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卻因為他迫於形勢娶了旁人,就將兩人深情拋卻,不再等他。


    她就不過分嗎!


    簫起垂在身側的手握起,和前方的沈菩間距離越來越近,他心中複雜的情緒澎湃著。


    眼看著沈菩推開妙安寺的木門。簫起立刻收回思緒,加快步子往前追。然而,他眼睜睜看著那扇木門在沈菩身後關上,而他卻不能再往前走。


    因為,黑壓壓的人從四處冒出來,將他圍了起來。


    他掃了一眼那群人,衣著尋常,可皆無胡須。


    ——東廠的人。


    伏鴉從人後走出來。


    “簫起,咱家五年沒回東廠,在這裏等你五年了。”伏鴉望著簫起陰惻惻地笑起來。他這一笑,扯動臉上的燒疤,越發顯得這張臉恐怖至極,讓他像極了索命的惡鬼。


    伏鴉永遠都記得沈菩得了芙娘的信後的慟哭。


    大雪皚皚,他站在院牆外,聽著她的哭聲心如刀絞。他在院牆外守了一夜,任寒雪將他塑成冰雕雪人。


    ·


    沈菩端著木盆快速進了妙安寺,小跑進長棚,把盆裏的濕衣服一件件掛起來。木盆裏最後一件濕漉漉的衣裳掛在晾衣繩上時,沈菩後知後覺少了一件衣裳,許是遺在了河邊。她趕忙撐了一把傘,回去取。


    傾斜的雨幕降在地上橫斜的屍體——簫起的幾個手下。


    和被刀劍砍殺的屬下不同,簫起身上無一處傷痕。裴徊光說要簫起完整的人皮,所以伏鴉給簫起灌了毒。


    鮮血不停從簫起的七竅湧出,雨水和他的血水混在一起。眼眶裏盛滿雨與淚,澀痛難忍,他有心想抹,卻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他無力地躺在潮濕地麵,任由身下的雨泥浸透衣料。在雨水的淅瀝聲響中,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五髒六腑碎裂融化的響動。


    他艱難地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妙安寺。眼睜睜看著那扇濕漉漉的木門被推開,看著一個女尼邁出來。油紙傘遮了她的臉。


    是她嗎?


    沈菩看見寺外這樣的場景愣了一下,默念一句善經,沒注意到躺在地上的簫起,而是望向站在東廠人中間的伏鴉。


    伏鴉幾乎是瞬間轉過身去,背對著沈菩。他胸口劇烈起伏,臉色蒼白。


    她說就當她死了,她說不要再去見她。他信守承諾,將她的話牢牢記在心裏。就算在這小鎮蹲守簫起五年,也不曾敢去打擾她,哪怕偷偷看一眼都不敢。


    她會生氣他出現在這裏嗎?她本是心善人如今又遁入佛門,見他殺人會不會皺眉?


    伏鴉更怕她見簫起如此會難受。


    “伏鴉?”沈菩不確定地開口。


    還是被她認出來了。伏鴉的手抖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聽見沈菩朝他走來的腳步聲,心裏頓時慌成一片。


    隨著沈菩走近,油紙傘慢慢上抬,簫起終於在雨幕中看清她的臉。


    原來她的臉燒得這樣嚴重。她最是愛美,曾經因為臉上蹭髒了,又或者起了個不明顯的小紅疹,都會委屈地躲在房中不肯見人。


    她的臉燒成這樣一定很難過。


    沈菩停在伏鴉側後半步,將手中的傘舉到伏鴉的頭頂。傾斜的雨幕被傘麵攔住,聲音細細碎碎地欺進伏鴉耳中。


    “施主身上淋透了。”


    好半晌,伏鴉才僵著手去接沈菩遞過來的傘。即使將傘接來,他也偏著臉,不敢去看她。


    “阿彌陀佛——”


    沈菩豎掌,向後退去,伴著她的一道無聲輕歎,往回走。


    簫起躺在雨泥裏,看著沈菩走到身邊,隻要他一抬手就能抓到她的衣擺。可是他沒有力氣抬起手,就連出聲喊她的力氣都沒有。他眼睜睜看著沈菩轉身離去,越走越遠,他張了張嘴,一個音發不出來,滿是血水的口中又被灌進了涼雨。


