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旺寫給梁小姐的;


    梁小姐寫給那位蘇州青梅竹馬朱信的;


    朱信寫給梁小姐的。


    宣玨將手裏的這封信也放了上,補足最後一處缺失:


    韓旺給宛姬的。


    琉璃燈盞好看,但火光微弱,擺放得遠了,字跡都照不清。


    宣玨正打算單手舉著琉璃盞,另一隻手將信紙分類,一旁,謝重姒穩穩地將火盞拿起,靠近,道:“我拿著吧。要是還覺得不亮,我去要幾根蠟燭。”


    宣玨動作一頓,輕聲道:“這樣就行。”


    他仔細辨析著字跡,笑道:“果然如此。”


    謝重姒看著他將朱信寫給梁小姐的信單獨分開,其餘的近百封信堆疊一起,心下同樣有了個猜測。


    宣玨指尖扣了扣那更厚的一遝信堆,道:“這些,全都是韓旺寫的。”


    韓旺寫給宛姬的,寫給梁小姐的,還有所謂的梁小姐給他的,都是出自一人。


    甚至朱信小心珍藏了四年的信,落筆之人——或者說代筆之人——也都是韓旺。


    謝重姒隨意撚起兩封,字跡並非一致,她側頭,似是疑惑。


    宣玨道:“‘理’和‘秋’的連筆順序,這遝裏頭幾乎無差。至於字形變窄拉長,或是仿寫他人字跡,文昌街那些靠抄寫吃飯的,自然會這門手藝。”


    “韓旺替梁小姐謄寫過書信,模仿字跡,偽造了他二人有私情的證據,好讓之後殺人順理成章?”謝重姒皺眉,“圖什麽?”


    宣玨卻是搖了搖頭:“不,我倒是認為,他當初隻是想頂下‘私情’,給梁小姐的自盡負個責任。”


    一個罪不至死的責任。


    他繼續道:“但幕後的人幹脆把殺人滅口,也甩在了他頭上罷了。”


    謝重姒:“嗯?”


    宣玨垂眸,琉璃盞的淺淡暖光,落在他的側臉上,潤如明玉,他閉眸回憶:“誠如宛姬所說,韓旺內向懦弱,不敢殺人的。我去看過他叔伯——替他立了碑的那位——他告訴我,韓旺看到殺雞宰羊都會暈。殺人?他不會。”


    謝重姒也在快速瀏覽卷宗,突然她窺見一行關於梁家生意的描述。


    梁家從蘇州遠道而來,蘇錦刺繡最是拿手,雇了女工培養,賣出的布料生意紅火,幾乎是一年就搶占了揚州城的極大份額。


    謝重姒心想,江南的人還都挺是做生意的料的。


    等等?布匹?


    之前就明白梁家是做什麽的,但沒在意,直到今晚,宛姬還說了個楚家。


    “對,楚家倒是有可能。”宣玨眸光也落在謝重姒停留的那一頁上,“牽涉利益,放火傷人。梁家沒了之後,楚家接管了那批女工,排雲紡生意也因此蒸蒸日上。”


    什麽是真相?


    了解全部過往,拚湊出的最合乎情理的可能。


    但是……


    謝重姒咬了咬下唇:“沒有證據。”


    隻是猜測,憑什麽定罪?


    “很快就能有人證。”宣玨想了想,“如果順利的話。”


    他說道:“前幾年揚州城的排雲紡主管楊兵,因管理得當,負責了望都的業務。”


    謝重姒猛然回神,瞪大了眼。


    宣玨笑道:“借著獄卒下毒那事挖下去,最終指向的不也是他麽。京中皇權之下,在揚州鞭長莫及的事,在望都應當不難吧?”


    比如扣押審訊,去刑部醒個盹。


    他理了理有些淩亂的桌麵,對謝重姒道:“此案推測,我會書信陳尚書。至於太子那邊,還要勞煩殿下告知了。”


    想必謝治也很想從這楊兵嘴裏,挖出點關於先皇後的什麽話。


    謝重姒還在想這其中千絲萬縷的聯係,有些出神,“嗯”了聲,將琉璃盞放回桌上。


    琉璃盞燒了小半時辰,早已灼熱,捏著下麵木柄時還不覺得,在桌上哢擦一放,裏頭燈油濺出,好幾滴甩到謝重姒手背上。


    謝重姒這才燙得回了神。


    她也不在意,將紅痕湊到嘴邊吹了吹。


    心下有零星的喜悅——如果真的能從楊兵身上撬開縫隙,真是太值了。


    不枉這幾天日夜顛倒的。


    謝重姒想了想,抬頭,很是感激地笑了笑:“多謝你啦!”猶豫了下,道:“離玉。”


    君稱臣字,是以表示親近恩賜。


    這句話開口之後,謝重姒渾然輕鬆,她不怎麽敢喊他的字。


    因為上輩子,她總是這麽稱呼的——


    “離玉誒,你怎麽做到和戚文瀾這廝聊天,還能照撫琴不誤的呀?”


