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歎氣,瞪他一眼,轉過頭去,不理他了。想來,平日裏沈元宏已經說過許多次想要重回戰場,而沈夫人是不大同意的。


    飯菜一件件端上來,一家人不講究俗禮,一邊吃著東西一邊閑談著。大多時候都是姥姥和沈茴在說話,沈元宏夫婦兩個笑著在一旁聽。


    丫鬟端上來蓮子羹,蕭家老太太嚐了一口,忽然問沈茴:“小光今天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她記得裴徊光也喜歡吃甜食,記得的蔻蔻分給裴徊光的那半碗蓮子羹。


    沈元宏臉上堆滿的笑,再次散了散。


    “他有事情要做,晚上會過來。”沈茴答話。


    “哼。”沈元宏冷哼。


    蕭家老太太笑眯眯地說:“賢婿啊,你是不是又想吃辣子雞了?”


    沈元宏一窒,偏又不能向老人家頂嘴。


    沈茴用公筷夾了塊父親愛吃的紅燒肉給他。沈元宏這才重新有了笑臉。


    用過飯,沈茴整個下午都陪著姥姥說話。直到傍晚時分,府裏的下人稟告蕭家的兩位公子到了。


    蕭材和蕭林一身喪服邁進廳中,看見沈茴也在,愣了一下,不像往日那樣說話,規規矩矩地行大禮。


    “兩位哥哥可別折煞我,自己家中,不要那些虛禮。”沈茴急忙蹙著眉說。


    蕭林和蕭材這才笑了,一個誇沈茴出落得越來越好看,一個誇沈茴本事越來越大。


    “表妹不知道,現在走哪兒都能聽到表妹的大名了。臨出門前,還聽見大堂兄的閨女向她父親嚷著不想學女紅,要去學堂讀書,嚷嚷著長大了也要像表妹你一樣幹大事!”


    “表妹,如今是不是很忙?不管怎麽忙,都要多注意休息,萬不可逞強,身體為重。”


    沈茴笑著與他們說話,就好像還在江南時一樣。


    老太太問:“牧郎的喪事可都安排妥當了?”


    蕭林和蕭材答話,說起蕭牧的後事。


    “可惜這孩子年紀輕輕還沒成家就沒了。”蕭家老太太歎氣,“罷了罷了,亡於疆場也算為國捐軀立了功名。”


    沈茴沉默地坐在一旁聽著。


    所有人都以為蕭牧死在戰場上,就連他的家人也不知曉他的戰死本就是簫起的金蟬脫殼。至於後來蕭牧“死而複生”,殺了蔓生、幫簫起擄走她,又企圖擄阿姆殺啞叔……乃至身死的事情,更是無人知曉。


    罷了,就讓他帶著戰死的名聲去吧。


    沈茴垂下眼睛,神情有些失落。她又想起蔓生了,那個總是話不多的姑娘臨死前望著她,最後說的話是讓她快跑……


    ·


    天色黑下來時,裴徊光到了沈府,來接沈茴。


    沈茴依依不舍地向姥姥告別。


    “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姥姥輕拍著沈茴的手。


    “姥姥也要好好的。”沈茴輕輕擁著姥姥,努力去聞姥姥身上熟悉的特殊暖香,整顆心髒都充滿了舍不得。


    沈茴將下巴搭在姥姥的肩上,像小時候一樣蹭一蹭。


    “傻孩子。走吧。說不定什麽時候姥姥身體好了,再跑去京城看望你!”


    雖知道不可能,沈茴還是彎著眼睛說好。她鬆開姥姥,一步三回頭地朝著停在一旁的馬車走去。再怎麽舍不得還是走到馬車前,她將手搭在裴徊光遞來的小臂上,登上了馬車。


    馬車離開沈家,沈茴從車窗探頭望出去,使勁兒揮手。


    姥姥站在府門前高懸的燈光下,對她溫柔地笑著。


    馬車走遠,沈元宏道:“走吧,回去了。”


    老太太回身,一邊走一邊說:“賢婿啊,都說女婿能頂半個兒。你要是嫌小光品行不端,倒是擔起半個父親的責任,教導一番。”


    “哈。”沈元宏直接笑出聲來,“教導他?小婿可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本事。”


    “怎麽沒有這個本事啦?你的幾個孩子個個好風骨一身正氣,這都是你教得好。”


    “不了不了……”沈元宏連連擺手,拖著還有些疼的傷腿往前走。“那人怎麽教?除了殺人連個別的樂趣都沒!”


    他望著甬路上映出的枝葉婆娑影子,想著老太太這話真奇怪。半個兒子?半個父親?教導那個狗太監?


    這太可笑了吧!


    老太太還在一旁絮絮說著:“我記得你以前說對孩子講大道理是沒用的,要以身作則、潛移默化。你別總板著臉訓人,至少讓他嚐到比殺人更有趣事兒啊……”


    ·


    十一月初八,啟程回京。


    一路水路交替,已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趕。終於在臘月二十九這一日,風塵仆仆地回來。


    回宮時,已是夜裏。


    沈茴本就體弱,這般奔波之下,人瘦了一圈,臉色也有些差。在溫暖的關淩住了大半年,冬日裏回到北地京城,縱使穿著厚厚的襖,寒風還是讓沈茴打顫。


    沉月瞧著沈茴發白的臉色,有點心疼。馬車停下,她跳下馬車,扶沈茴下來。


    沈茴仰頭望一眼熟悉的昭月宮,牽起齊煜的手,腳步匆匆地進去。


    炭火燒得很足,沈茴坐在爐火旁烤火。


    齊煜乖乖坐在她身邊,雙手托腮望著她。


    沈茴凍僵的身體終於緩過來,她對齊煜笑:“快去沐洗歇下。”


    齊煜點頭,起身往外走。她走了兩步轉過身,忽然特別認真地說:“母後,等煜兒長大了,給母後選一個暖和的地方當都城!”