    那扇木門再次在沈菩身後關上,簫起知道再也等不到她走出來。融化潰爛的心忽然開始劇烈地疼痛,窒痛讓他大口大口地嘔血。他被血水溢滿的眼眶黏連,很快什麽都看不清了,視線裏隻是髒兮兮的一團紅色。


    沈菩回到寺中,沒有再撐傘去河邊尋衣,而是跪在慈悲的佛像前。


    她並沒有認出簫起。


    她不知寺外事的因果,可世間善惡本就難辨。死生早已看透,無謂紛爭,人死如燈滅。她虔誠地撚著佛珠,為世間所有亡者誦著超度的往生經。


    寺外,伏鴉手忙腳亂的將外袍脫了,小心翼翼將沈菩遞來的傘包裹起來,放在一旁,才活動活動手指,去生剝簫起的人皮。簫起將會活著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人皮被剝下來的滋味。


    伏鴉用雨水洗淨手上的血跡,一手小心翼翼將包著的傘抱在懷裏,一手拎著血淋淋的人皮。他轉頭凝望妙安寺。


    她皈依了佛,從此伏鴉跪拜每一個遇到的佛,願各路佛善待她。管它是菩薩、明王,還是彌勒佛。


    細雨很快停了,伏鴉轉身回京,此生不會再來打擾她的修行。


    垂柳浮水,雨珠從枝杈間墜入河麵,敲醒一圈圈淺淺漣漪。暖紅的落日餘暉灑落河麵,漣漪浮動間滿是瀲灩。


    夕照鎮的夕陽,真的很美。


    ·


    裴徊光合著眼懶洋洋地坐在海棠樹下的搖椅中,腿上放著一個紅膽深口大碗,裏麵裝著些荔枝。那株荔枝生長了五年,終於結出像點樣子的荔枝了。


    裴徊光早就聽見腳步聲了,他略略抬起眼皮,瞥著身邊的小東西。


    狗剩兒站在裴徊光身邊,從他腿上的碗中拿了顆荔枝在剝。


    “嘖。跑到咱家這裏來偷吃了。”


    狗剩兒小手捏著剝好的荔枝往裴徊光麵前送,奶聲奶氣地說:“不偷吃,給爺爺剝的。”


    裴徊光瞥著狗剩兒小手上沾的泥巴,實在不想吃這顆荔枝。裴徊光眼角的餘光瞥見從後院過來的啞叔,略抬下巴,道:“給他吃。”


    狗剩兒想了想,一顆不夠呀。他又剝了一顆,一手抓著一顆瑩白的荔枝,小短腿跑得飛快,一邊跑一邊喊:“太爺爺!吃荔枝啦!”


    啞叔才不會嫌狗剩兒的小手上有泥巴,他眉開眼笑地張嘴吃了,又把手中用蘿卜雕的小花燈遞給狗剩兒。


    “好好看哦!”


    狗剩兒接過來之後,立馬轉頭朝裴徊光跑過去,獻寶似的踮起腳尖高舉蘿卜小花燈給裴徊光看。


    裴徊光瞥一眼,嘖笑一聲,道:“這哪兒好看了?他雕的十二生肖才勉強能看。”


    啞叔傻嗬嗬地笑。


    狗剩兒湊到裴徊光麵前追問著十二生肖有多好看。他一點都不怕裴徊光,甚至沒看見裴徊光嫌棄的目光,將一雙小髒手搭在裴徊光的腿上。


    他剛會說話時,裴徊光隨口一句“叫聲爺爺來聽聽”,沒曾想他這樣一直叫了下去。有時候裴徊光覺得這孩子挺好玩,但大多數時候還是嫌棄小孩子麻煩,也沒將他養在身邊,讓他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偏偏狗剩兒總是爺爺長爺爺短,圍著裴徊光轉。


    今兒個是蘇翰采那老古板的古稀整壽,裴徊光打算去瞧瞧蘇家將他的幹閨女養得怎麽樣了。自那孩子出生,他便沒再去見過。他將快要爬到腿上的狗剩兒扯下去,再把腿上的那碗荔枝塞給他,換身衣裳往蘇府去。


