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他們父子倆不知在多少事情上依賴羅主任了, 而此時搖搖欲墜的羅主任,令楊宇驚惶地發現,他的羅姨老了, 他的羅姨不再是單手能拖動母親的那個精悍女人。他的羅姨好像失去了生命力,要靠著他妻子的攙扶才能站穩。


    容教授小聲地告訴丈夫:“骨髓穿刺做了,結果還沒出來。急診ct發現多髒器浸潤速度非常快, 王主任已經給阿糖胞苷等了。”


    楊宇悲哀地點點頭。


    容教授招呼幾個孩子:“楊梓、露露、楊蓉,過來跟爺爺說句話。衛武, 你把小璿帶出去。”


    劉衛武不想出去,他把葉璿拽去自己身後,用身體擋住了孩子的視線。


    已經做了氣管插管的楊大夫說不出任何話, 他的眼神也不如早晨清亮, 但他的意識看起來要比早上好一些。他費力地抬起手指,楊梓趕緊上前握住他的手,聲音澀澀道:“爺爺,你要好起來。我一定能和你配上型的。你還要看我兒子滿地跑呢。”


    楊大夫見孫子明白自己的期望, 就用勉強的一笑告訴孫子自己明白他的意思,然後把眼神轉到甘露那兒。


    “爺爺。”甘露上前。她驚惶不安。不明白前幾天還不見任何老態的、像自己大伯爺一樣談笑風生的人,怎麽轉眼就這樣了。


    楊大夫看著甘露,費力在孫子手心上寫了一個好字,然後他努力去看兒子、女兒,好像要把兒子、女兒刻畫到心裏一樣。等他的視線往外孫女、孫女那兒轉了一圈後, 最後定在了羅主任的臉上不肯移動了。


    羅主任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讓自己像母親那樣好好活著,這是他插管前最後一句話,也可能是他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了。


    “我會像我媽媽那樣好好活著。替你多活十年。”羅主任的眼淚隨著她的話、隨著她重重的點頭,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去icu吧!”容主任開口。“羅姨,劉書記特別說了,你可以跟進去的。我和小宇也會進去。”


    劉紅知道才退休回家的羅主任跟進icu不會添亂。至於楊宇和容教授夫妻作為科室主任,那更是經常去icu查看患者的。不讓他倆進去,根本做不到的。還不如幹脆大大方方地送個口頭人情了。


    監護室圍著病床的家人,在楊宇的招呼下往後退,讓出位置給楊宇推床。躺在病床上的楊大夫無力地閉上眼睛,能清醒地跟家人告別,他好像是心願已了。可沒等病床推出監護室,王大夫匆匆趕過來。


    “老楊,老楊,你怎麽這樣了呢?”王大夫臉上的悲戚不作假,但他說的話還是幾十年一貫製的有坑。“你不是去廣州給孫子提親了嗎?你不是跟我說你孫媳婦家的人都是百歲壽星嗎?”


    羅主任這時候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力氣,她提高聲音說:“大王,我孫媳婦家人長壽,難道老楊就能跟著長命百歲了?”


    楊大夫抬起眼皮,用盡全身的力量朝兒子搖頭。


    楊宇把尷尬的王大夫扶開、說兒子道:“楊梓,你過來推病床。”


    南來北往、經曆了無數世事的楊宇,他早就明白了,世上就是有王大夫這類人,他們就是會在不經意間提醒人把事情往 “歪門邪道”的方向去想。


    甘露麵色蒼白搖搖欲墜,這人就差直說自己妨礙了楊梓祖父、說甘家克了楊梓祖父。


    容教授讓劉衛武來攙扶羅主任,她拉住小手冰涼的甘露,倆人落在了隊伍的最後。她安慰甘露說:“露露,我和憨木仔他爸都是黨員。他爺爺昨晚還提醒我們不要唯心,你是好孩子,你要明白爺爺的意思。”


    “嗯,嗯,我明白,謝謝。”甘露忍不住哭起來。


    容教授在心裏歎氣,王大夫跟公公是真好,幾十年的老夥伴。但他這種話裏藏著陷阱的說話方式,還是讓孩子吃心了。她提醒自己,過後和丈夫得找兒子好好談談的。


    病床推進icu,容教授看著羅主任跟在推床的丈夫往前走,她就在小走廊停住了腳步。冷靜下來的她,想想母親靠著輸血維持了大半輩子,想想自己攜帶的地貧基因,無聲地冷笑了一下。


    臨床上有很多事情是玄乎,是唯物主義解釋不了的。但公公說他早就感覺自己大限將至,那這病就不關人甘家的事兒呢!


