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煜站起身,睥睨下方跪拜的朝臣,不作任何解釋,威嚴開口:“眾愛卿平身——”


    華麗的明黃襦裝,繡著張牙舞爪的盤龍。


    蘇為昱望著尊威的女帝,勾起唇角,饒有趣味地自語:“唔,這樣更有趣了呢。”


    他換上乖順表情,朝萬人跪拜的女帝走去。


    從此,安煜換上繡龍女兒裝,為女帝。


    反對?


    誰人可反?


    從帝十年,論政績,匪寇反賊盡消,就連番邦亦再次溫順如羔羊。論權利,兵權在握,權臣拜跪。論民心,設善堂、醫堂、建橋修路,大減稅責,民不聊生已成過往。


    一切正如沈茴十五歲時天真的暢想——


    “我們要做出一番政績來,讓這滿目瘡痍的山河恢複原本繁華昌盛的模樣。屆時,再昭告天下,為子民帶來這一切安康喜樂的帝王,是女皇帝。”


    夢想與癡想往往一步之遙。即使如癡想的夢想遙遠得仿若天方夜譚引人發笑,可隻要想,並為之努力,就有實現的可能性。


    ·


    不久後,沈茴不再同去上朝。可是沈茴並不清閑。安煜信任她,她也想為盛世努力終生。人人都知道,安煜稱帝這十年絕大部分的功績都是來自沈茴的決斷。


    沈茴處理完學堂的事情,換上常服與裴徊光出宮。


    人們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攜手的兩人身上。沈茴用沈家四姑娘的身份大大方方地拋頭露麵。至於多少人信了她是太後孿生妹妹?


    這並不重要。


    裴徊光站在石拱橋上,望著河邊熱鬧的市井。人人臉上都帶著喜色,跑來跑去的小孩子們更是無憂無慮。晚霞灑照,渡上溫柔光影。


    裴徊光耐心地去看每一個人臉上的笑。


    也許沈茴是對的。這世間的善惡有時難分,絕大多數人的心底都存著善念。他感激夏盛心善救下阿姆,也開始幻想很多不知名的人偷偷救下衛氏人。說不定就有衛氏後人在遠處那群歡笑的人群裏。


    沈茴腳步輕快地跑來,她手裏握著兩串甜甜的糖葫蘆,遞了一支給裴徊光。兩個人並肩站在橋上,吃著糖葫蘆望著遠處安樂的百姓。


    河麵水波瀲灩,映出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沈茴偏過頭望著裴徊光。


    沈元宏曾向沈茴感慨她改變了裴徊光。


    不是的。


    沈茴知道改變裴徊光的人從來不是她。而是這世間本就永存的善念。


    ——善無疆,善意永不泯。


    夕陽徹底沉落後兩個人去了寺中添香火。


    供香徐徐燃著,綿長的鍾聲遠遠傳來,寺內一片寧和。


    裴徊光卑身立於慈悲的佛像前,緩誦懺經。


    旁人若知這邪魔人物竟會誦懺經,定要感歎他虔誠得像個笑。


    沈茴走到他身旁,同他一起虔誠誦念。


    從一開始,裴徊光就不在乎自己罪惡深重不得好死,更不在乎自己死後會下十八層地獄。


    可是餘生這樣短,不夠與她廝守。


    他開始怕,怕地獄裏沒有她,怕沒有來生與她相遇相守。


    他珍惜餘生每一日,一日也不與她分開。


    ·


    盛和二十九年,太後崩逝,舉國哀慟。


    是夜,裴徊光開棺而入,將繾綣眷吻落在沈茴眉心。梵元鬼錄第十一重,為自戕。自裴徊光選擇修煉邪功時,已為自己布了結局——用自戕結束今生所犯之惡。隻因沈茴的存在,鬼錄十一重推遲至今。


    衛珖緩緩闔目緊擁沈茴在懷,至永恒。


    生同日,死同穴。


    第204章 番·大夢一場(一)……


    “爹爹?”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仰起臉來, 疑惑地望著父親。父親在哭。


    在小姑娘身邊還站了個一樣高的小男孩。仔細看去,兩個小孩子五官輪廓一模一樣,竟是一對龍鳳胎。


    男人望著陷於黑暗中的皇陵墓地擦了擦眼淚。他在一雙兒女麵前蹲下來, 勉強笑出來,說:“爹爹在送別你們太爺爺呢。”


    月生扭頭望著遠處的皇陵, 眼前浮現太爺爺的身影。太爺爺總喜歡坐在一棵海棠的搖椅上, 慢條斯理地剝著荔枝吃。那棵海棠樹明明沒有香氣, 可太爺爺卻說海棠的淡香是花中之。


    月生聽說世間人人都怕太爺爺,可她不明白太爺爺有什麽可怕的呢?月生覺得還是爺爺更可怕些,爺爺是大官, 叫……西廠督主?威風凜凜的。好吧,爹爹也是大官, 穿著朝服的樣子很威風。可月生記不住爹爹的官職啦,名字太長啦!


    相反, 太爺爺總是悠閑。偶爾太爺爺還會剝一粒荔枝遞給她吃。她總喜歡跑去找太爺爺。太爺爺經常嫌棄地說她和她爹爹小時候一個德性。


    太爺爺總是神色淡淡, 可隻要看見太奶奶, 淡漠的雙眸立刻變得好溫柔!


