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沉默地走了一段,沈茴主動小聲開口:“哥哥……”


    沈霆停下來。他望著遠處山巒,歎了口氣。他說:“本來今天晚上哥哥也會在家中等著你回來。可是河邊街市出了人命,出去了。”


    沈茴微怔,不明白哥哥為什麽忽然對她說這個。


    “死的人是一個賣孔明燈的商販,屍體在荒僻的小巷裏找到。這人死於五髒六腑碎裂,在還有一口氣的時候被生生剝了人皮。在他的腳邊擺著一個血淋淋的孔明燈,正是用他的人皮所做。”


    沈茴驚愕地微微張著嘴。眼前浮現的恐怖畫麵讓她臉色有些發白。


    沈霆轉過來,深深望著她。他問:“蔻蔻,你覺得是誰做的?”


    沈茴茫然地望著哥哥,不解哥哥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拿這件命案來問她。她開始琢磨哥哥此時此刻說這件事情的目的。


    不知怎麽的,裴徊光手背上那幾滴血,忽然浮現在眼前。緊接著,那個空了的賣孔明燈的攤位也闖進她的腦海,橫木上晃動的孔明燈。還有那盞落地無人拾,代表希望的孔明燈。


    沈茴神色慌張,惶惶向後退了一步。


    沈霆死死盯著沈茴的眼睛,逼問:“蔻蔻,你喜歡他什麽?”


    沈茴緊緊抿起唇,不吭聲,向後再退一步。


    沈霆便朝她邁出一大步,再次逼問:“你的良知當真允許你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沈茴臉色煞白。


    沈霆閉了下眼睛,努力克製一下自己的語氣,盡量用溫和的聲音:“蔻蔻,不要被情愛中的甜蜜陪伴所蒙蔽。睜開你的眼睛看一看,扯開情愛華麗的外衣,暫且忘記那些心動。你看一看這個人的品質你是不是真的能接受。他卑劣又殘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你最敬畏的生命,在他眼中不過草芥。”


    沈霆繼續咄咄相逼:


    “如果他做的事情是你所不喜,你要阻止,還是裝作不知道?”


    “如果你拚盡全力追逐一生的夢想,被他嗤之以鼻。你要說服他,還是避而不談孤獨獨行?”


    “原則不同,永遠努力避開互不關注?還是爭吵與爭鬥?又或者互相妥協,一而再再而三的降低自己的原則,將自己變得不再是自己?”


    卷著海棠雅香的風輕輕地吹,將沈茴的披風緩緩吹起。沈霆伸手,將沈茴身上被風吹到身後的披風整理好。


    沈茴垂下眼睛,望著披風胸口的蝴蝶結。


    他為她溫柔係結扣的手,也曾沾滿無數鮮血。


    沈霆望著妹妹,心裏壓抑著疼痛。他的妹妹本來應該懷著少女心事,溫柔笑著出嫁,慢慢長大,慢慢在被寵愛中嚐得情愛滋味。


    蔻蔻,哥哥怕,怕你年紀小走了歧途,困在情愛的歡愉裏,忘了本我。


    “蔻蔻,人與人是會互相影響的。難道你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變得對生死沒了敬畏,對善惡沒了分辨?”


    沈茴的眼眸慢慢明亮起來。她望著沈霆,認真點頭。她說:“哥哥說的對,人與人是會互相影響的。但是哥哥為什麽篤定變的那個人是我?為什麽不能是他開始對生死有了敬畏,對善惡有了抉擇?”


    沈霆微怔。他沉沉的目光望著沈茴。心裏五味雜陳。他想說沈茴是那樣天真。可偏偏,天真與無畏相伴,就成了生機盎然的樂觀。


    這就是她,不是嗎?


    沈霆悵然。


    他本該知曉,他的幺妹一直都是這樣,不管身處怎樣的困境,即使飄搖於生死一線間,也永遠懷著一顆樂觀勇敢的心。


    沈茴朝前邁出一步,伸出手來,攥住沈霆的袖子一角,輕輕搖了搖。她前一刻還明澈的眼眸,慢慢爬上了柔軟。


    “哥哥,我喜歡他。”她說。


    沈茴聲音軟軟的甜甜的,帶著往日裏閨中討糖吃時的撒嬌。又帶著點少女初長成情絲裹纏的柔軟。


    嗬,合著他說了這麽多,最後隻換來她這樣一句話。沈霆板著臉盯著沈茴,聲音沉沉:“有多喜歡啊?”


