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姒也古怪地看了眼宣玨,宣玨淡然開口:“方才月餅上落了蟲。”


    葉竹:“……!”


    宣玨淡定繼續道:“好在你那塊沒有。”


    葉竹:說話不要這麽大喘氣謝謝。


    不過,殿下和宣公子都那麽眼尖,看到飛蟲了麽?


    好在這頓飯之後,兩位都分外安靜一聲不吭,像是心情略微低落。


    葉竹不敢開口,生怕一開口,他倆又說她差點吃到些什麽不明物體,戰戰兢兢用完豐盛的牛肉晚膳。


    最後,三杯桂花酒,遠離望都的三人碰了個杯。


    都說:“中秋安康。”


    *


    揚州中秋夜晚落了場雨,本不大,隻是細密濃稠的雨絲,後來變成黃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下了一整天。


    兩天後,雨才停,青石鋪就的路錚亮光滑,鄉間土路也成了泥潭。


    謝重姒試探著挑路走,但還是容易深一腳淺一腳,腳前跟都沾了泥。


    她有些後悔跟著宣玨過來。


    更別提還是她主動提出要來的。


    清晨濃霧未散,四周的小土丘一個個籠在霧氣裏,看不明晰。


    稍微湊近點,才能發現,每個冒滿泛黃草根的小土坡,前麵都立著或大或小的石碑——這竟然是一處墳地!


    “……這就是你說的,不同尋常的方法嗎?”謝重姒實在忍不住,薅了薅錦官的毛,平靜一下她又捅了腳泥的鬱悶內心,“來墓地問神還是撞鬼啊?”


    宣玨步履如常地走在前頭,聞言,側首道:“走草皮上會好點。”


    減緩了速度,方便謝重姒拓著他的腳印走。


    宣玨走的都是相較幹爽的道路,謝重姒那雙慘不忍睹的皂靴終於不再被摧殘,她鬆了口氣。


    霧氣裏,宣玨輕聲道:“一般秋後問斬,至少九月往後。明光十二年的揚州,情況分外特殊。八月十八就抄斬了一批人,韓旺恰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說,這樁舊案,處處詭異。


    他不信沒人插手作祟。


    “八月十八……”謝重姒微微一愣。


    然後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這不就是今日嗎?


    宣玨點了點頭:“對,今兒。五年了。”


    謝重姒脫口而出:“別告訴我你是來找韓旺問話的。”


    宣玨:“……”


    本來還沒那麽可怖的氛圍,被謝重姒這句話,搞得陰森詭異了起來。


    晨光還未升起,濃稠的霧仿佛要滴出水來。


    就在這時,前麵不遠處有細微的聲響。


    一個白色的身影隱沒在白霧裏。看得模模糊糊,分外不清。


    但肉眼可見的是,這個白影在挪動。


    謝重姒:“……”


    不是,好大一個眉清目秀的墓地,還真玩鬧鬼呢?


    第27章 冤屈   宣玨和謝重姒也在靜靜看著宛姬……


    晨昏未明, 易撞髒穢。


    墓地裏迎來個霧氣裏的阿飄,平常人得顫上一顫。


    謝重姒肩上的錦官都奓了毛,撲棱翅膀就要飛起啄人……或者鬼。


    但它還未起飛就被謝重姒按住了後頸。


    謝重姒卷舌吹了個輕快哨音, 蒼鷹極通人性, 毛也不奓了,乖順抓住她的護腕不敢造次。


    韓旺家人遠在千裏之外的東疆一代,隻有個遠房表叔在揚州。因著韓旺是罪大惡極,被判重刑,不敢大肆操辦葬禮,墓碑孤墳從簡。


    這處墓林也極偏僻荒涼, 沒有鮮花祭品,也沒有挽聯憑吊, 都不知道毗鄰的是哪一朝代的孤魂野鬼。


    附近至少三裏地都並非良田, 這大清早的, 誰跑這荒郊野嶺來?


    宣玨也看到了飄忽的白影,腳步頓住,然後對謝重姒做了個口型:“跟上。”


    這是要暗中尾隨的意思了。


    兩人都練過武,腳步輕盈不出聲響, 不近不遠地綴在後頭,前方沒有反應,想來並未發現。


    秋葉落了黃, 再被前幾天的雨打風吹刮落, 堆疊在地, 被水沁得光亮。


    終於,那個身影停了下來,立在一個如其餘所有墳頭般不起眼的小土坡。


    靜默地立了好一會兒,然後咿咿呀呀的唱腔響了起來:


    “生死兩茫, 故人九泉下——”


    “白雪落鬢,料得發如霜——”


    “孤墳野望,世路重茫茫——”


    謝重姒聽詞戲聽得不多,上次觀戲還是陪著戚貴妃過年,她不清楚這是出自哪折戲。


    但這猶帶哭腔的靡婉聲喉,讓她頭皮一麻,登時就起了雞皮疙瘩。


    宣玨卻是歎了口氣,似是悲憫,搖了搖頭。


    謝重姒見他帶著意料之中的果然如此,正準備壓低聲詢問,前麵的腔調陡然一變。


    若說方才還如同悼亡詞般,寄托哀思,殷殷泣血,那這兩聲堪稱淒厲悲壯了:


