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姒頭還沒點到底,葉竹就一溜煙地向東跑去,步履矯健,活像背後有猛獸在追。


    謝重姒:“……”


    宣玨卻是隱約察覺到了葉竹的心思,沒想到當時信口胡謅,反成了神來一筆,有些好笑,道:“想去哪裏逛?你以前來過揚州不曾?”


    謝重姒來過不止一次,第一次是兒幼隨母後南下,第二次是戚文瀾領兵守著。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垂眸搖頭:“未曾。”


    謝重姒形貌似父,下顎削薄,豔麗地近乎逼人,帶著天家特有的冷漠無情。


    唯獨一雙杏眼,傳承自她的母親,柔和潤澤。


    斂神時,濃密的睫毛遮住婉轉眼波,輕盈地收歸眼尾,比江南水鄉養出的女子更清麗出塵。


    即便臉上塗了層黑,修眉墊膚,人的眼也是極難改變易容的。


    宣玨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道:“我倒是略微清楚,揚州還有何處可去。”


    宣玨的“略微”隻是托詞,他對揚州城似乎分外熟悉。不過謝重姒發現,宣玨也就仗著記性好和方向感強,帶她順著招牌指引,挑重點的地兒逛。


    趕了趟快散場的揚州評彈,就近在聲名遠揚的“卿月司”用了晚膳,剛巧這家酒樓湊熱鬧,讓衣著典雅的舞娘一舞作罷後,懷抱簽簍,捧到每桌上,讓客人抽簽,中上簽者得獎。


    謝重姒一貫手氣不好,擲骰子絕對輸,在寒山寺找那禿驢算卦,也總是慪得不行的凶相下下卦。於是她讓宣玨先抽。


    宣玨隨意撥弄了下,掉出一根上簽。那名舞女立刻笑眯眯地拾起來,又示意謝重姒來。


    謝重姒認命地搖了搖簽簍,果不其然,她這根,甚至什麽都沒有!一片空白!


    那得是下下下下簽了吧???


    沒想到舞女一看,反倒驚訝地賀喜:“恭喜小公子,抽到了卿月司的壓軸賀禮。我這就去通知掌櫃的奉上。”


    謝重姒:“……嗯?”


    她手氣變好了???


    宣玨的上簽,贈代券一張,可以兌換二十兩以內的物品;謝重姒知道憑他運氣,屬於正常發揮,沒多意外,反倒有點期待舞女說的壓軸賀禮是什麽。


    卿月司的老板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留著撮山羊胡子,眼中閃著精明的光,他倒不賴賬,爽快大方地令下人捧上禮盒,摁開金鎖,裏麵擺放的赫然是兩塊潤玉原石。


    質感極佳,水色天成,頭頂數百盞燈火從四麵八方投下紅光,照得玉石透徹光亮。


    謝重姒見過的好東西多,識貨,隻一眼就知道這玉石不便宜,但也不算頂好。


    也就相當四五個上簽。


    不過白嫖來的東西,倒也沒有不收的道理,她笑眯眯地收了,又說了幾句生意興隆的恭奉話,看到老板又摸著胡子,領著下人走遠後,才嘀咕道:“……好擔心會倒黴啊。”


    宣玨:“為何這麽說?”


    謝重姒撥弄著玉石,道:“哎我對於抽簽啦,擲骰子啦,賭玩啦,手氣都很差的。不過差了之後,反倒是在別的地方能找補。比如我有次去寒山寺找住持算卦,他給我個‘不得善終’的下下卦。我氣得差點沒掀他檀桌。但那天晚上,父皇就給我很多賞賜。”


    宣玨:“……”


    你確定不是你父親,聽聞此事,怕你不開心的?


    謝重姒頓了頓,補充:“而且第二天,蓮嬪就從台階上摔了下去,腳真的崴了,四五個月都沒好。”


    這天前,蓮嬪還可憐兮兮地假稱腳痛,各種找她麻煩。


    這類找補的事情還不少,比如和戚文瀾喝酒耍拳,她運氣越差,皇兄那段時間在朝堂就越順遂。


    不過這種鬼神不可說的事,謝重姒也沒法確認果真如是,還是巧合而已,將小盒扣上收好,道:“我先收著吧。不是很好的成色,工匠也很難打磨。”


    皇城供養的工匠,手刁鑽得很,得萬裏挑一的原料子玉,他們才肯動手雕琢。


    宣玨向來隨她,再匪夷所思的事從謝重姒嘴裏說出,他也是習慣得點頭,說道:“煙花快……”


    開始二字還未出口,謝重姒餘光仿佛瞥到了什麽,立刻起身,點頭哈腰,對宣玨道:“三公子,聽你吩咐,我明日就去找老字號的玉器店,給這倆原玉修個形,之後好送給夫人和大小姐!”


