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官和貓頭鷹估計血緣很表, 到了晚上就蔫頭耷腦,謝重姒已經很少夜裏帶它外出。


    平時偶爾也有夥計和掃鋪娘子來清理房間,錦官見人不怪,隻以為這來去翻找的暗衛也是如此。它那犀利的小豆眼甚至透出幾縷疑惑——


    這王八羔子怎麽吵這麽長時辰,做事一點也不麻利,還不快滾。


    暗衛正準備走出門去,猝不及防和隻猛獸對上正臉,嚇得後退一步,手掌一撐桌,撐在硯台上,染了半手墨。


    他對這些少爺們的無聊圈寵罵罵咧咧,低頭把硯台移回原位,目光觸及到露出的一角白頁時,微微一愣。


    這是一封信。


    暗衛立刻抽出信箋,展開對折的紙張,皺起了眉。


    *


    夜間嬉遊的人,都被緩慢靠岸的畫舫吸引了注意,向渡口湧去。


    那龐然大物猶如巨龍降臨,蜃樓般籠罩半個津口駐,刺目的光把宣玨手裏的銀針也照得通紅。


    老婦人已陷入昏迷,周圍看熱鬧的人也不敢再看了,生怕人一個不行死在自個兒麵前,不吉利;那老太的兒子也算有主見,冷靜下來後道:“……此病聽天由命。公子隻管動手,就算真……也是與你無關的。”


    倒是比那些端碗吃肉,放筷罵娘的好多了。


    宣玨神情平靜,手又快又穩,接連封住人中、上星、印堂、四神聰等穴位。隔了很久,才輕巧抽出細針。


    他對緊張的婦人之子道:“老夫人已無大礙,回去多休息即可。近期秋冷轉寒,勿要吹風受凍。”


    說著,那老婦哼了聲,悠悠轉醒,渾濁的瞳孔也清明起來,像是有些疑惑:“啊……旭哥兒,你哭個什麽?我怎麽了?”


    那男子千恩萬謝,宣玨道:“不必多禮。”


    他一般分三分注意給謝重姒,以防扭頭就不見人影。


    但方才一心不能二用,沒能看住,現在回頭一望——謝重姒又不知道溜哪去了。


    宣玨:“……”


    他環顧四周,還是沒能找到人,正以為謝重姒覺得煩悶,獨自先回長安棧,突然被個東西砸中。


    不輕不重的一團,還挺有彈性,砸在肩頭不痛,彈出後在地上滾了幾圈。


    是個塞了棉花的小錦囊袋。


    一般三節裏,沿街都會有這種香味撲鼻的錦囊袋販賣,熏香染製,裏頭塞些驅蟲的中草藥。


    對人不壞,但味實在太衝,得放上四五天,那熏香才褪去,流露出內裏的草藥清香來。


    所以宣玨一般敬謝不敏。


    他愣了愣,下意識抬頭,就看到臨街的一家樓——背水麵未見招牌,隻隱約透著紗簾人影,看到嫋娜歌舞,判斷是家舞坊。


    舞坊三樓處,謝重姒憑欄而坐,不知哪裏順了把折扇,展開在前,見他看了過來,將折扇一收,勾唇笑道:“這裏能看到畫舫,快上來!”


    宣玨將幾步開外的錦囊撿起,想了想還是收進袖裏,未直接係在腰間。等他走上三樓眺台時,那巨舶畫舫靠了岸,發出咚然悶響。


    謝重姒拿扇尖指著橫斜下來的長梯道:“你看,那是張平對吧?”


    “是他。”宣玨。


    謝重姒玩味地道:“他不是怕酒喝多傷身,不喜宴席參會麽?”


    宣玨看了片刻,搖頭:“說辭罷了。”


    他和張平互相試探過幾輪,對方是個混不吝的老油條,八麵玲瓏。


    謝重姒看著張平向頂閣走去,隔得遠,看不清他神態,但他背影挺直了不少,極為謹慎鄭重似的。她不由自言自語:“難不成楚思思在那裏?”


