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小孩子喜歡吃奶糖。她眉心飛快蹙了一下,立刻改口:“橘子糖。”


    衛珖將糖遞給她,她垂著眼睛接過來,將白色的糖塊放進口中,奶香四溢。


    順歲帶著宮婢進來,將晚膳一件件擺在圓桌上。


    明明幾年不見的懷光哥哥就在身邊,可是沈茴莫名不敢看他,她垂著眼睛,嚐著口中的奶糖,聽著宮人細微的腳步聲。


    宮人將晚膳擺好,便都退了下去。沈茴安靜地坐在圓桌旁,眼角的餘光瞟見衛珖先抿了口涼茶,她才默默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眼前的東西。


    她不是個不懂禮節規矩的姑娘,何況接了聖旨之後也學過宮中禮節。可見了衛珖之後,她沒有拜見帝王,甚至連個彎膝淑女禮都不曾行。


    她不想。


    衛珖瞥她一眼,收回目光,慢條斯理地剝開一隻螃蟹,將蟹肉一一剔下,送到她麵前。


    沈茴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好笨,連聲謝謝都說不出口……


    她默默將蟹肉吃了,又喝了一小口甜湯,終於抬起眼睛望向對麵的人。她鼓足勇氣般,說:“我想吃桂花糕。”


    ——桂花糕放在裴徊光麵前,離她有一點遠。


    衛珖夾起兩片薄薄的桂花糕放在高足小碟上,遞向沈茴。沈茴伸去接,食指指尖不小心碰到衛珖的,她手指頭縮了縮,勉強將桂花糕接過來,安安穩穩地放在桌麵。


    衛珖少食,不多時便放下筷子。沈茴吃得也不多,可她吃得慢些。因沈茴睡了一陣,兩個人用晚膳的時候已是比較晚。用過晚膳,衛珖便吩咐順歲安排人送沈茴回家。


    沈茴剛轉身要往外走,衛珖叫住了她。她轉身,立在原地望著衛珖拿了件他的月白色披風朝她走來。


    隨著他一步步走近,沈茴忽然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她剛想伸接過來,衛珖已將披風展開,披在她的身上。他垂著眼,修長玉白的指仔細給她係披風領口的係帶。他離得那樣近,沈茴聞到一點點海棠的淺香。


    衛珖慢悠悠開口:“讓你年後出發,竟拖到五月,這一路上居然走了四個多月。”


    沈茴心虛地不吭聲。


    衛珖拽了拽係帶,讓她領口的蝴蝶結規規整整。然後他鬆了,望著沈茴的眼睛,道:“倒也來得及。”


    “來得及什?”沈茴問。


    “婚期定在這個月二十二。”衛珖道。


    九月二十二,是他們兩個人的生辰。


    沈茴有點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她好想可以憑空出現一麵鏡子,可以看見自己這一刻的臉頰有沒有泛紅。


    衛珖低笑了一聲。他俯下身來,湊到沈茴的耳邊,低聲問:“嘖,忘了問阿茴願不願意嫁給哥哥?”


    “我、我得……我得回家了……”沈茴聲音低低的。


    沈茴稀裏糊塗地接過懷光哥哥遞過來的袖爐,溫暖從手心一直傳到心窩,她聽見懷光哥哥叮囑:“京都不比江南,多穿一些。”


    沈茴胡亂點頭。


    她坐上軟轎,軟轎行了許久後,她將攥了一路的袖爐放在膝上,雙捂住自己的臉。心下,眼眸彎了又彎唇角翹了又翹。


    好像做夢一樣。


    ·


    九月二十二。


    立後大典隆重又複雜,沈茴提前準備了好久,自然一丁點的差錯都沒有。大典結束,她終於回到了昭月宮,厚重的鳳袍鳳冠脫下來,沐浴之後換上寬鬆的常服。


    沈茴的耳邊都是宮婢的歡笑和吉利話。就連向來性子沉穩的沉月,也和拾星一樣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好些吉祥話……