    態度殷勤,就像一個如假包換的真小廝。


    宣玨一愣,很快反應過來,不輕不重“嗯”了聲,神色如常地起身,果然,隻見有人大步走了過來,爽朗大笑地問好:“沒想到能在這碰到宣公子,緣分,緣分啊!不過下官不是贈予公子兩張畫舫船票,怎的,公子沒找到可心的人,一道賞月觀景嗎?”


    第31章 煙花   他的眸裏印了璀璨的絢麗煙花。 ……


    謝重姒沒料到揚州刺史不在畫舫上隨眾應酬, 而在卿月司現身,她反應不慢,仍舊忐忑。


    主人奴仆同桌用膳不奇怪, 宣玨和她交談也不奇怪, 事實上他二人應答來往,四平八穩不逾矩,套在哪種關係上都合適,包括主仆身份。


    但張平從個沒甚背景的升鬥小吏,青雲直上到如今揚州刺史,不可謂不會察言觀色。


    她就是怕這種人精, 能窺見點異樣不對勁——


    疑心上來,就難消除了。


    張平進士出身, 屬於那種長相斯文的, 特別是他背後還跟著方才卿月司的老板, 和生意人眼中的精明一對比,張平就更能給人好感了。


    此刻,他端著張和善的臉,宣玨自然不好拂意, 應答道:“不怕張大人笑話,的確未曾。再者怕畫舫上熟人多,玨不善觥籌交錯, 便在此處偷了個閑。怎麽, 張大人也是如此麽?”


    張平為父母官, 應酬是家常便飯,不存在偷閑之說。


    他來,是為了對卿月司的賬和交代事項,過會兒就得去運河畫舫上趕場子。


    可是, 他著實沒想到會碰到這主仆二人,張平嘴風很緊,不透露這座月入豐厚的酒館是他的地產,搖頭笑道:“能躲片刻是片刻,酒喝多了也傷身,比不上獨賞美景品佳肴來的舒坦。”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就告辭了。


    張平甚至問了嘴案件進展如何,宣玨也隻風輕雲淡地道:“怕是告禦狀的那位執念太深,乃至於胡編亂造。案子一籌莫展,和原判並無二樣。”


    等兩人走出卿月司,張平踱步到圓窗前下眺,隻見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家玉器坊,是家新開的店,聽說手藝不精,但勝在位置絕佳,在最熱鬧的繁華簇擁處,所以客人也不少。


    張平隻當是宣玨今兒就要雕刻處理,收回目光,淡淡地對卿月司老板道:“方才說到哪了?”


    “說到開拓產業,從咱家的口碑來把控,而且還可以增加一係列的舉動促進客人們的粘性。”老板一開口,就是個老生意人,“哦對,就比如可以抽簽贈禮,剛那兩位就都抽中了不小的獎呢。”


    張平看到了那一幕,否則也不會下來打聲招呼。


    可是不知道為何,他內心有些異樣。


    宣玨為人清正,他好說歹說,這位三公子都隻收下了對他來說其實沒甚價值的畫舫渡票。所以,宣玨對小廝和顏悅色,能夠說得通。


    可是對下人這麽溫和嗎?


    老板不提還好,一提抽簽,張平就想到他方才看到的一幕。


    那個小廝在撥弄兩枚玉籽,低著頭說什麽,三公子則一瞬不瞬地在看他,等人抬頭了,才移開目光。


    這麽想,張平多少不安,他皺眉沉思了片刻,還是緩緩地道:“去,和楚大當家的說一聲這個情況。”


    “……抽簽嗎?”老板遲疑,“這點小事,大喜的日子,就別叨擾她了。”


    張平壓低聲,搖頭道:“不。就告知她,說宣公子身邊這個小廝,不太對勁。”