    沈茴愣了一下,心暖之後,又說:“遷都茲事體大,可不許亂說。”


    “哦……”齊煜耷拉著小腦袋走了。


    裴徊光從雕花屏後轉過來,他知自己身寒,並不去抱沈茴,而是坐在沈茴對麵,望著徐徐燃著的炭火。


    “你不是很羨慕麗妃可以換個身份重新開始?”他抬起眼睛望著沈茴,“你呢?就不想離開皇宮?把齊煜也帶走。”


    “把煜兒也帶走?那誰做皇帝呢?總不能是病秧子玥王。”


    裴徊光笑了,他盯著沈茴的眼睛,悠悠道:“有何不可?”


    沈茴怔了一下,忽不確定裴徊光是不是還想天下大亂。她慌忙開口:“可玥王身體……”


    裴徊光嘖笑一聲,道:“玥王的身體如何,不如問問娘娘的禦用太醫。”


    第193章


    沈茴望著裴徊光, 愣住了。


    她的禦用太醫?


    俞湛?


    俞湛怎麽會知曉玥王的身體如何?


    裴徊光握著長勾,攪動炭火盆裏的銀絲炭。他已落下目光,望著紅色的火光, 慢悠悠地說:“咱家不再攪局, 你也不再當這個太後, 如何?”


    好半晌,沈茴緩緩地搖頭。


    她翹著唇角,用小孩子玩笑般的語氣說:“小時候讀書, 先生教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多俗氣的句子,好似每個剛讀書的孩童都被要求背誦。耳熟能詳到讓它失了原本的力量, 隻成了一句空蕩蕩的口號。


    少女的臉龐稚氣又天真,明眸裏卻有璀然的光。


    “我想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百姓安居樂業與家人團聚, 沒有戰火沒有生離死別。我想在有生之年親眼看看再現的繁京模樣。能為盛世出一分力, 是我萬死不辭的誌向。”


    沈茴抿唇笑笑,她垂下眼睫望著徐徐燃著的炭火,有一點不好意思。


    “你可不許笑話我。這些話聽起來很漂亮,我平日是不敢對旁人說的, 不想被人嘲笑說我如何天真幼稚。可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在幼年困在閨房時便是這樣想的。這幾年不管經曆了什麽事情,時光荏苒世事變遷,藏在心裏的誌向, 是從未變過的。”


    裴徊光問:“即使你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能這樣操勞, 寧肯讓自己短壽?”


    “活著很好。”沈茴認真地說, “古往今來, 保家衛國有很多將士戰死沙場, 變法革新亦有無數文人學者以性命鋪路。我隻是操勞些, 又有何妨呢。”


    好半晌,裴徊光輕笑了一聲,說:“沈元宏養的孩子的確都挺有風骨。”


    沉月在外麵叩門,沈茴讓她進來。


    沉月帶著兩個小太監,抱著高高的奏折進來,放在書案上。


    舟車勞頓,因歸期定了,很多奏折都是提前發往了京城。沈茴才剛回來,各地送來的奏折已堆積如山。


    沉月蹙著眉,詢問:“太後什麽時候看奏折?還是先沐洗?”


    “我現在就看。看完歇下前再沐洗。”沈茴說著站起身來,提著厚重的裙子往書案走去,經過裴徊光身邊的時候,下意識地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借來當一下扶手。


    裴徊光瞥一眼她搭在他肩上的手,笑笑。


    沉月端來準備好的提神茶、糕點,還有沈茴最喜歡的各種口味的糖果。


    沈茴在堆積如山奏折後麵坐下來,認真開始翻閱批注。


    裴徊光側轉過身,手臂搭在椅背上,凝望著沈茴。


    沈茴沒抬頭,亦知曉裴徊光在看著她。她一邊握著朱筆在奏折上批閱,一邊說:“這裏有糖,你吃不吃?”


    “不吃。”


    沈茴“哦”一聲,將批閱好的奏折放在一旁,拿起另一份。


    冰冷的書案、高高的奏折,越發映襯著沈茴的纖細柔軟。她映在窗上的身影纖細卻筆直。


    長夜漫漫,書案上的熱茶每每涼了,會被沉月及時換上熱茶。一壺又一壺的熱茶送上來。待她處理完這些堆積的奏折,今夜能睡一個時辰也算多了。


    裴徊光默默地凝望著沈茴。


    有時候,裴徊光會希望沈茴隻是個依附他的小女子。可這念頭,也不過偶爾浮現罷了。


    他很清楚沈茴不是攀附他的小女人。


    他更清楚,正因為沈茴不是心裏隻有男歡女愛的懦弱小女人,才吸引了他。


    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臉上掛著少女的嬌憨,說著堅定的誌向。她說她怕別人笑話她天真。


    可是裴徊光望著她,隻覺得一股火焰在心上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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