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姒像是被問住了,她捋了捋罄竹難書的“罪行”,最終挑出比較有代表性的:“把我埋在土裏過,說是沙療,擱在正午陽光下暴曬。那是三伏天。”


    謝重姒頓了頓,接著道:“然後我中暑了。這是大師兄的主意,他被其餘的師兄師姐暴揍一頓,再沒機會接觸我的病情。”


    宣玨:“……”


    鬼穀神秘莫測,但這個名字又如雷貫耳,甚至是不少百姓的信仰。


    他知道個中弟子亦正亦邪,性子桀驁不定,但沒想到這麽隨心恣意。甚至於可以看出,他們也是一頭霧水,不知寒毒如何解,從零開始嚐試摸索的。


    宣玨搜腸刮肚地勉強找了句正麵評價:“……都說鬼穀護短,名不虛傳。”


    兩人一說一回應,很快天邊紫氣初升,快要天亮。


    謝重姒晚間趕車不敢睡,加之也到了官道上,平整開闊,不擔心馬匹亂竄,她便靠著車門微闔雙眼。


    見外頭話聲停了,宣玨輕輕掀開車簾,將一條毛毯蓋在睡意上來的謝重姒身上。


    謝重姒沒睡太久,很快就到第一個關口,人聲嘈雜了起來,檢查分外嚴苛。


    不少商旅或是遊人,等得不耐煩,破口大罵:“娘老子的,磨嘰啥呢?驢都比你們快!”


    官兵充耳不聞,有的甚至還用□□指了指,威脅道:“按照規矩辦事的,閑話少說,都把路引拿出來備好,要一點點盤查的。”


    官爺亮出兵器,本還想再吼幾句的也果斷成為閉嘴鵪鶉,耐下性子等待檢查。


    等終於到謝重姒他們時,謝重姒跳下車轅,遞過路引,道:“官爺,我家娘子病嘞,我帶他去城裏看病。”


    官兵皺眉,道:“她人呢?讓她也下來!”


    謝重姒歉意地笑了笑:“這不是風寒,受不得吹麽。您看通融則個?”


    “風寒也跑到這來問醫,又不是快生了——”官兵罵罵咧咧地掀開車簾,手指一頓。


    車裏,清冷端雅的白衣女子正持卷看書,一打眼沒看清容貌,但從氣質來看,就知這人長相不差。


    官兵看謝重姒的眼神頓時曖昧多了,要是個窮酸小子取到這種媳婦,別說風寒了,估計人劈個指甲斷根發絲,都得心疼死。


    他拍拍謝重姒的肩,擠眉弄眼道:“小子,可以啊!”


    謝重姒倒是怕他看出什麽異樣,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半側身擋在官兵麵前。


    第38章 夢境   我就算被父皇打死也得把你娶回去……


    好在那官兵也是窮苦出身有家室, 以為謝重姒不喜媳婦被人看去,呷醋護食,笑著拍了拍她肩膀, 道:“行, 走吧。”


    又對前麵還準備再盤查一遍的其他官兵道:“和上頭要我們留意的人差個十萬八千裏,一個倆個的眼睛往哪瞄呢!忙其他的去!”


    謝重姒聞言心想:“果然京口也被氏族把控。”


    江南一帶,勢力盤根錯節,路上還是要謹慎小心。


    京口是個渡口城池,隔岸滔滔江水,順流而下, 四五天即可到達蘇州。


    是矣,這座古城中樞要道, 往來車馬川流不息。


    謝重姒不打算乘船下蘇州, 一來船運忒貴, 她現在實在窮得慌,二來,船隻就那麽巴掌大的地兒,人挨人, 暴露風險更大。


    但她得在京口歇個腳,不眠不休趕了一晚,疲乏困倦。


    謝重姒數了數剩下的銀兩, 不忍心住客棧, 將吱吱呀呀的馬車停在北固山邊。


    北固山高聳挺立, 秋末仍綠意翡然,文人墨客們扯著嗓子在這吊唁,寫出狗屁不通的詩句,也都敢糊在紙上, 再貼在牆樹上。


    她隨意掃了一眼,樂了,讀出來:“遠看北固黑乎乎,上頭細來下頭粗。如把北固倒過來,下頭細來上頭粗——哪位兄才?有才。”


    她樂完,還對宣玨念了幾句,才掀簾進了車內,困倦地道:“我歇會兒,你要是悶得慌,下去轉轉。這邊人挺少的。”


    錦官太打眼,被她丟入了馬車裏,被迫和宣玨同處一室,這鷹差點沒奓毛。


    最後老老實實夾緊翅膀,縮在角落的木架子上。


    此刻見到謝重姒,親切地像見了救星,火速朝她撲來,被宣玨抬手攔住,隻得灰頭土臉又抓回原處。


    宣玨放下手,他手上還拿著一把小巧刻刀,在雕琢一塊半成品的原玉籽料。


    那晚雖然走得匆忙,但他在玉器店購買的銼刀刻刀,謝重姒在卿月司得來的玉石,都貼身帶著。


    “我磨完這一塊。”宣玨道,“你睡吧。”