    “我道其間,道阻且長——”


    “若有來世,當為秋霜,無為檻羊——”【注】


    前麵人像是折破了嗓子,調高而尖,猛然收音,鄉澗的墓地裏還回蕩著幽響般。


    “當為秋霜,無為檻羊……”


    “無為檻羊……”


    謝重姒還納悶回聲這麽大,仔細一聽,才發現是前麵那人無力跪地,嘴裏喃喃的小聲複念。


    嗓音有些沙啞,但不難看出是個女子,有副老天爺賞飯吃的好嗓子。


    “……兩年沒來看你了。”她說道,有些小心翼翼,“今年中秋,揚州城還和以往一樣熱鬧,就算下雨,河上夜宴畫舫還是一票難求……”


    她的聲音小了下去,過了很久,才再度鼓起勇氣開口:“……你都看不到了。”


    辰時,日升而霧散。


    淺薄的橙光透霧而來,照在女子鬆挽的發髻和淒苦的側臉上。


    謝重姒心有猜測,看到那張木然的臉也沒有太過驚訝。


    宛姬。


    揚州花魁一曲,真是能聽得人心碎。


    宛姬又將手裏酒釀和白簪花擱在墳前,燒了些紙銅錢,站起準備離開。


    轉身時,宛姬一愣,險些被嚇得手裏竹籃都都掉落在地。


    她看到不知何時立在身後不遠處的兩人。


    霧氣幾乎完全消散了,宣玨和謝重姒立在朝陽下,也在靜靜地看著她。


    宣玨率先打破了寂靜:“小宛姑娘也是來祭奠的麽?”


    宛姬抿唇,忍不住後退半步,腳跟碰倒地上的酒壺,香甜的桂花酒撒了一地。她道:“是,冤家一個,死後還讓我不得安寧,諸位見笑。”


    這兩位前幾日半夜來訪的客人,她還有印象,在荒郊野嶺碰到這麽兩個人,宛姬心慌意亂。


    她更怕這兩人是殺她滅口的,眸光瞥到謝重姒旁邊的小路,腳下猛跳,就要越過她逃走。


    一隻大翅膀擋住她的路。


    宛姬心跳漏了拍,在錦官的虎視眈眈下,停住腳步,瑟然道:“不知兩位爺有何貴幹呐!”


    謝重姒心道:自然是偶遇你,套話查線索的。


    要不,宣玨怎麽非得在韓旺忌日前夕,去鶯聲慢找人閑談扯犢子,繼而勾出宛姬的傷心事呢?


    宣玨:“三個月前,有人上京告禦狀,鼓徹朱雀大道。刑部聽其泣血,決定翻查白馬巷縱火案。”


    他走到韓旺的墳前單膝蹲下,拂去簡陋墓碑上沾染的紙錢白灰,露出粗糙刻了的“侄韓旺墓明光十二年”,又拿出三支香,就著還有餘火的紙錢堆點燃,插在墓碑前,道:“來擊明堂鼓的是蘇州商戶,名為朱信,在蘇州不算潑天富貴,但也遠勝常人。手下有船隻三百來艘,這幾年在運河貿易上,做得風生水起。他棄了全部身家隻為告這一狀,自是要受理。”


    宣玨上完香,起身,接著道:“朱信說他是梁小姐的青梅竹馬,兩家有意結親緣,奈何梁家因為做生意,來了揚州,這才減少了往來。但他仍舊和梁小姐互通書信,兩人情誼未變。得知梁家被燒的噩耗時,他想要來揚州一趟,卻因為父死守喪出靈,耽誤了幾月行程。再來時,梁家老小早落了棺,就連罪魁禍首——也就是這位放火燒巷的韓旺,都被草草下葬。朱信一無所獲,隻聽到了個梁女同韓旺許定終生的荒唐消息,和殉情、尋仇的案件定論。他當時氣急敗壞,氣沒地兒撒,把韓旺的墓碑都推了,屍體扒出來踹了幾腳。然後才回了蘇州。”


    陳年舊案能翻出重查,肯定是有人拚命促進。


    謝重姒沒想到其中這麽複雜——她天潢貴胄,富貴窩裏嬌縱長大,向來有什麽需求,金口一張,就有下人去辦。


    哪裏要像芸芸百姓們,這麽迂回折騰。


    她一時五味雜陳。


    宛姬顯然也沒想到背後還有這麽多彎彎繞繞,或者說,在聽到“白馬巷縱火案”的時候,她就僵住了。


    宣玨頓了頓,搖頭道:“朱信回了蘇州之後,還是放不下這件事,牽腸掛肚的,翻出梁小姐書信左看右看,覺得她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子。更不太可能才到揚州一年,就殉情他人。於是朱信這才決定乞求天聽,希望此案複查。哦對——”


    宣玨指了指那三支香:“朱信怕真能翻案,查出來不是韓旺燒的,他鞭屍錯了人,讓我先來燒三支香,給人賠罪。”


    謝重姒:“……”


    謝重姒一時也分不清宣玨這是做戲做全套,還是果真如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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