    *


    宣玨和謝重姒出酒樓右拐,就看到了這家玉器坊。


    門麵精致雕琢,屋簷都是質地勻稱的漢白玉,斜彎出細膩的弧度。燈外罩子都是青色的,火光偏冷,打在玉器上,色澤清淡,將玉的品相完全襯托了出來。


    謝重姒是被擺放於店內中央的驚鴻一瞥給吸引的,不假思索走了進去。


    正中央擺了個大件,像是方形的印章,規規矩矩莊嚴大氣,頂部雕龍刻鳳,工藝繁瑣。


    被青燈一照,麵目威嚴的蟠龍像是活了過來,即將跳躍而出。


    謝重姒抱臂打量了會兒,確定她的熟悉感不是空穴來風,她對旁邊上趕著伺候的學徒道:“……你們這,膽子還挺大的啊。”


    傳國玉璽的仿刻,也敢當鎮店之寶嗎?


    學徒是新來的,根本不懂什麽傳國不傳國,就算是朝代更迭替換,有人騎兵造反了,隻要仗不打到他眼前,都和他半銅錢幹係都沒有。


    可是旁邊的老師傅聽到了,臉色微微一變,有些不快地道:“小夥子說的是什麽話,這天高皇帝遠的,擺個璽,鎮鎮場,有什麽不好的。更何況,這裏又不是望都,揚州城可不是姓謝,而是姓……”


    他話說一半,突然卡住。


    因為謝重姒一掀眼皮,幽微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不鹹不淡地道:“不姓謝,姓什麽?”


    旁邊學徒見師傅僵住,接過他的話:“還能姓什麽,楚唄。誰不曉得好多事,都是楚小姐拍板說了算啊。別的不說,就今兒這盛大煙火宴,其實說到底,不是什麽中秋收尾,而是楚小姐的生辰。也不記得是哪一年開始這麽大肆操辦了,反正我三四年前來揚州的時候,煙火宴就一年勝過一年了。這揚州哦,早就屬於他楚家的了。”


    這些暗地裏腐蝕朝梁的蠶食蟻吞,宣玨遊曆的一年半載,早已看過。


    他不僅在江南富庶走過,還踏足過閩南這些蠻荒之地,塵世他早已明懷於心,沒什麽芥蒂不自在。


    但他擔心謝重姒會難受,開口打岔話題:“有銼刃和刻刀嗎?來一副。”


    徒弟也察覺氛圍不對,忙不迭地跑去拿東西,又奉給宣玨道:“來嘞公子,您要的,三錢。”


    等宣玨付了銀子,將刀具收好,謝重姒還在低著頭想什麽,然後蹲下身,有些發倔地對在打磨玉器的老師傅道:“大齊姓謝,也隻是湊巧太|祖是這個姓,湊巧是他打下了江山。比起家族皇室,它更屬於黎民百姓,屬於生民萬物。同樣的,揚州也不應該姓什麽,不該屬於某個人,不該是楚家發號施令的地兒。它更該屬於你們。”


    老師傅本來以為他那“不姓謝”的說法,已經夠大逆不道,哪想到這小家夥更加大放厥詞,一口氣差點沒順過來,回過神來後,那兩人已走遠了。


    隻留給他一個並肩同行的背影。


    謝重姒沒覺得她是在懟人,也沒認為這是大放厥詞,反而有種豁然開朗的明通感。


    她舒暢地鬆了口氣,聽到周圍人都在嚷嚷:“煙花快來啦!快快快,去河邊!那邊看得清楚些。”


    “這裏其實也一樣,別走遠啦!”


    “來了!抬頭!!啊啊啊!今年顏色更多!”


    謝重姒下意識抬頭望去,就見到宣玨在她身前不遠處,同樣微微抬頭。


    他的眸裏印了璀璨的絢麗煙花。


    第32章 查房   查查那個京官,和他手下兩個小廝……


    宣玨的瞳色比尋常人淡些許, 若在陽光下,就是淺淡的琥珀色,如琉璃般光華流轉。


    若是夜晚極淡的燈火籠照, 則像倒映萬千星辰。


    此刻近百簇煙花從運河的數十條船舶上, 升騰而起,夜似白晝。


    揚州城十裏繁華,人間萬丈軟紅,盡數傾入他的眼裏。


    謝重姒遠眺而望,看煙花,看人, 看人眼裏的煙花。


    宣玨似有所感,側過頭, 對她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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