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溫和情愫裏,人心平柔慈善,對不順之事都能多一兩分寬容。


    上輩子一切麵目全非成那個模樣,情境使然,衝突使然,謝重姒能理解,也將前後兩世完全分割開來。前世恩怨皆清,不可能再遷怒到如今。


    可她還是有所顧忌。她怕。


    心有餘悸的那種怕。


    一怕宣玨無法入仕,重蹈覆轍;二怕情感毀於一旦,美好支離破碎;三怕……


    說回來也算可笑,她呢,直到窺見收於長盒之內的一幅舊畫,才敢信宣玨是愛她的。


    那幅畫上是她,紅衣烈馬,提箭射鹿,落款“太元五年中秋 玨筆”——幾大家族倒台的前兩個月。


    而她發現這幅小心翼翼珍藏於卷軸的畫,是……在這十年後了。


    塵封十年心意,久頹卷軸之內。他不提及,她也不問。


    到頭來再捧出赤誠之心,縱是當年模樣,也無人敢信。


    三怕她再沒有當初年少時怦然心動,奮不顧身去招惹一個人。


    她若不主動點,他們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可細水長流的欣賞喜愛,和烈火炙熱的年少愛慕,區別甚大。她心裏能餘下前者,但實在沒力氣膽量,再去挑戰後者了。


    所以,不如就這樣,君子之交,也不用擔心冒犯折辱他。


    謝重姒抱著這種心思,一路上謹言慎行,隔三差五猶猶豫豫,和她平時利落灑脫差了個十萬八千裏。


    但微妙的是,和她上輩子衝動之餘難得羞澀扭捏的神色,倒是幾分相似。


    宣玨沒吭聲,也不知在想什麽。


    快到蘇州時,兩人在官道附近涼茶棚裏歇腳,他才問了句:“你師兄師姐靠譜嗎?”


    正巧小二上了茶,他用手背試了試溫,見熱度剛好,一邊倒了兩杯,神色自然地推了一杯給謝重姒,一邊道:“怎麽還未見他們。”


    謝重姒想了想,誠實地道:“不靠譜。但真有能出來加餐的機會,他們一個倆個肯定會踴躍的。而且,在揚州城和東莊之間,落水那段路,我沒能留下記號,很可能會跟丟,得找會兒。”


    宣玨點了點頭,端起茶水抿了口:“如此。那之後在蘇州,你有什麽打算——齊家人多數為官,不似楚家經商為主,做事也更謹慎小心,不會輕易留下把柄的。明哲保身了幾十年,明麵暗裏,都很幹淨。”


    要不然以宣家作風,也不會和齊家交好。


    謝重姒了然。


    他們落水得救後,討論過那晚刺客與大火。在揚州城敢這麽肆無忌憚,不怕善後的,唯有隻手遮天的楚家。後續查封變嚴,和與城兵的閑言交談之中,更是得以證實。


    楚家起勢沒少假借三教九流,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是乖張潑辣。相較之下,蘇州齊家則含蓄收斂得多。


    或是“初心永存”的祖訓在,又或者是名字裏掛的這個國號太沉重,他們生怕一時不察“齊”字就砸下來,謹小慎微慣了。的確沒什麽值得拿捏調查的。


    但也存在例外。


    謝重姒將茶杯一放,不動聲色地道:“三哥前陣子,調了幾個齊家人入京,補空缺閑職。很是看重。你說,齊家是否也有意交好,甚至起了別的心思呢?”


    宣玨微微一怔。


    在謝治的襯托下,三皇子謝溫,可謂是進退得度、禮賢下士,朝野呼聲不小。


    勢力在朝的氏族,自然心思活絡——從龍之功,能換來豐厚回報。


    齊家上一世的確有這個心思。隻是隱蔽很好,就算是三皇子調動的幾個人手,也不是自己出麵,而是調到他極隱蔽的勢力手下,等待時日伺機上爬,於兩方都有益。


    可爾玉是怎麽知道的?謝治告訴她的?


    這位太子殿下……這輩子開竅變早了麽?


    宣玨沒問,隻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剛想說什麽,就聽到旁邊也有歇腳客人在唏噓:


    “這是又洗劫一個村子了?”


    “是啊,這群南華山脈一代的土匪,什麽時候才能剿幹淨哦。”


    宣玨和謝重姒同時蹙眉。很有默契地沒再開口,聽對麵桌上的兩個農耕歸來的老人家閑談。


    “傷人多嗎這次?”


    “老樣子,給錢不殺,沒錢就砍幾刀,能不能活下來,聽天由命咯。”


    “官府也是,年年剿匪,土匪窩年年還在。”


    “話也不能這樣說,每年不也都剿了些匪盜麽?我看呐,就是那群賊人好吃懶做,也怨不得官兵頭上……不過,唉,總是提心吊膽也不是個事。等今年收成完,我和老太婆去兒子家住,搬離這邊。”


    謝重姒嗤笑了聲。年年剿匪,年年還在——


    那是因為官府根本就沒正兒八經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呀!


    否則,這些地方拿什麽借口,讓朝廷出銀撥兵呢?


    戚文瀾那根棒槌,還真玩命打殺進匪窩過,結果大勝的第二天,江南的幾個官員就捏著鼻子請他回家。


    扯了一堆之乎者也奉承話,主旨為“小將軍掛了彩他們惶恐受不住”,實則是怕他殺心上來,真的把江南匪賊一窩端幹淨了。


    聽到謝重姒這聲嗤笑,宣玨抬頭看來,問:“笑什麽?”


    謝重姒聳了聳肩,罵道:“一群屍位素餐的東西。”見宣玨失笑,來了興趣,托著下巴問他:“離玉你怎麽看?文瀾和你說過他之前被‘請’回京城的事兒吧?”


