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姒像是沒聽清:“你再大點兒聲。”


    宣玨重複一遍, 謝重姒想了想,道:“那時在睡呢。你的事忙完啦?是準備回京了嗎?”


    宣玨搖了搖頭,直截了當地告之:“暫不。出了點事。”


    謝重姒清晨聽到他們交談,師姐仿佛還攙和進去, 心下疑惑,見宣玨提起,順著追問:“怎麽了?大事小事?嚴重嗎?”


    “算小事吧。”宣玨輕諷開口。


    對枝繁葉茂的家族來說,隻葉飄零,可不是芝麻大小的問題?


    他接著道:“還記得我們在京口附近,夜間路上,遇到的那對夫妻嗎?”


    謝重姒:“嗯。丈夫是叫林敏對吧,妻子是蘇州人,回來探親的。”


    是和齊家有關係嗎?


    “妻子姓齊,是齊家人。”宣玨說道,“單名一個錦字,算上拐彎抹角的姻親關係,和我父親同輩。齊錦早年與林敏私奔,在家族譜記上身死除名,齊家隻當沒有她這個人。那晚撞見她和丈夫,許是身懷有孕,加之思念親人,才忍不住趕回蘇州。沒敢多帶伺候的仆人,怕太引人注目。”


    龐大氏族對族中弟子的管轄,無孔不入。


    謝重姒沒想到那恃寵嬌縱的娘子,還有這重枷鎖在背的身份,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們怎麽了?”


    宣玨言簡意賅:“遇匪而亡。你師姐趕路聽聞動靜,想去搭救,但趕到時,兩人已經不行了。便掩埋屍體。”


    原來之前師姐提到殺匪埋屍,是他們。


    謝重姒不知二人上輩子死因相同,盡管內心大慟,但沒有宣玨那般難以接受,突然道:“師姐將匪賊解決幹淨了嗎?”


    “嗯。”


    “除卻埋掉夫妻二人的屍體,有處理其他嗎?”


    宣玨搖頭:“未曾。但我們趕到時,山匪屍體也不見蹤影。許是被同伴收走。”


    謝重姒眉心輕輕一跳,不動聲色地問:“……還有其他異常嗎?”


    “有啊,很多。”宣玨輕笑了聲,“比如挖出屍體時,齊錦發飾,金銀珠玉皆在。江師姐原話是,她聽到呼救是在數百米開外,趕到時,夫妻二人已經奄奄一息,這段距離,匪賊若是劫財,定會率先掠奪顯而易見的財物,沒道理放著釵佩不動。再者,山匪強盜,亡命之徒,其實不怎麽看中身後事,收回同伴屍體可能性不能說沒有,但不大。最後,在埋屍附近,有眼線盯著,大概三人。”


    他隻讓白棠捉了兩人,放跑了一個。


    無論對方是誰,也該急了。


    謝重姒麵色古怪起來。


    宣玨的謀逆策反,算得上兵不刃血,即使手中有兵,也未有大的兵刃相接。朝局動蕩更像是濃縮在望都之間,尋常百姓麽,就像睡了一覺,醒來發現換了個天罷了。


    唯一的一次衝突,是在登基之後的第六個月。


    不是他和舊朝,而是他和氏族。


    氏族辛苦拉攏的軍隊,有田陽、江末兩股勢力,轉對宣玨忠心耿耿。剩下一支擁有十萬軍隊薛緒,和坐擁五萬輕騎的成俊,尚在搖擺不定。


    秦氏為首,怕宣玨完全變卦,幹脆心一狠,架著薛緒和成俊,轉攻望都。


    十五萬軍隊當然不太夠,他們……另湊了十萬。


    這批雜牌出身的十萬人,是山匪出身。


    太平盛世時,被氏族圈養的看門狗、手中刃,戰時作亂時,能趕鴨子上架自成一體。


    不算精兵強將,但勝在聽話夠狠,指哪打哪。


    謝重姒幾乎是瞬間,就想到了其中關聯。


    她心道:怕不是齊家命人殺的這對夫妻吧?


