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柳枝街不行,近來查得太嚴,姑娘們也不夠味。二位爺可去三更小道嚐個鮮,最近新起的風尚,聽說還有幾個東燕的舞女呢,都說很這個。”


    邊說邊豎起了大拇指。


    葉竹:“……”


    她也算見過大場麵,但三更半夜,被人當做嫖客還是頭一回,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謝重姒笑著道謝:“行啊,謝了。”


    葉竹帶著錦官,去後院牽她那匹馬,謝重姒便站在櫃台前,和夥計嘮嗑。大晚上的,她沒費盡心思把臉塗黑改色,瓷白的臉上,眸光靈動,透著少年人的狡黠。


    夥計勸說迷途少年:“哎哥哥多嘴一句,年輕人好奇嚐個鮮可以,別沉迷。那群狐狸精精明著呢,掏空荷包還是小事兒,小心別把你人也掏空咯!有這精力,不如去租個船,順流而下,風景好著呢。”


    看得出夥計大半夜的也是無聊,話匣子開了收都收不住,謝重姒回他:“明日就走啦。”


    “誒?明日?”夥計有些驚訝,撓了撓頭,翻開記賬簿子,“你們這三間房,訂了半個月呢。”


    “可能有點急事,但那位公子會留下,到時候和他商議就行。”謝重姒補充道,“別和他說我倆走了哈。”


    說的是偷偷離開的事。


    夥計:“哦哦哦!”卻以為謝重姒說的是半夜去花街柳巷偷趣。


    心想:那位公子看著就比這倆正經,是好人家裏教養出來的,肯定不像他們。


    他還準備叮囑年輕人要節製,餘光一瞥,忽然看到又有人從木梯上走下。


    揚州本就是煙花地溫柔鄉,聚在此地的鹽商甚至有圈養瘦馬的風俗。


    所謂瘦馬,就是從小買來的貧家幼女,調|教養成後,高價賣出去,迎合某些達官貴人和富奢們的需求。


    所以,來揚州尋風流,再正常不過。臉皮厚的,向日宣淫,臉皮薄的,趁著夜色流連笙歌處。


    夥計剛想說這又是哪個膽小鬼,隻敢半夜出去花天酒地,一看來人,僵住了。


    宣玨端著那張風光霽月的臉,在謝重姒身後站定。


    謝重姒聽到動靜,還以為是葉竹來了,喚了聲:“錦官。”


    想把蒼鷹換到自己肩上。


    背後沒動靜。


    她疑惑著回頭,就看到宣玨麵無表情地垂眸看她,聲音也沒什麽情緒:“打算去哪?”


    謝重姒:“……”


    收回之前的話,做戲做足了,好像也騙不過。


    正巧,葉竹牽著馬從後院馬廄繞到了客棧前門,和錦官一道伸出個頭道:“阿姒,走嗎?你掌馬還是我掌掌掌……三公子!”


    謝重姒硬著頭皮編瞎話:“去柳枝街。”脫口而出後,才反應過來這不是那夥計說的“吃喝玩樂那啥”一條街嗎?


    “張”三公子一掀眼皮,看的是葉竹:“小葉也一道麽?”


    葉竹壓根沒反應過來柳枝街是什麽,下意識點頭,就看到謝重姒微不可查地向她示意,立刻改縱為橫,將頭搖成撥浪鼓:“不不不不去。阿姒應當也不……”


    宣玨:“嗯好,那我和她過去。”


    謝重姒:“……”


    葉竹:“?”


    夥計也裂開。


    沒想到他最看好的這位,原來也是個半夜逛窯子的衣冠禽獸!


    宣玨又對有些著急的葉竹道:“還是說,你也要跟去?”


    葉竹騎虎難下,謝重姒無奈地道:“要不小葉子,咱倆回房吧,不打擾三公子雅興了。”


    葉竹和錦官都是好夢被人驚醒,事到臨頭又讓繼續去睡,一人一畜麵麵相覷,許是覺得有些迷幻。


    宣玨卻俯下身,在謝重姒耳邊說了句什麽。


    謝重姒臉色登時變了變,轉而對進退維穀的葉竹道:“你先回房吧,我和他出去一趟。放心,三公子人靠譜,不會有什麽事的。”


    葉竹:“……”


    ……倒不是很擔心您,反而更擔心宣公子。


    小殿下狠厲果決,身段能高也能低。在朝堂後宮也好,三教九流的民間也罷,都不會吃虧。但三公子吧,人善溫和,克製受理,瞧著就是個心軟的。


    您倆站一塊,宣公子看著都像被欺負的那個好嗎?!


    葉竹遲疑片刻,但窺見謝重姒驟然色變,也不好說什麽,應了聲是,又帶著因缺眠少夢而顯得焦躁不安的錦官,上樓去了。


    留了匹馬給他倆。


    話說完,宣玨也不怕謝重姒再跑了,也去後院牽來馬。


    方才,他和謝重姒說的是:“我是要去查案。殿下若去,說不定也能查查排雲紡。”


    宣玨捏人七寸一捏一個準。


    謝重姒來揚州城,還真是為了排雲紡。


    下毒謀害秦風、借機混淆視聽的那個獄卒,家人曾被排雲紡登門拜訪過,說是丈量裁衣,可排雲紡的高昂價格和看人下菜謝重姒也清楚。


    小小獄卒,再有錢,也不夠這格。


    但這也隻是異常,連證據都算不上。


    排雲紡死咬著說做善事也好,瞧著眼順就想給他家做衣裳也罷,總能說圓了。


    等宣玨上馬,他二人並駕齊驅,謝重姒才問道:“三司會審的東西,這麽不設防嗎?誰都能看到?”