    沈茴扁了扁唇角,認真想了一會兒,才說:“可以一輩子都不吃糖了。”


    沈霆一下子笑出聲來。


    那是在沈茴很小的時候,她踩著小凳子在抽屜裏偷糖吃,被沈霆發現了,訓斥她要壞掉所有的牙。他板著臉訓她:“怎麽才能不吃糖?”


    小小的她,將糖塊攥在手心裏,一雙小手死死背在身後。她眨巴著水汪汪的眼睛,用最軟糯的聲音抗議:“怎麽都不可以!”


    沈霆的視線越過沈茴,望著遠處正朝這邊走過來的裴徊光。


    兄妹兩個在這邊說話說了太久,裴徊光顯然等得不耐煩了。


    沈茴還沒有聽見裴徊光的腳步聲,她仍攥著哥哥的袖子輕輕地搖晃,軟軟的聲音裏既是撒嬌又是求助。


    “哥哥你得幫我呀。父親會不會拿拐杖打我的?母親要是罰我怎麽辦?比起被母親罰抄書,我更怕她哭……”沈茴吸了吸鼻子,“哥哥……”


    裴徊光眯起眼睛,凝望著沈茴的背影,在她的聲音裏努力分辨她的情緒。


    裴徊光逐漸走近,沈茴終於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她怔了怔,立馬住了口,不吭聲了。


    沈霆長歎一聲。


    他重重地冷哼一聲,盯著沈茴:“自己闖的禍自己負責。我來尋你前,母親正哭著要見你。”


    沈茴心裏頓時攪在一起。她有心想說什麽,可是知道裴徊光在身後,她將所有的焦慮和難過強壓下去。她用尋常的語氣開口:“嗯。我知道了。我這就跟哥哥回去見母親。”


    她努力用尋常的語氣,來證明這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她可以解決。


    沈茴轉過身,望向裴徊光。分明原本打算帶他一同回沈家,可是沈茴現在又覺得不該這樣莽撞。若現在帶他回去,她竟猜不準會發生什麽。她不知道父親和母親會不會受到刺激,心裏更加憤怒與傷心。她也不知道憤怒的父親會對他說出怎樣傷人的話。似乎,需要些時間調潤。


    於是,她望著裴徊光笑著說:“我要跟哥哥回家一趟,你先回家吧。”


    裴徊光瞥著她,沒說話。


    三個人間一陣長久的沉默。


    沈茴蹙著眉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朝裴徊光走過去。她拿出藍白色調的小瓷盒,推開蓋子。裏麵還剩下三顆蓮子糖。


    她拿出一顆蓮子糖遞給裴徊光。裴徊光望著她的眼睛,慢慢彎下腰,任由她將蓮子糖送進他口中。


    沈霆冷哼一聲,轉過頭,不耐煩地說:“上馬!”


    “這就來!”沈茴將糖盒的蓋子合上,轉身朝哥哥快步走過去,扶著哥哥的手,踩著馬鐙,坐在馬背上。沈霆緊接著翻身上馬,手臂護過沈茴的腰側去拉馬韁,調轉馬頭,回沈家。


    沈茴努力轉過頭,望向站在後麵的裴徊光。


    沈霆很快將馬轉了方向,他的身體擋住了沈茴的視線,沈茴隻來得及看了一眼裴徊光的身影,連他的臉都沒有看清,更別說分辨出他臉上的情緒。


    裴徊光站在大片大片的紅色海棠林裏,望著兄妹兩個離開的背影。他慢慢將沈茴走前塞給他的蓮子糖咬碎,讓糖塊的甜味一點一點在唇齒間蔓延開。在沈茴和沈霆已經走遠看不見了,裴徊光才抬腳朝著他們離開的方向而去。