    *


    血液科王主任在劉紅的幫助下使出渾身解數,她想控製住楊大夫體內的瘋狂繁殖的白細胞。能用的藥都給用了,但沒有取得半點兒效果。羅主任每天白天守在楊大夫的病床前,眼看著老伴兒的病程進展,卻束手無策。


    容教授盡可能地在下午過來換羅主任回家休息,晚上就換楊宇在icu守著。這已經是劉紅最大限度給羅主任、給楊家的關照了。


    但楊大夫的病情發展特別快。


    他進icu的第一天、第二天,在藥物的幫助下,神誌清醒時,他就用手指在羅主任的手上劃拉字。可到了第三天他就再度陷入嗜睡狀態。等晚上楊宇來接班時,已經不能再喊醒他了。


    翌日劉紅查房後,把羅主任找去icu的辦公室。


    她勸羅主任說:“羅老師,楊主任(楊大夫是泌尿外科的副主任醫師)送進來就有多個器官被白細胞浸潤,我們和血液科配合治療,極力想挽救楊主任的生命。這幾天的醫囑和治療你也看到了,我們盡力了。嗯,楊主任他現在的昏迷狀態是不可逆轉的。你能想開一點兒嗎?”


    羅主任這幾天即便是回家休息,也是常常瞪眼到天亮。她記得清楚丈夫在自己手心劃拉的那些字,除了叮囑自己好好活著,就是不想繼續遭罪了。


    他想安樂死!


    但他意識清醒,安樂死在中國是犯法的。而如今他不僅是深昏迷了,要靠著儀器維持生命體征……還是維持不了幾天的。


    羅教授想了想,很艱難地說:“劉紅,謝謝你。讓楊宇來簽字吧。”


    劉紅把明顯見老的羅主任送出icu交給楊麗,然後打電話去手術室,轉告楊宇下了手術過來。


    半下午的時候,劉紅等來了楊宇。


    楊宇見了劉紅就說:“劉書記,羅姨是什麽意思?”


    “楊主任,我們能用的手段都用了。羅老師讓你簽字,你父親該接出去了。”


    楊宇艱難地點頭,然後在經治醫生準備好的醫療文件上簽字。父親再停留icu是沒有任何意義了。但撂下簽字筆,他的眼淚就忍不住滾滾而下。他在心裏說:“我這是同意閻王爺來勾走父親的魂啊。”


    劉紅這些年在icu看過無數家屬在簽字後痛哭失態的。經過父母和公婆的死亡,她更理解這樣的悲哀。但像楊宇這樣悲慟萬分、無聲無息卻哭得挺好看的還真沒見著過。她知道自己這想法不合時宜,便叫了楊大夫的經治醫生說:“你去問問血液科是轉回去,還是在我們這麵拔管。”


    楊宇抹一把眼淚,說:“劉書記,讓羅姨和我妹妹進來看一眼,然後在這兒拔管吧。不折騰回去血液科了。”


    “好。”劉紅覺得楊宇是個明白人。這樣icu和血液科的醫生都會少寫一些醫療文件的。


    *


    楊宇出去,換羅主任和楊麗進去見最後一麵。


    腎內科的譚主任來了。他是那年跟羅主任一起從醫大來省院的。當年一起來了好幾個人,如今也就隻剩了他倆在世了。容教授最後能打敗醫大過來的博士,贏得腎內科主任的桂冠,與譚主任的偏向有脫不開的關係。


    “譚叔。”


    譚主任把手搭到楊宇的肩膀,說:“小楊啊,你看開點兒。都說咱們救死扶傷是幹了積陰德的事兒,然而能長命百歲的都不是咱們這種勞心勞神的苦力。”


    這話是怎麽說的呢?楊宇不懂,但還是領了譚主任的好意點頭。


    “你爸爸和你羅姨這些年,也是難得。很少能見到再婚夫妻有他倆過得這麽好的。是不?”


    “是。”


    “所以,你以後得看在你爸爸的麵子上多照顧你羅姨一些。”


    “我會的。”


    “唉!我們這些老家夥們啊,治好了這個,救了那個的。這都是幹了違背閻王爺意思的事兒。”


    楊宇更不解了。


    “你當閻王爺是沒有脾氣的啊。這不就算到咱們這些人的頭上了。尤其是你們外科的,為做手術起早貪黑、吃飯沒時沒晌,省院那麽多的外科大夫,你看誰活過80歲了?”