    他做事很有耐心,神態專注地削刻這塊原石,指尖輕輕撚去粉末碎屑。


    謝重姒看他雕了一路,逐漸成型,本來還想湊上去看看到底塑了個什麽東西,但實在發困,迷迷糊糊地“嗯”了聲,半跪著趴在寬椅上,闔上了眼——


    車內空間狹小,就算隻有一人也不夠躺的,還不如這樣舒服。


    簡陋的車簾遮不住細碎陽光,落在謝重姒緊閉的眼和鴉羽般的長睫上,眼尾狹長的弧度輕佻明豔,讓人無端想起盛春裏,綻開的濃麗桃花。


    宣玨指尖頓了頓,不小心走了神,尖刃失了準度,將玉雕的樹上,一抹葉片拉得有些長。


    他收回目光,想了想,將那片格格不入的桃花葉,劃轉勾勒,改成兩條係在樹上的絲帶,隨風緩飄。


    樹下,盛裝打扮的女子背對而立,抬頭望著紛落的桃花,繁複的宮裝裏露出一截纖細修長的脖頸。


    美如夢境。


    謝重姒不知睡了多久,一覺醒來,胳膊酸麻。她直起身,察覺有什麽從身上滑落,回頭一看,才發現是王大娘之前硬塞給他們的一塊棉毯。


    據說是她親手織的,上頭鴛鴦和龍鳳紋路栩栩如生。


    倒是又美觀又暖和。


    謝重姒清楚她身體受不了凍,又有些睡醒後的惺忪,謝過宣玨好意後,沒頭沒腦地來了句:“離玉,若你真是個女子,我就算被父皇打死也得把你娶回去。”


    謝重姒純屬胡侃多了,碰到哪家漂亮親切的貴女趁她心意,都會這麽打趣兩句。


    畢竟貼心有分寸,小意溫柔,知書達理的人,無論男女,誰不喜歡呢?


    說完這句後,她清醒了過來,好險沒把自己舌頭咬一口。


    扮為夫妻,甚至是調戲兩句,和這種明顯有所意向的圖謀是兩碼事。


    哪怕是對戚文瀾,她也不可能大大咧咧說這種話,更何況是對宣玨!


    饒是在車上,宣玨也坐得端正,聞言看了過來,欲言又止,像是在沉思。


    謝重姒生怕宣玨一個不高興把她掀了。


    宣離玉這個人,坦蕩朗懷,溫潤有禮,但內裏比誰都驕傲,涉及底線,不會退步分寸。


    男扮女裝,本就是事從權急,估摸是在他底線邊境蹦躂著,她再這麽往裏一跳——


    要完。


    沒想到,宣玨沉思片刻,也隻是淡淡地給她解了個圍:“殿下玩笑了,陛下怎可能同意你娶女子為妻。”


    謝重姒灰溜溜地嗯了聲,像錦官一樣慫得溜走了。隨意吃了頓晚飯,繼續趕路。


    這天以後,她再也沒敢嘴賤一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句話,還是她多想,謝重姒總感覺和宣玨之間氛圍,也變得不大對勁。


    尷尬地讓她想以頭搶地,特別是有一晚她做了個夢。


    夢裏,敲鑼打鼓喜氣洋洋,鞭炮嘈雜震耳欲聾,來往賓客恭賀歡慶。她低頭一看,自己穿著紅服,錦繡紋路和昔年成婚的時候,並無二致,隻是……好像哪裏還有點不一樣。


    再抬頭望四周宴席,沒有差別。


    謝重姒想:是要成婚嗎?


    迷迷糊糊和人拜了堂,吃了酒,又在哄笑聲裏入了洞房,走到床榻前,才猛然回神——她穿得是男裝!


    麵前的新娘子在等著她掀紅蓋頭。


    謝重姒掀了紅頭妝,望入雙清如寒潭的眸,花生桂圓在床上滾了開來,她被人牽了手腕,摔進鬆軟又硌得慌的床榻之內。


    曖昧紅光裏,玉鉤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勾走,紗簾軟幕垂落放下。春色旖旎。


    醒來,謝重姒孤零零地抱著馬鞭欲哭無淚,她之前為何想不開,非得讓宣玨女裝啊!


    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夢啊!


    半夜時分,謝重姒縱有千言萬語,也沒人可說,她拍了拍馬臀,無奈地對著這匹瘦骨嶙峋的老馬歎了口氣。準備過完這段彎路,再睡會兒。


    這時,她突然眯了眯眼,本來懶洋洋地靠著,也支起身。


    剛過月半,光亮很足,能隱約看到寬闊的官道旁,枝蔓叢生林邊,像是有兩個人。


    一站一蹲。


    第39章 新人   你這麽縱容著她


    黑燈瞎火三更天, 趕夜路不怕遇見孤魂野鬼,也怕碰到強盜土匪。


    謝重姒伸手拉住韁繩,減緩前進速度。她袖裏刀尚在, 也悄無聲息地滑入掌心。


    錦官棲在她旁邊的木椽上, 被謝重姒撓了撓後頸,也醒了過來。


    蒼鷹的視力比人好,它似乎看得更清楚,沒有如臨大敵,隻是疑惑地扇了扇翅膀。


    謝重姒稍微安了心。


    可她這心剛安到半途,前方的人聽到了吱呀車聲, 站立的那個像是大喜過望,飛奔而來, 差點沒和本就弱不禁風的馬車來個對撞。


    好在老馬反應遲鈍, 沒一個蹄子掀翻他, 加之謝重姒反應及時,猛地勒緊韁繩,馬車堪堪停住。


    謝重姒沒忍住罵他:“沒長眼就算了,命也不要嗎?!”


    那人道:“哎是要救命!不對, 對不住對不住,是在下魯莽!”


    湊近就著月光,謝重姒才看清這個人。


    是個衣著富貴的公子哥, 但此刻灰頭土臉的, 錦緞衣袍上都是塵泥。長相斯文, 有種蜜罐子裏泡出來的少爺味。


    謝重姒一打眼就覺得這味道熟悉,旋即恍然大悟——


    哦,她哥也是這樣。


    突然就被拉得和太子爺一樣高度的公子哥,手足無措地解釋道:“那個, 大哥……啊不對,小哥,我娘子她不舒服,我倆馬車又掀了,行不了夜路,能不能搭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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