    “離玉!你等等我!離玉!!”


    “離玉——”


    可是真的說出這兩個字後,也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覺。


    像是心上一塊石頭,從潰爛的傷口移開,腐肉在緩緩痊愈。


    告訴她,如今什麽恩怨都未發生。


    宣家尚在,父兄安康,就連戚文瀾那家夥,也活蹦亂跳地在京中晃蕩,沒被戚老將軍打板子,也未因劫獄救宣玨而被罰去守邊疆。


    宣玨卻是一怔,和她對視良久。


    終於,還是宣玨先移開了視線,聲音有些沙啞:“夜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吧。”


    第29章 同遊   她果然還是……喜歡宣玨啊。……


    夜的確深了, 來回折騰一路,又奔回來條分縷析地推測判斷,謝重姒就算下午補了眠, 睡意也逐漸上來。


    她想了想, 有些不放心地問道:“這些查證的卷宗,是打算近期歸還嗎?”


    “歸還?”宣玨搖頭,“不。刑部調來的,原封不動要歸還京都;至於收歸在揚州城的零散宗文,暫時還收幾天。等陳尚書收了信,準備離開揚州的時候, 再歸還。”


    這是先麻痹揚州城的一幹人等了。


    宣玨不信氏族掌握的江南諸城。


    氏族有財有地,朝中有人, 還有野心。


    前世裏頭, 以秦家為首的氏族沆瀣一氣, 在察覺到謝策道有意圍捕他們後,毅然決定暗中圖謀。


    他們甚至還輾轉聯係上了他。


    宣玨家破人亡敗謝治所賜,又被安排寵物似的指給謝重姒為駙馬,他們都不信宣玨會不恨。


    事實上, 宣玨的確是恨的。


    阿姐和未婚夫就要成婚,大紅的鴛鴦枕套和嫁衣都已繡好;兄長在被捕入獄前一晚還同工部接洽,討論如何修整秋祀的廟堂;父母那晚早睡, 早早熄了燈。


    不論朝堂富貴, 這也隻是千萬生靈裏, 一個普通至極的家而已。


    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甚至唯一留下的血脈,多少人口中驚才絕豔的小公子,也被皇帝留著尚了公主。


    所以, 這群人都篤定,他心頭萬千痛恨,屈辱不堪。


    恨是有的,但近乎麻木。


    他守孝一年後,又孤身一人北上南下閑遊一年,心裏那口氣還是沒緩過來。


    讀完“盟友”上趕著送給他的真相時,木然遠勝已獨自啃噬平複完的悲痛。


    他那時候更在意的,是他們透露出的支離破碎的話裏,迸發的勃勃野心。


    別說謝治守不了這種局麵,就算是縱橫捭闔一生,勉強壓住氏族向上勢頭的謝策道,也撐不下來。


    宣府百口冤魂在側,他不可能去幫這父子倆,轉而答應了與氏族的聯盟,甚至真的著手複仇。


    氏族都以為宣玨是一彎好用的殺人刀,沒想到他最後反水。


    假借氏族東風上位後,革其兵權、卸其官印,挑撥五族內鬥,最後將這攏傷了元氣,翻不起波浪的野心家們,勉強削弱到以前的三分之一。


    但即便是三分之一,也是可怕的勢力,宣玨剛上朝幾個月處處受製,半年後才緩過來。


    更別提如今全盛之下的氏族。


    宣玨就沒想從那位刺史張平嘴裏,得到有用的信息,也沒想過能從這些零散卷文裏,紙上談兵般查明真相。


    隻是走個過場,等書信送出,他就拍拍衣袖走人。


    望都排雲紡總管楊兵真吐露什麽,也是秦風一案延伸出來的,和他沒多大幹係。


    謝重姒明白了,看來宣玨很快就離開揚州回望都,她鬆了口氣,笑得開心:“你思慮周全。這幾日多謝照應了,你回望都之後,再和我皇兄說看到過我就行,到時候我肯定不在揚州啦!”


    謝重姒沒直說,宣玨卻懂弦外之意:


    正事忙完,她也有了有利線索,趕快分開別監守她了吧。更何況真怕怪罪,台階都給你鋪好了,回去和謝治提一嘴,東窗事發,也沒人會說什麽。


    宣玨怔了怔,他還未措辭好如何與謝重姒說——


    以他的性子,又不好直接賴在謝重姒身邊。


    而且他二人不熟,別說謝重姒,就說葉竹,對他和顏悅色的,恐怕也隻是因著摘星閣裏那番話。真惹了謝重姒不快,葉竹怕是第一個翻臉的。


    宣玨沒想到好的借口,隻能道:“行,到時候我和太子殿下稟告。殿下之後是去蘇州麽?”


    謝重姒打馬虎眼:“哎呀我也每個打算,走到哪算哪吧,況且我送去鬼穀的信估計也到了,會有師兄師姐出穀。三公子,真的不必擔心我的安危的。”


    宣玨不再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對謝重姒推門而出的背影緩緩地輕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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