    沈茴在心裏悄悄勸自己一定要穩住,不能讓大家看笑,可是她心裏溢滿了歡喜,藏也藏不住。


    直到見到懷光哥哥,沈茴心裏怒放般的歡喜逐漸被緊張替代。她像模像樣地迎上去,聞到他身上有酒的味道。宮婢們還在寢殿裏,兩個人沒說兩句話,衛珖便去沐浴。


    等他的時候,沈茴心裏的緊張越來越多。她拘謹地坐在床榻上,腦海中亂糟糟的。


    衛珖沐浴之後,吃了一粒避子丹。


    他與沈茴都不是喜歡小孩子的人。更何況他的阿茴那樣嬌氣怕疼,他哪裏舍得她承受生育的疼痛。


    至於帝位,隨便吧。他無所謂下個皇帝是誰來當。天下這大,總有合適的人選。更何況,他自己都沒打算一直當下去。


    衛珖回到寢殿,宮婢垂首低垂悄聲恭敬退下去。


    沈茴坐在大紅喜床上,望著衛珖一步步朝她走過來。她咬了下唇,拚命告訴自己不許緊張。她悄悄舒出一口氣,將注意力轉移。然後,她的目光凝在衛珖身上。


    因是大婚,衛珖穿了一身紅衣。


    衛珖站在沈茴麵前,望著她泛紅的臉頰,笑了笑,先開口:“人長大了變少了,阿茴就沒什想說的?”


    沈茴便將此刻心裏說了出來——“以前哥哥總是穿白衣,原來穿紅衣這樣好看。”


    衛珖微怔,有些意外地望了她一眼。


    沈茴還以為自己說錯了,悄悄將目光移開。可她說的是真心——他一身紅衣的樣子好耀目,忽然在她心裏燎灼了一下。


    她很快就不能胡思亂想了,因為繡著龍鳳呈祥的正紅床幔落了下來。燭光隔著床幔照進來,視線裏也是大喜的紅色。


    當衛珖握住沈茴的時,沈茴的心跳忽地開始跳得好快。她咬唇,在心裏狠狠地罵自己——沈茴啊沈茴你能不能有點出息,隻是牽牽手而已,你臉紅心跳緊張什呀!不可以這樣笨!


    她抬起眼睛望過去,紅色的視線裏,她看見衛珖垂著眼視線落在她的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沈茴一瞬間回憶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她三歲的時候,正被病痛折磨的某一日懷光哥哥神明般忽然出現。從那之後,懷光哥哥時不時會出現,每次都給她帶裹著糖的藥,還給她講故事。再後來,她慢慢長大,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現在她明白原來在這些年他是那麽忙……


    衛珖將輕吻落在沈茴的指背,她所有的思緒頓時收回。她的指尖兒不受控製地顫了一下,衛珖感覺到了,抬起眼睛望過來。


    沈茴懊惱地覺得自己表現得實在是太差了,分明她提前照著小冊子學過的!不可以這樣笨拙了!她鼓起勇氣湊過去,輕啄一下他的唇角。即使沒有鏡子,沈茴也曉得自己的臉必然紅透。她心想著帳內光線紅暗,許是能遮她泛紅的臉。她又怕藏不住,隻好低著頭,慢慢往前挪,將臉埋在他的懷裏。


    知曉他的阿茴一向怕疼,衛珖不得不克製,可還是將她弄疼了。她紅著眼睛聲音低弱斷斷續續地一兒喊他哥哥一兒又喚懷光哥哥,低嗚間吐出一個疼字。


    他便停了。


    他將沈茴擁在懷裏,摸摸她的頭,又安慰地一遍遍溫柔輕撫她的脊背。他溫聲低語:“上次給你講的故事還沒講完。”


    沈茴哽咽著點頭,稀裏糊塗地說:“哥哥講到狐妖走了,和尚日日在樹下枯等……”


    “狐妖走了之後和尚日日誦經,可經文裏是她的名字,佛陀的笑容裏也是她的麵孔。”衛珖喉間微滾,他還在她的身體裏,他不得不瘋狂克製一下,能用溫柔平和的語氣給她講故事,“他想去找狐妖,卻不知她在何處。有一日暴雪,他立在樹下忽然明白他僧衣在身的等待並不虔誠。既已背佛,不能叛她。他還俗後在他與狐妖初遇的地方支了間茶水攤,等她歸。”


    沈茴從小到大聽衛珖講了許多個故事,她總是認真地聽。可是這一回,她不可能不走神。


    她不想聽故事了。她拉住衛珖的,在他懷裏小聲地說:“我、我緩過來了……應該可以了……”