    有一回月生坐在一旁讀書, 讀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提裙小跑到太爺爺身邊,驚奇地問:“太爺爺!書上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太奶奶那樣好, 太爺爺是怎麽逑到的呀?”


    一向潤容神淡的太爺爺哈哈大笑, 說:“想當年,是你太奶奶追的你太爺爺我。”


    太爺爺笑著拽一拽她的卝發, 又說:“不愧是狗剩兒的閨女,居然也會問這個。”


    月生眨眨眼,原來爹爹小時候問過?原來爹爹小時候叫狗剩兒。她捂著嘴笑, 絕不敢往外說。


    “回家了。”善果站起來,“江潮,牽好妹妹。”


    江潮點頭,把妹妹的小手使勁兒握在掌中,跟在爹爹身後。


    走了沒多久,天上飄起細碎的雪沫子。


    “哇,才九月末居然下雪了哩!”月生很驚奇。


    一個年邁的內宦追上來,遞上兩把傘:“善大人,拿著。”


    善果接過來。


    “順歲爺爺!”月生眼睛亮起來,“我好久沒看見你啦!”


    順歲笑得彎起眼睛來,將懷裏捧著的糖果盒子遞給小姑娘。


    “順歲爺爺又給我糖豆豆吃,順歲爺爺最好啦!”


    “就屬你嘴最甜!”


    善果猶豫了一才開口問:“你要一直守在這裏?”


    順歲笑著點頭。


    當初王來為奔前程,自己去東廠闖,他和順年才被調到掌印身邊做事。順年是個有誌氣的,能為掌印辦實事。他沒什麽本事,沒什麽誌向,他守在掌印身邊成了習慣。餘生,都打算守在這皇陵。


    善果點點頭,帶著一雙兒女山。


    雪很小,三個人暫時還沒撐傘。


    月生回頭望一眼皇陵。


    “小心走路!”江潮提醒。


    月生回過頭來,小聲說:“太爺爺好年輕的。”


    江潮敲敲她的腦袋,一臉嫌棄地說:“又不是親的!太奶奶比咱們親奶奶還小兩三歲哩!”


    好像是哦。


    月生揉揉自己被敲疼的頭。


    可她很快再開口:“可是太爺爺看上去也好年輕呀。”


    她瞥一眼前麵爹爹的背影,湊到哥哥耳邊壓低聲音:“我覺得太爺爺看上去比咱們爹爹還年輕哩!”


    總是守規矩板著臉的江潮猶豫了一,才小聲嘀咕:“聽說咱們太爺爺練的功法很厲害,能駐容!”


    “可是太奶奶沒練呀!太奶奶也年輕得很哩!”


    這,江潮解釋不了了。可是他是哥哥,哥哥不能讓妹妹失望。他憋了半天,臉都憋紅了,才小聲說:“這你都不明白?咱們太奶奶是大善人!有功德的!她是菩薩心腸,自然像菩薩一樣永葆青春!”


    月生懵懵懂懂地點頭:“那我要是做好事當大善人是不是也能永葆青春?不對不對,我還太小啦。得等十六七歲再開始做善事!”


    江潮嘴角抽了抽,不接話了。


    好半晌,月生再開口:“我想太奶奶了……”


    江潮默不作聲地跟著點了頭。


    善果說:“雪變大了,江潮把傘撐開和妹妹一起。”


    江潮聽話地撐開傘,舉在他和妹妹的頭頂。傘麵悄悄朝妹妹傾去,自己肩頭落了白雪。


    “回去早點歇著,明日你們還要進宮伴讀。”


    聽了爹爹的,江潮規規矩矩地應一聲“是”。


    如今宮中隻有一個皇子和一個公主,乃安煜和蘇為昱的龍鳳胎。說來蹊蹺,自安煜明確以女帝身掌政,京中時常有雙生子降生,且多為龍鳳胎。初時被議論,後來被奉為大吉之兆。


    如今帝王為女,朝臣雖拜服,卻仍舊盼著一任帝王是男兒郎,立儲的折子時常送上去。安煜全部打回去。孕育是個艱難的過程,國事繁忙,她不打算再生育。安煜明確說這一雙兒女,斷然沒有憑借性別繼承大統的道。當然,她也沒有因為自己是女帝,而非要送自己的女兒去龍椅。國事為重,蒼生為重。將來皇位誰來坐,全看這兩個孩子誰更適合。


    假使這兩個孩子都不適合,從天挑選一任君主又何妨。


    ·


    大雪紛紛,星月被烏雲盡遮。


    一片漆黑的棺木中,裴徊光側首,凝望長眠在臂彎裏的沈茴。她安靜地睡著,嘴角微勾著一抹淺笑。雙手交疊搭在身上,手心壓著一個精致的檀木盒護著。


    是裴徊光雕的那個檀木盒。裏麵裝著他們大婚那日的結發,還有一顆夜明珠。


    裴徊光望著沈茴唇畔的淺笑,心想她至死都是開心不悔的。


    空氣越來越稀薄。


    裴徊光多想生生世世與沈茴廝守。這一生實在太短暫。可他清楚自己作惡太多,許是根本沒有來生。就算有,上蒼不會垂憐他這樣的瘋魔惡人,怎能讓他如願?


    罷了,他從不是盼著上蒼垂憐的人。假如人的確有輪回轉世,即使墮入地獄,他可以在血色的煉獄裏爬起來,什麽神佛鬼魅,盡屠之。總能將她尋回。假如真的有輪回轉世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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