊。”裴徊光隨口說。


    沈茴呆住。


    裴徊光咬開荔枝的白肉,清甜漾開。他又將荔枝核兒也咬碎了吃。他望著沈茴,努力在她臉上捕捉那一丁點的歉意,心裏生出自虐式的快感來。


    第101章


    荔枝核的澀苦和白肉的清甜混在一起, 變成一種奇異的滋味。


    沈茴抿著唇,她問:“掌印騙人的吧?”


    裴徊光笑笑,又剝了一顆荔枝, 喂給沈茴吃。荔枝白肉的甜汁粘在她的唇上一點,讓她的淺紅小口也變得晶瑩起來。


    他“嗯”一聲, 渾然不在意地說:“隨口說的。”


    “那到底是什麽時候?”沈茴嘴裏含著顆荔枝, 吐出的字也不甚清晰。問完,她才將裴徊光塞過來的荔枝咬了吃。


    她正要吐出荔枝核兒,裴徊光的手掌遞過來。


    沈茴猶豫了一下,才硬著頭皮將口中的荔枝核兒吐在裴徊光的掌心。


    “不太記得了。等咱家回去翻翻史書,說不定哪本邊角地方會記錄。”裴徊光語氣隨意, 沒什麽情緒。他修長的指撚起沈茴吐在掌心的荔枝核兒,放進口中,慢悠悠地嚼了吃。


    沈茴怔怔望著他, 連他這荒唐的舉動都忽略了,反複想著他說的那句話。


    他說這話,幾乎已經是對沈茴明示。


    裴徊光瞧著她呆呆想事情的樣子,覺得好看。他笑笑, 用指背蹭蹭她的臉。讓她臉頰上的滑軟遞在他的指上,又慢慢傳過來。


    裴徊光又吃了幾顆荔枝便走了。


    前前後後, 隻在這裏停留了一刻鍾多一點罷了。


    裴徊光剛走,沈茴立刻喊來沉月,讓她去尋前衛的史冊。


    “前衛?”沉月嚇了一跳, 臉上跟著白了幾分, “娘娘,這可不好尋啊。”


    沈茴也曉得不好尋。關於前衛的許多書冊都已燒毀。她便說:“行宮中自是不可能有。你讓平盛想法子在宮外打聽打聽,即便是民間先生編的野史也成的。”


    沈茴交代完沉月, 重新回到軟塌上坐下。


    她望著桌上的荔枝,走神了。


    裴徊光唇角的笑總是浮現在她眼前。


    片刻後,她複又拾起裴徊光來前,她在讀的書——《焚英記》,那個花魁與書生的故事。


    這本書,她在京城時的時候便在讀,隻差最後一點結局就要看完,皇帝下旨搬去關淩的行宮。宮人收拾東西的時候,按照沈茴交代帶上這本書了。可惜還沒等上船,沈茴就在夜裏被裴徊光帶走了,連換洗衣服都沒帶,自然也沒帶這本書。


    輾轉至今日,沈茴才能將這個故事最後的結尾看完。


    許久之後,燦珠悄聲進來,見沈茴將書放下了,問她要不要沐浴換衣歇下。


    沈茴望了一眼博古架的方向,說:“不。讓燦珠過來,陪我出去。”


    拾星自然懂她是要去見裴徊光。


    沈茴本想讓燦珠跟著,可是拾星說燦珠很早就睡了,好像不太舒服。沈茴點點頭,囑咐拾星明天請太醫過來給燦珠瞧瞧身體。


    “別忘了提燈,暗道可黑了。”沈茴說。


    沈茴蹙蹙眉,還記得那種走在長長暗道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拾星也記得走在黑暗的暗道裏,什麽都看不見,隻能聽見帶著回音的腳步聲,那種感覺多可怕。是以,她不僅沒忘了提燈,還一手一盞,提了兩盞燈。


    沈茴帶著拾星打開博古架後暗道的門,沿著窄窄的樓梯下樓,直接走進一樓盡頭的庫房,從那裏走進暗道。


    一進了暗道,沈茴和拾星都愣住了。


    夜明珠鋪滿地麵,散發著溫柔的淺藍色的光。名貴的東海珍珠嵌在夜明珠之間的縫隙裏。白玉貼滿牆壁,又以琉璃為頂。


    沈茴蹲下來,摸了摸嵌在地麵的夜明珠和珍珠,辨出每一顆都價值不菲,沒有一顆魚目混珠。


    好半晌,沈茴才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她提提裙,看著踩在腳下的夜明珠和珍珠,不忍心踩下去了。


    用這樣的夜明珠和珍珠鋪路。這、這……簡直是暴殄天物啊!