    說的好有道理。


    楊宇咧嘴。


    “從養生的角度看啊,咱們當大夫的,活的最不科學了。”譚主任喟歎。


    他比羅主任大了好幾歲,返聘結束後回家好幾年了。楊大夫的病情進展太快,令他的感覺很不妙。但得知羅主任天天去icu守著,他還是過來icu了。


    “老羅,你想開點吧。”


    “嗯,才拔管了。小宇,你進去給你爸爸換衣服吧。”羅主任靠楊麗和容教授的攙扶才能站穩。


    譚主任震驚。


    羅主任像是對譚主任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剩下我一個了。到底還是沒了依靠。”


    譚主任忙對羅主任說:“我還比你大好幾歲呢。”然後又說楊麗:“快扶你羅姨回家去。”


    但羅主任堅持要等在icu的門外,她知道如今的患者死亡後不會在醫院的太平間多停留,基本是穿戴收拾好了,殯儀館接屍體的車就到了,然後喪事都是在殯儀館辦。


    她想送丈夫到太平間,她還想多看丈夫幾眼。


    *


    晚上,李敏和嚴虹聯袂去看羅主任。


    羅主任竟然笑著打趣她倆:“你倆終於肯蹬我家門了。”


    李敏和嚴虹大窘,一時間連說句像樣的安慰話都不能夠。


    “唉!你倆不用不好意思。那事兒我早就知道了。老楊他啊,他這個人就不是一個完人。但他對我來說是一個好丈夫。對兒女來說,包括對我生的羅天,他都是一個好父親。”


    “是。羅主任,你說的沒錯。人無完人。從省院的角度看,楊主任他是個合格的外科大夫。後天我會代表院方致悼詞。明天下班前,我會把悼詞送過來給你過目。”李敏收起自己的那點兒不自在,坦然跟羅主任說院裏的安排。


    這些年她看了太多的生命離去,也經曆了太多的長者和親朋好友的離去,她不覺得比自己閱曆更豐富的羅主任需要空泛的安慰話。現在自己肯代表院方出麵致悼詞,那不僅是隱晦表明她對楊大夫的原諒,也代表著院領導要把那一頁翻過去。


    這才是對羅主任最好的安慰。


    “謝謝你了,小李。”羅主任把李敏和嚴虹送出家門不說,還送出了單元門。看著李敏和嚴虹走遠了,她長長出了一口氣。


    楊宇就問:“羅姨,什麽事兒?”


    “跟你無關!你以後該怎麽跟李敏處就怎麽處。對了,衛武,你告訴羅天一聲,你爸爸後天出靈,她和小葉再怎麽走不開,還是要過去一趟。算了,我給她打電話吧。”


    劉衛武就說:“小天知道,才我們送爸過去時,她和小葉在那邊等我們。他倆磕過頭了。 ”


    *


    嚴虹跟到李敏家。


    “怎麽是你致悼詞?平時那不都是工會主席做這事兒嗎?”


    “才謝師兄來找我,他希望我做啊。”


    “那他自己怎麽不去呢?”


    “後天他會去的。他教育我要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別像他剛當院長時那樣。”


    “他當院長時也可以的。敏敏,我真不想你去給他致悼詞。”


    “這工作還是謝院長從劉書記那兒給我搶來的呢。” 李敏打開電腦,說:“寫作文我不打怵,還真就沒寫過悼詞。”


    “你可以讓工會主席或者院辦主任替你寫啊。”


    “是可以啊。但我寫的和他們寫的,羅主任一定會分辨出來。不然還不如讓劉書記去念工會那換了人名的通用稿。再說我都答應謝師兄了,就把這事兒做完美了。”李敏點開word,皺起好看的眉頭,嘟嘟囔囔道:“今天我懷著沉痛的心情,代表省院的全體醫護人員”


    “你太抬舉他了。”嚴虹氣咻咻的。


    “他死都死了,你還有什麽想不開的。彩虹兒,毛/主席希望他身後能得到三七開,鄧公希望自己能五五開,你覺得楊大夫這人會是多少?他那毛病比起他這些年的工作成績,我不說他活人無數吧,總的來說他是個合格的外科大夫。”


    “你還是總把人往好處想。”


    “我不得不啊。”


    “誰逼你了?”


    “沒人逼我。我跟你說心裏話,我這麽做,不僅是為了楊宇和容主任,主要是有羅主任那年替我挨的那一下子,不然我臉上就得有三道疤。嗯,還有,楊宇管我叫了二十多年老師,他兒子你也見過了,我都答應楊宇收他兒子了,你說是不是?”


    “好吧。你有理。”嚴虹不得不點頭。但她看不過眼李敏那一指禪的慢功夫,就說:“你起來,我替你打字。”


    “好,我打字是慢。”李敏笑著讓位置。


    “那是你老早就當主任,有人替你幹活,病曆打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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