    楚思思,就是楚大小姐未出閣時的閨名,後來,所有人要麽稱其楚大小姐,要麽稱呼楚大當家。再沒人敢直呼這個名諱。


    宣玨:“不錯。”


    他頓了頓,想到什麽,對謝重姒道:“張平謹小慎微,肯定和楚家人隨時通氣,也許會提及今日碰到你我的事,雖說沒甚大問題,但事有萬一。在長安棧之內,殿下並無暴露身份的紕漏吧?”


    謝重姒裝模作樣地想了想:“還真有。我給我皇兄寫了封信,寫到一半,又懶得帶來,對著壓在硯台下了。”


    宣玨眼皮一挑。


    就聽到謝重姒哈哈笑了幾聲:“放心,蛛絲馬跡是幹淨的。那信我看沒寫完,索性全都塗黑了,畫了個烏龜在上頭,還在殼上落了‘王八蛋’三個字。就算有人翻找,也得哽住。以為是線索,結果大失所望咯。”


    宣玨:“……”


    他也被謝重姒這大喘氣搞得,內心大起大幅,隔了半晌才在心裏點評:還是一肚子壞水。


    謝重姒又看了幾輪舞樂,才將扇子還歸青衣伶女,又塞了她幾兩賞銀。


    揚州這地兒特別。一般歌舞是你我不分的,比如望都春鶯啼曉,更是大雜燴,皮肉生意和賭博放貸都做。但揚州的分類實在精細,一樓隻做一樣事,以舞為主,歌樂就絕不會壓其一籌。


    長安棧離得不遠,他們二人回時,畫舫還未離岸。


    謝重姒放了葉竹一天假,回房後一扣門,葉竹的確未歸來。她笑了笑,令夥計上了熱水,洗漱完了,正準備早點休息。


    “今兒不困麽?這麽精神。”謝重姒著了件裏衣,對拍著翅膀下來的錦官道,“別抓我,沒穿坎肩和護腕,得被你那爪子撓破皮。”


    錦官一歪頭,看主人從硯台下抽出信,也抻長脖子。


    信上開頭兩排被濃墨塗去,看不出內容,下麵是十分簡筆且猙獰的烏龜,半點不見尋常龜類縮頭探腦的氣質,簡直算上張牙舞爪。烏龜殼上,還寫了個“王八蛋”,也不知道是在罵誰。


    但誰開這封信,都能感受到對他的濃濃嘲諷。


    錦官不識字,但懂畫,也感受到了,沒忍住扇了扇翅膀,被謝重姒嫌棄地掀到一旁,道:“行行好,我這小身板,真受不住你那九陰白骨爪。”


    奈何錦官今晚不知為何,過於精神,還非得往謝重姒身上落。她拿這位祖宗沒法子,簡單粗暴地將外衣一套,披上坎肩戴上護腕,認命道:“來來來一塊睡,別吵就行。”


    說著,她合衣一躺,錦官就落在她手臂上。


    謝重姒本就困得不行,迷糊地剛睡著,就聽到窗外畫舫離岸時的鍾鼓齊鳴聲,她那點睡意散了大半。左臂被錦官壓得發麻,她就用右手隨意抄了個什麽擺件,砸向支起窗的木杆。


    嘈雜聲頓時熄滅了。


    畫舫二度離岸,舫上的人都不易察覺地歪了歪身。


    頂閣不少人會完客,目的達到,就也先行離去了,現在不過四五個尚在。


    張平皺眉看向灑到他手上的酒水,將杯盞放下,對楚小姐道:“大當家動作快。我這消息才傳不到兩時辰,這暗衛就查完回來了。”


    楚小姐懶洋洋地道:“可不是我下的令。二弟下的。喏,你們看到了什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讓他自己定奪。”


    張平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楚大是真的狠辣果敢,楚二也是真的爛泥扶不上牆,果然,那位爺懦懦開口:“啊那你們幾個,可有發現什麽異樣?”


    三個人實話實說了。那進謝重姒房裏的暗衛,臉上有一道深紅色抓痕——實在被他煩得不行的錦官大爺留下的大作。


    這名暗衛明顯一肚子氣,挑重點說了,又想起那慘不忍睹的畫,罵道:“還真是粗俗的小馬奴,成何體統!好好一張紙,塗得一塌糊塗,屬下還以為是什麽機密呢……”


    楚二聽得有些不耐煩,擺手道:“行了,就是個養馬養鷹的。不用多說。那個京官什麽名兒來著……對,宣玨,他房裏有什麽異樣嗎?”