    宣玨頷首:“嗯,他提過。剿匪一事麽,朝廷有求必應不如坐視不管。”


    兩人喝完茶,休息片刻,付完二十枚銅錢,繼續上路。


    謝重姒騎在馬上問他:“嗯?怎說?”


    “江南山多地雜,若是亂世,匪寇成群占山為王,不足為怪。但太平盛世,仍有匪寨連綿,隻能說明當地官府不當政。他們無非是指望朝堂每年那筆賑災銀,不撥便是了。可能會亂一兩年。”宣玨風輕雲淡地說,“亂完就好了。畢竟,富裕的匪寨裏頭,能剿收的錢財,不比京中八品官員差。夠補充某些人的金庫了。”


    這種想法有人提過,她父兄相繼打過這個念頭,都因太過冒險而放棄。


    她替父兄問了句:“……那亂的一兩年要怎麽辦呢?”


    問完又覺得是傻問題——策令調動,本就伴隨動蕩。隻要最終結果不差,就是行之有效的。


    若是與同儕或是長輩論政,宣玨無非答些“別處找補”“另政掰正”的中庸做法,無功無過。


    可對謝重姒,他猶豫片刻,說出真實的想法:“沒辦法。殿下,有的路,你知道是正確的,可能會因前麵九十九步的動亂震蕩而放棄。不過,隻要最後穩定下來的架構體係勝於之前,它就是對的。至於這諸般動亂的是非功過,三言兩語難說清楚。但——問心無愧即可。”


    落子不悔即可。


    謝重姒溫吞地“嗯”了聲,半是調侃:“哎你可真是塊鬼穀的好材料。”


    鬼穀弟子逢亂必出穀。天地為棋盤,眾生為棋子,甚至必要之時,以身入局。


    無悲無喜地抉擇出最優的那條路。


    大齊政律曆來求穩,老祖宗留下的政法,不怎麽敢改動。


    宣玨這高談闊論近乎大逆不道,但謝重姒聽了倒覺得甚合她意,親切得很,想來也是托她那些吊兒郎當的師兄師姐們的福。


    宣玨笑道:“當殿下在誇我。”


    謝重姒挑眉,想說“自然是誇你”,又覺得過於親昵,便也隻笑了笑,一甩馬鞭,在秋日裏縱馬,繼續南下前行了。


    秋風簌簌,麥浪波濤,金燦的田野彌漫收獲。


    *


    揚州城的小麥已經收了一茬。吳大娘這日買了小麥磨粉,準備做點新鮮的蕎麥糕點。


    近日她收了個小姑娘做幫工,小姑娘唯一的兄長葬身客棧火海裏了,她沒處可去,吳大娘就暫時收留了她。


    小姑娘說她叫“葉芝”,手腳麻利,繡花烹飪,手藝都絕佳。


    這一個月包子鋪的生意好了不少,都是她的功勞。


    吳大娘是越來越喜,見葉芝遲遲沒離開,甚至動了收她做養女的心思。反正她也沒後,留個小姑娘相依為伴,還有個人養老送終多好。她這麽多年也攢了不少家底,夠葉芝嫁妝了。〔銥驊〕


    葉竹當然不知道有人想收她做幹女兒——她親生父母還在草原上活得好好的,身子骨倍兒棒呢。


    這天,她接過吳大娘的麥粉,幫她和麵團雕麵花,賣出幾籠後,找個借口去文昌街的信鋪,寄出這個月的第四封信。


    她不敢多寄,怕引人注目。也不敢直接寄往宮裏,怕半路被截。


    她寫給的是戚府。


    不過之前的信石沉大海……也不知道有沒有被收到。


    揚州城仍舊查得嚴,運河偶爾還在打撈什麽。葉竹左思右想,覺得那晚殿下和三公子或許是跳了河,逃過一劫。


    但城查很緊,她沒有路引,出不了城,隻能先暫居在此。


    葉竹寄完信,回到吳大娘的包子鋪,有些愁人——她不會真的要在這住個三年五載吧?


    她走進吳大娘給她收拾出的房間,房間不大,但布置溫馨,甚至床頭還給她縫了個兔偶。


    葉竹還沒闔上門喘口氣,突然瞳孔猛縮,差點沒叫出來。


    房裏的木凳上,坐了個人,一身白衣,但袖口和脖領處是墨綠葉紋,雲繞星遮。


    這人聽到動靜,轉過身來。


    葉竹這才發現,這是一位出塵清美的女子,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也沒有波動,像個瓷器人偶。肩膀上立了個奇怪的鳥,說像鷹吧,比鷹小得多,說像八哥或是烏鴉吧,也不盡然。


    或許是這女子容貌尚可,不似什麽壞人,葉竹謹慎地退後一步,沒呼救,隻問道:“姑娘是?”


    女子抬起手,快速做了幾個手勢。


    葉竹沒看懂,結巴道:“我……我不會手語。”


    突然她聽到尖細的聲:“你身上怎麽會有夜來香的痕跡?還有其他人和你一起嗎?”


    這聲音像是夜梟尖叫,葉竹頭皮發麻,差點沒跟著也叫出來。心想這姑娘長得不醜,聲音怎麽這麽難聽。


    下一刻,她目瞪口呆地看清了女子肩上那隻鳥,嘴在一張一合——


    這聲兒是它發出來的!


    原來這手語不是給她看的,而是給這隻能轉述主人想法的怪鳥看的!


    第42章 師姐   離玉,你聽說過“偶人”嗎?……


    葉竹心想:稀罕, 這姑娘是不會說話還是怎的,要隻怪鳥來代勞?


    她疑惑萬千,斟酌問道:“夜來香是何物?我從未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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