    他靠過去親吻她的眼睛。他在她的身體裏,近得再也不能再近的距離。


    完整的他。


    後來,有一次衛珖無意間聽見沈茴小聲嘟囔的一句“真醜”。他起先沒明白她說的是什醜,許久許久之後,他反應明白。


    ——因為她再也沒有攥著他睡著。


    原來她是真的那麽喜歡小白軟。


    衛珖認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再動動刀子割成她喜歡的模樣,後被沈茴阻止了。


    “也挺好的。也沒那麽醜。真的。是你聽錯了,我上次說的不是‘真醜’,是‘真好’。”沈茴乖乖地眨眨眼,像個誠實的乖孩子。


    衛珖總覺得她這說得勉勉強強。


    還好,兩個人床笫之間的玩法向來多。她有時候喜歡小玩具,他便用玩具陪她玩。


    她歡喜便好。


    轉眼入了冬,瑞雪裹著京都。一場雪接著一場雪地降落,不過雖然雪多,今年的冬天卻比往年要暖一些。在一場又一場的雪後,迎來了新歲。


    難得一個萬裏無雲的好天氣,沈茴穿著毛茸茸的紅色鬥篷,騎著踩雪沿著紅色的宮牆小跑著。


    沈鳴玉在她身邊,騎著另外一匹黑色的馬。


    踩雪很溫柔,沈鳴玉的黑馬卻是個烈性子。這兩匹馬,是沈霆給她們兩個置辦的。


    衛珖站在逢霄亭,遙遙望著紅牆雪白下的沈茴。望見她巧笑嫣然的眉眼,他的眉宇間之間便也染上幾許不可能給予旁人的溫柔。


    她可以吹風可以騎馬,可以做許多以前不能做的事情。她再也不需要用那種羨慕的目光望著沈鳴玉。


    她不可以羨慕別人,別人有的她也要有,別人可以做的事情她也可以。她羨慕別人,讓他心疼。


    沈茴回頭與沈鳴玉說話的時候,望見了高處的衛珖,她立刻彎起眼睛衝他笑起來。


    沈鳴玉好奇地看了一眼,立刻笑著打趣:“小姑姑,他們都說你和皇帝姑父的情特別好!”


    那是自然。沈茴垂下眼睛,長長的眼睫藏起眼裏歡喜的笑。


    ·


    按照慣例,宮中在新歲擺年宴宴待朝臣。可今年衛珖將年宴取消,讓朝臣陪自己家人守歲。


    衛渡半年前去了。去時很平和,嘴角甚至掛著絲笑。這樣平和地去了,總比上回被衛珖活活氣死要好多了。


    衛珖陪沈茴回了沈家。


    頭些年,他為了不讓沈茴憂慮,故意找人扮了土匪,演了出戲,從而和沈霆結交,再被沈霆邀至沈家,介紹給沈元宏。


    那時候,沈元宏便很欣賞他,每每讓沈霄效仿他。


    隻不過後來他越來越忙,四年多沒見沈茴,自然也沒怎麽與沈家人接觸。此時他換了帝王身份,沈家人對他有敬重有欣賞有喜愛。


    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圍在一起吃年夜飯。沈元宏開懷大笑,望過來的目光裏是讚賞。


    衛珖側首,望向身側的沈茴。她彎著眼睛在笑,再也不用夾在他與她家人之間失落悵然。


    她就該這樣。


    若這是一場夢,他所求的不過是她的萬事順遂眉眼永遠含笑。


    不僅年夜飯這天衛珖陪沈茴回了沈家,緊接著而來的正月十五元宵節,衛珖也陪沈茴回了沈家。一大家子的人和和美美地用了晚膳,衛珖與沈茴沒帶宮人,隻兩個人去熱鬧的街市走一走。


    一片燈火通明,歡笑聲不斷。人潮擁擠,衛珖握緊沈茴的。穿過人群,兩個人站在高處,望著下方熱熱鬧鬧的人群。


    “你看那邊的孔明燈!”沈茴指過去。


    巨大的孔明燈孤零零的擺在那裏,歡笑的人群經過,偶爾有人停下,將心願寫在孔明燈上,更多人忙著與身邊說笑談或急著去前麵買花燈猜燈謎吃湯圓,並不許願。


    日子苦時,人們往往更願意向各路神佛許願。日子好過了,人們忙著生活就許願這樣的事情給忘記了。


    衛珖解下月白的棉氅,裹在沈茴的身上。


    棉氅之下,他緋衣玉帶。


    沈茴彎著眼睛笑:“小時候總聽說齊帝暴戾,百姓跟著提心吊膽過日子。現在好啦,大家的日子都會越來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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