    宣玨麵不改色:“文瀾前陣子都快在大理寺打地鋪了,他聽說的。”


    宣玨父親宣亭為禦史中丞,而禦史台本就會參與三司會審,他能聽聞,不足為奇。


    甚至宣玨把宣家摘得幹幹淨淨,也符合謝重姒的預期——他再謹慎不過的一個人,規矩方圓,鮮少逾矩。


    可太冷靜自持,多少會讓別人覺得遙不可及。


    謝重姒:“文瀾還真是盡職盡責。”


    盡職盡責的一塊好磚,哪要往哪搬。


    揚州城的夜濃重渺然,偶有歌聲琴音逸散。半陰著的天上有烏雲,而不夜城的燈火,將黯淡的雲也染得五光十色。


    乍一看,濃烈極了。


    可蒼穹色彩再濃烈,柳枝街也有些蕭條,恩客寥落。


    宣玨在這條街上,難得算得上熱鬧的一家歌樓下了馬。


    說熱鬧,也就那樣,但好歹不是清冷門麵,往裏看,一隻手數不過來。


    謝重姒也下馬站定,抬頭望那發舊的招牌——


    鶯聲慢。


    昔年刺史杜公,以一曲《揚州慢》聞名,詞調清麗悠揚,極襯揚州城的女子綿軟醇柔的嗓音。這支小調也被唱火,揚州的慢樂紅極一時。


    整條柳枝街,都是歌樓樂坊。一般的煙花地,肯定兼做皮|肉|生意,但這條街上還真有的店,就是純粹聽歌,裏頭都是清倌。


    這家鶯聲慢就是如此。


    謝重姒也有耳聞,因為京城裏頭那間最出名的紅樓“春鶯啼曉”,和鶯聲慢出身同處。聽說是五六十年前,徒弟和師傅鬧翻了,這小徒弟就帶著幾個姑娘,隻身上京城,創了春鶯啼曉,歌舞酒樂甚至青樓的生意,一店通吃。


    但現在,春鶯啼曉在望都生意紅火,鶯聲慢無人問津。


    可見教會徒弟,真的會餓死師父。


    許是宣玨衣著打扮看上去就是有錢的主,兩人剛一進門,老鴇就迎上宣玨,道:“公子要叫幾個姑娘,聽什麽小曲兒呀?晚上夜涼,咱這還有溫好的酒,也有房,在這歇夜都行!”


    這年頭,生意難做到這種程度,謝重姒瞧著好笑,對那群同樣看過來的鶯鶯燕燕們,眨了眨右眼。


    她是少年人遊俠扮相,爽利英氣,深更半夜出門,沒怎麽易容,臉上就有了點雌雄莫辯的豔麗。本盯著宣玨發愣的歌女們,又被她吸引了注意——


    啊啊啊這個弟弟好可愛!


    宣玨見怪不怪,暫時沒管亂招惹人的謝重姒,掃了眼道:“不在忙的姑娘,都叫上吧。”


    老鴇沒想到這倆冤大頭,不僅臉俊,花銀子也大方,喜笑顏開:“好好好,兩位這邊請。”


    宣玨不緊不慢地接上後半句:“主要是為了給她開開眼界,讓姑娘們別嚇著人。”


    突然被點名的謝重姒:“……”


    並不需要。


    她什麽美人沒見過?


    不說她哥,就春鶯啼曉,她上輩子都逛透了。


    老鴇懂了,這是要讓大家夥矜持點,就單純聽歌,別做的太出格,她連忙道:“好嘞!大家都聽到了吧?貴客來了,都謹言慎行,小心伺候啊!”


    其實嚴格來說,鶯聲慢不差。畢竟老字號,底子還在那。


    開口一唱就見了真章,的確要比望都那些徒子徒孫們的三腳貓功夫厚重不少。


    慢詞唱了三四首,酒也稍稍品了些,宣玨似是有些無趣,側首問道:“還有別的曲子麽?”


    宣玨斂笑垂眸時,像是尊無悲無喜的佛像,被燈火一照,清冷得生人勿近。反正沒一個歌女敢向他敬酒,倒是謝重姒不想拒絕這些風塵女子們,乖巧地一口一個“姐姐”,喝了幾杯。


    “有有有,公子,奴給你換首。”說著,嘴裏哼起來的,是塞北的小調。


    宣玨搖頭:“還有別的麽?”


    謝重姒被脂粉味熏得難受,不自覺往宣玨邊上靠了靠,壓低聲道:“不是有事嗎?”


    你還真是來聽小曲的啊?


    宣玨抬袖,趁機用另一隻手蘸酒,寫了個“等”。


    示意她先別急,稍安勿躁。


    曲子換了一首又一首,宣玨像是終於不耐煩,道:“罷了,停吧。聽來聽去,不過如此。”


    歌女們惶然,生怕惹了他生氣,就聽到宣玨無奈地道:“諸位不必驚慌,本就是帶表弟出來長個見識,她京城長大,耳朵刁得很,想來樂聲是入不了眼了。不過這大半夜的,也不能徒勞跑趟——諸位姑娘有什麽有意思的事兒,民俗趣事,當地逸聞,都可聊聊,就當閑談。”


    謝重姒一凜,感情是在這等著呢。


    不過選在柳枝街這家鶯聲慢,是有什麽特殊的考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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