    裴徊光不知道什麽暴殄天物,隻記得她怕黑。


    ·


    裴徊光沿著暗道離開行宮後,卻沒有直接回家。


    走出暗道,周圍是一大片海棠林。他回頭,眯著眼睛望著行宮的方向。


    若非沈茴在那裏,他並不想再踏入行宮。


    縱使踏入,也選擇從這暗道穿過,直接到沈茴的身邊,陪她一會兒,再從地下的暗道離開,不太願意踩在瑲卿行宮的土地上。


    他總覺得行宮的地麵有擦不去的鮮血。那些血浸進青磚,又把下麵的土壤染透。不管如何風吹雨打日曬又雪埋,都除不掉。


    裴徊光胸口隱隱有了悶重的感覺。他皺皺眉,不再望向瑲卿行宮,轉身離開。不過並沒有回家,而是去了俞湛的家。


    ·


    已經很晚了,俞湛並沒有歇下。寢屋的燈沒有亮。書房的燈亮著,窗戶映出俞湛讀書的身影。


    裴徊光瞥了一眼窗上的人影,直接推開書房的門。


    讀書正專注的俞湛嚇了一跳,他看著出現在門口的裴徊光,顯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裴徊光為什麽會忽然來這裏,可總不會是什麽好事。


    裴徊光掃了一眼俞湛手裏的書,正是那本沈茴謄抄的《範路傷寒標注》。


    “那本書和你的命,選一個送給咱家。”裴徊光慢悠悠地開口。


    房門開著,夜裏尚涼的風被他帶進來。書房裏明亮溫暖,一門之隔卻是一片黑暗。裴徊光站在門口,緋衣玉帶,站在明與暗之間,冷眼睥睨。


    仿若索命的邪魔。


    這樣的事情他幹的多了。


    ——悄無聲息地走到一個人身邊,笑著取人性命,細品心中的痛快。


    俞湛緊抿著唇,與裴徊光對視。


    懼意?


    應當是有的。滿朝文武,不,這全天下的人遇到夜臨的掌印大人,恐怕他不用開口,就沒有人會不懼。


    一瞬間,俞湛想起遠在故土的外祖父,想起宮中沈茴還未去根的舊疾,想起來找他看病的那幾個病人,想起他研了一半的方藥。


    俞湛朝裴徊光走過去,將《範路傷寒標注》遞給他。


    裴徊光似乎有點意外,垂眼望著這卷書,沒有立刻接過來。他眼前不由浮現沈茴熬夜謄抄的樣子。


    他盯著這卷書,慢悠悠地說:“俞大夫就這樣將它轉送他人,難道不覺得對不起贈書人。”


    裴徊光將《範路傷寒標注》接過來,指腹撥動書頁,一頁一頁往後翻去。他倒是一個字沒有看進去。


    俞湛這樣輕易將書交給他,這讓裴徊光心裏生出幾分奇異的高興。


    “因為我是正常人。”俞湛說。


    嘖。也對,咱家不是正常人。


    裴徊光瞥了他一眼,握著這卷書離開。


    半晌,俞湛坐回書桌前。他靜坐了許久,輕輕歎息一聲,化進濃夜。


    ·


    夜色沉沉,裴徊光沿著淩河緩步而行。水聲流動的聲音在耳畔緩緩。裴徊光停下來,將那本沈茴謄抄的《範路傷寒標注》卷起握在掌中。


    選擇這條路,是想將它扔到淩河水中,讓河水將上麵的每一個字都衝刷掉,不留一點痕跡,乃至最後紙頁也腐爛掉。


    裴徊光翻開書頁,瞧著書頁上沈茴清雋的字跡。


    嘖,忽然有點不舍得扔了。


    正常人有什麽好?正常人這樣輕易把你的心血送人了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宦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綠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綠藥並收藏宦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