    ·


    黎明前最是黑暗。


    沈府堂廳裏燈火通明。沈元宏拄著拐杖站在門口,朝著遠處張望著。沈夫人和兒媳坐在一起,臉色都有些不好看。


    老太太也沒睡,也在一旁坐著。她低著頭,目光落在地麵,無聲輕歎著。


    遠遠看見沈霆將沈茴帶回來了,沈夫人和駱菀趕忙起身迎出去。沈元宏腮線緊繃,手掌用力握著拐杖,像是不認識了沈茴一樣,仔細打量著她。


    倒是蕭家老太太仍舊坐在椅子裏,沒什麽動作。


    沈霆翻身下馬,再小心翼翼將沈茴扶下來,他將馬韁和馬鞭遞給家仆,目光落在沈茴躊躇的麵頰上。


    沈茴小聲說:“哥,一會兒父親要是打我,你幫著攔一攔……”


    沈茴悄悄遞給沈霆一塊蓮子糖。


    沈霆被沈茴的賄賂氣笑了,無語地說:“你自己吃吧!”


    “阿茴!”沈夫人急急忙忙奔出來,心疼地拉著女兒。


    沈茴露出乖巧的笑臉來,小聲問:“姥姥還好不好?”


    她看見父親站在門口,並沒有看見姥姥的身影,有點擔心姥姥得知了裴徊光的身份,接受不了。


    “你姥姥在屋裏呢。”沈夫人哽咽地說。


    沈茴點點頭,跟著母親進了屋。


    沈元宏讓幾個下人都出去,下人退出去之前,將房門關上。


    “阿茴,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別怕,告訴娘啊。”沈夫人滿眼憂慮,聲音裏是強壓的哽咽。


    沈茴急忙打量了一番姥姥,見姥姥低著頭並沒有看她。她將視線收回來,輕輕推開母親拉著自己的手,向後退了兩步,然後低著頭跪下來,誠懇開口:“女兒不貞不賢,與他暗中勾纏多時。”


    裴徊光旁若無人邁進沈家庭院。看見裴徊光的家仆,都被他禁了聲。


    他站在門外,望著沈茴。


    第134章


    “什麽?”沈夫人不敢置信地踉蹌向後退了兩步, 懵聲問著:“他不是這樣說的啊。他、他……他說是他欺負了你啊。阿茴,到底是怎麽回事?有什麽事情是不能告訴娘的啊。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受了委屈不要自己扛著好不好?”


    沈元宏呆怔著, 不敢置信地望著小女兒。


    駱菀快步朝沈霆走過去,用目光詢問他。沈霆卻沒有說話, 而是皺著眉望著跪在那裏的幺妹。


    沈茴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緊裙子, 又忽然鬆開, 她再次堅定開口:“不是他說的那樣。是我不貞主動去找他,是我主動向他自薦枕席。”


    “你再說一遍!”沈元宏用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麵,邦邦響著。


    沈茴抖了抖肩,越發大聲地說:“是我主動去勾引他, 我們暗中偷情很久了……”


    沈元宏大怒, 憤怒地舉起手中的拐杖。


    沈茴身子顫了顫, 閉上眼睛。


    沈元宏整個人都在發抖,高舉的拐杖卻怎麽也舍不得落下來。


    沈霆大步走過去, 擋在沈茴麵前,他望著父親,低聲開口:“父親,蔻蔻還小, 您消消氣。”


    老太太終於抬起臉, 心疼地望著沈茴,長長地歎了口氣。


    “不不不……阿茴, 你怎麽會……”沈夫人簌簌落著淚不信小女兒的話, “他不是說的,他是不是逼你啊……”


    沈茴慢慢睜開眼睛,努力扯出一絲笑容來,她說:“因為他就是擔心你們責怪我, 才將罵名自己擔了。不怪他的……”


    ——這是沈茴能夠想到的,對裴徊光的瘋行最好的辯駁。


    門外,裴徊光的目光從門縫落進去,死死凝在沈茴跪在那裏贖罪的纖細身影。他抬起手,指腹抵在門上,隔空想要撫摸她紅紅的眼角。


    這,是維護嗎?


    嗬,原來有朝一日,又有人開始維護他。原來會維護他的人還沒有死光啊……陌生的感覺隔著二十多年,洶湧卷來,壓得他心口窒悶,像是隨時都能逼得他吐出一口鮮血來。


    他想將門推開,大步走進去,將跪在那裏的沈茴拉起來,護在懷裏。他不忍再看她跪在那裏贖罪,等著別人宣判,即使是她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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