    齊煜,不,應該說安煜,如今十歲的年紀比同齡人要高出許多,長成了器宇軒昂“少年”帝王的模樣。


    蘇翰采是她的恩師,也是朝中重臣。他的古稀整壽,安煜親自登門拜壽。持續五年的戰事終於結束了,舉國歡慶。沈茴也得了閑,與安煜一同去了蘇府。


    沈茴與安煜今日穿的都是常服,對跪地迎拜的朝臣說今日免去虛禮,隻為左相拜壽。天下初定的喜悅未消,整個壽宴氣氛很好,其樂融融。


    宴席過半,安煜覺得堂內有些悶熱,帶著隨從出去走走。


    走了沒多久,安煜聽見奇怪的響動。他帶著人循聲而去,看見兩個七八歲的小郎君落了水,周圍隻有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回過頭,紅著眼睛朝安煜撲過來。


    “嗚嗚他們落水了!”小姑娘抬起頭露出一張白淨的小臉。


    安煜下令救人。


    “不要怕,他們不會有事。你叫什麽?是誰家的千金?”


    小姑娘怯生生地說:“我叫蘇為昱。”


    安煜恍然,原來是恩師的孫女。


    “沒有招待好客人,祖父要罵人的。”蘇為昱去拉安煜的袖子。


    “無妨,朕會與你祖父說。”


    蘇為昱笑出一對小虎牙。可安煜剛轉身,蘇為昱臉上笑意盡消。


    其實,人是蘇為昱推進湖中的。


    嗤,誰讓他們說他性格古怪呢?


    第202章


    安煜牽著蘇為昱去了前廳, 向蘇翰采簡單說了湖邊的事情。當有人問蘇為昱那兩個孩子是怎麽摔進湖中時,蘇為昱躲在安煜身後不吭聲。那兩個小少爺的家人便不敢再問。兩個小少爺被救上來後嚇傻了,一句話說不出來。當蘇為昱對他們笑出一對小酒窩, 他們兩個隻會放聲大哭。


    恐驚聖駕,兩個小少爺的家人趕忙帶著孩子提前告辭歸家。


    裴徊光多看了蘇為昱一眼,笑了。他慢悠悠地開口:“蘇家千金乖巧討喜, 進宮伴讀罷。”


    大壽星蘇翰采瞬間黑了臉。五年了,他始終對裴徊光讓獨孫男扮女裝這事兒耿耿於懷。他盯著裴徊光咬牙切齒:“掌印這話荒謬!伴讀都是男郎, 我的孫女如何進宮伴讀啊?”


    他故意在說到“孫女”二字時,加重語氣。


    裴徊光頷首, 道:“左丞說得對。就那送到陛下身邊當個大宮女也不錯。”


    “你!”蘇翰采氣極。


    安煜皺眉。到底是左相府千金,給她做宮女成什麽樣子?她剛要開口, 蘇為昱抱住她的腿,大聲說:“為昱想進宮陪哥哥讀書, 做哥哥的婢女!”


    他仰起白淨的小臉蛋,可憐兮兮地說:“哥哥帶我走吧。”


    雖然家裏對他很好, 可是蘇為昱不想困在如今的窘境裏,他想給自己謀一條不同的路。


    安煜一怔,瞧著她這樣子, 忽然有點心軟。


    裴徊光笑了:“真是個乖孩子。嘖,若是左丞不準你入宮, 咱家可要搶人了。”


    “裴徊光你別欺人太甚!”蘇翰采氣得快要跳腳。他的獨子急急拉住他的袖子。蘇翰采冷靜下來,蘇為昱進宮總比被裴徊光這個瘋子帶走要好,他隻好咬牙沉默下來。


    是沉默, 也是默許。


    蘇翰采在心裏默默罵著裴徊光,又盼著英明神武的年少帝王早日將這作惡多端的司禮監大太監扳倒!


    坐在上首的沈茴隔著一張張宴桌,望向裴懷光。宴席每桌都坐滿了, 唯裴徊光的那一桌隻他一個人。她將手中的茶盞放下,道:“時辰不早了,哀家也該回宮了。”


    聽了她這話,滿座賓客立刻起身。


    沈茴望向安煜,問:“煜兒,你一起回嗎?”


    安煜搖頭,稱還有些事情要做。


    沈茴望向安煜的目光噙著滿意。煜兒從小就懂事,這五年更是成長飛快,如今已經可以自己處理很多朝政了。沈茴從一開始就有心教著她,如今也在慢慢放權。


    “徊光,同哀家回宮。”沈茴起身,朝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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