    暗衛老老實實搖頭,將那些證據書信的大致內容說了,再平常不過。


    就這些文書,絕不可能翻案。


    楚二將四個人說的內容,都過了一遍,沒找出丁點不妥,放下心來,對楚小姐討好地笑道:“姐,你看,沒問題呢!”


    “沒問題?”楚小姐冷笑了聲,“誰家馬奴認字?”


    字?楚二反應過來,還真有,被他姐噎得說不出話,嘀咕了句:“也許京城世家的風水養人呢!”


    楚小姐嗤之以鼻:“得了吧,揚州風水也養人,咱家還是四五個私塾先生輪番上陣,伴讀書童一應俱全,都沒見你肚子裏有多少墨水!”


    楚二不敢吭聲了。


    楚小姐又對綴在最後的暗衛道:“你說烏龜殼上寫了三個字‘王八蛋’是吧?那我問你,這三個字,寫得如何?”


    暗衛瞪大了眼,回憶半晌,也察覺到了有幾分不妥,如實答道:“雖然猖狂,但寫得其實不差。”


    楚小姐也不做聲了,吸了口水煙,半晌都沒吐出來。


    別說楚二了,就連張平都忍不住心裏發慌,他道:“那小子不是馬奴?”


    “不是馬奴。可能也是京中某戶人家的公子哥,怕就怕……也是為案子而來。”楚小姐話也不敢說滿,她隻能憑借這麽多年滾刀走刃的直覺判斷,“做馬奴受寵成這樣,和收進院裏的小倌也沒甚差別了。誰給下人住上房啊——這點問題你都看不出來?!”


    最後一句話是衝楚二吼的,這小子被她姐訓了一晚上,灰頭土臉地閉緊了嘴。


    楚小姐煙也不吸了,將煙杆往桌上一拍,眉間一蹙,對十幾名暗衛發號指令:“處理掉。做得幹淨點。”


    寧可錯殺,不能放過。


    再說,宣玨這還沒走呢,萬一再心血來潮,真查出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再拔蘿卜帶泥怎麽辦?


    張平瞪大了眼。他出身低微,一介草根爬到如今位置,也接觸過不少京官和世家貴人,他們名麵上不顯,暗地裏拿正眼瞧他的沒多少。


    宣玨算對他十分尊重的一個。要不是這位宣公子油鹽不進,張平甚至想拉攏他到自己陣營。


    楚小姐這麽輕飄飄下了決定,張平多少有些不忍心:“大當家的,這……到底身負朝廷要命,上麵很是重視,萬一被發現了,得不償失啊。再說,要真是哪位小公子哥貪玩南下,湊個樂子的,咱們不就是濫殺無辜了嗎?”


    楚小姐:“我濫殺的無辜還少?”


    張平:“……”


    他到底是讀書人,聽到這話也能大言不慚地講出來,眼皮跳了跳。


    楚小姐似是看他憂心,笑著擺了擺手:“放心,出了事也牽連不到你。剿匪之事,目前是田家的人負責揚州一塊吧?”


    張平不懂怎麽突然提到了剿匪。


    楚小姐虛虛一指其中一個暗衛:“喏,看著眼熟麽?”


    張平打量片刻,倒吸口冷氣——這是個流竄很久的土匪頭子!


    作孽不淺,畫像都被貼出來讓民眾警惕了。


    “實在出了問題,他們頂著。”楚小姐對自己人很是關照貼心,“屆時,也是大人的死對頭田陽辦事不利,與你有何幹係呢?”


    張平沒話講了,隻是心底浮現出一摸悲惻,訥訥地應道:“是是,大當家的考慮周全。”


    *


    謝重姒是被錦官吵醒的。


    她險些沒一巴掌呼過去,半夜被驚擾已經不算起床氣了,得是暴跳如雷。巴掌呼到一半,手麻,她這才發現,錦官換了個手蹲,更靠近床榻外麵,正虎視眈眈,齜牙咧嘴地從喉裏擠出個威脅般的音。


    謝重姒還疑惑這鷹大半夜發什麽瘋,突然頭皮一麻。


    她看到理應已經合上的窗,此刻被根樹枝撐起,透出細涼的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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