    她不相信宣玨沒想過這個可能,但對麵這人靜坐風雅,一派就事論事,完全看不出在打什麽算盤。


    謝重姒偽裝起來,和宣玨大概也不相上下。


    兩邊各懷心思,下午又互弈了一盤,愣是都沒再發覺對方半點異樣。


    謝重姒甚至懷疑,她昨晚是不是“老耳昏花”,真的聽錯了。


    轉眼又掃到腰間係的白玉佩,抿唇回神。


    爾玉公主府,以太子府規格建製,房梁建築也好,器皿擺設也罷,都是內務府統一排製,以暗紋刻字“爾玉”。


    後來,宣玨每次替她雕刻些小玩意兒,也都會刻這麽兩個字。


    代表這是屬於她的。


    屬於我的啊……


    晚上,謝重姒將玉佩放在手中盤玩,有那麽一瞬間,想把它摔碎,再去找宣玨質問,但想了想覺得沒意義,索然無味地隨手扔在個隔案上,熄燈睡了。


    同時,一匹快馬疾步停在長陽山莊,步履匆匆的仆人扣響宣玨的門,同他說道:“宣公子,我家少爺讓我請您過去。”


    宣玨猜到齊嶽要找他相助,還未歇息,清冷的燈火從淺白琉璃罩傾瀉而出,落了他一身的霜華。宣玨將那盞燈留著,和齊嶽的家仆一塊,趕到別莊。


    齊少爺很是挫敗地搓搓臉,見到宣玨,不啻於見到救世主,嚎道:“離玉啊,你快幫我撬開他倆嘴。我我我和他們談了一天心,他們硬是一句要點都沒提,拎輕去重的。”


    宣玨:“……”


    怕不是嘮了一天的嗑。


    齊嶽這人聰明,但被他自行荒廢了十餘年,再者心軟,問不出話來正常。


    齊嶽自己也是不以為恥,屁顛屁顛跟在宣玨背後偷學,想看看宣玨怎麽審。


    見宣玨將人分為兩邊隔開,互不相見,齊嶽覺得還行,他剛開始也這麽做了。


    然後無非是問些話,大同小異。


    齊嶽有些不以為然,用扇骨敲著掌心,站在一旁哈欠連天地聽著,直到半時辰後,他臉色第一次變了。


    宣玨的逼問實在是太讓人心生壓力了。


    能挑出細微不可查的漏洞。


    別說是五花大綁受詢的人,就算是他,也頭皮發麻。


    齊嶽臉色一變再變,他覺得吧,這種毫不留情的詰問,和施加的精神壓力,他學不大來。


    像白棠那種,拎個刀子站在一邊,用武力手段強行鎮壓,他倒還能照葫蘆畫瓢。


    齊嶽胡思亂想,有些出神,沒仔細聽到其中一個跟蹤者的言語。


    他皺眉回神,問道:“……等下。你剛剛說什麽?誰?”


    這個跟蹤者,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年紀小,但地痞流氓出身,分外經嚇。


    齊嶽今天和他耗一天,差點沒被他氣死。真下狠手見血吧,齊嶽又覺得不至於。


    此時這少年瑟縮膽顫,重複了一遍:“……齊四爺,齊章。他讓我和幾個兄弟盯住這裏,如果有異樣,及時和他說的。昨日剛好是我輪值。我們盯了有十來天了。”


    “齊章……?”齊嶽張嘴,僵住,皺著的眉也僵硬得像是畫上去的,麵部表情近乎滑稽,他也真覺得這事兒滑稽,“你是說,齊家的四爺,齊章嗎?”


    少年狂點頭:“嗯嗯嗯是他!之前就一直幫他辦事來著,這次活計簡單,報酬也不低,就有好幾個兄弟一起。”


    齊嶽猛地抬頭:“離玉,我們沒漏人吧?這隻抓了兩人。”


    宣玨看了眼齊嶽,再看了眼少年,輕輕開口:“白棠,你說。”


    白棠將威脅人用的匕首收回刀鞘,道:“我隻抓到了兩個人,說不準還有。齊少爺,小心為好。”


    不論遠方表親,單是嫡係,齊家就有近百人,錯綜複雜。


    四房一脈,從老四爺往下,有三子二女。其中最小的就是齊錦,齊嶽他爹排老二,中不溜秋,格外不思上進。


    最思上進的那位大爺,也就是齊嶽他大伯,未從仕,打點家族生意,將四房整個都照得珠寶生輝。


    因此齊嶽四房這支生活富裕,揮金如土,也全都是靠大爺罩著。


    於是,外頭的人,甚至齊家的人,會稱呼他大伯齊章為……齊四爺。


    齊嶽唇齒嗡動,想說話又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荒謬得他想掐掐臉,看看是不是做夢。


    他旋即自言自語般,像是安慰自己:“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弄錯了?怎麽可能呢?大伯他……他明明很疼錦姑姑啊。我……應該是弄錯了吧,沒準他是想查明誰殺的人呢,在那守株待兔?不行,我……”


    他深吸了口氣,咬牙道:“我回去找他問問!”


    說罷,齊嶽也沒精力管別莊這邊的爛攤子,出門來過馬,徑直趕回家。


    白棠對臨窗而立的宣玨道:“主子,他們?”


    指的是守在這邊的仆人,和兩個扣押在此的跟蹤者。


    宣玨收回遠眺的目光,道:“讓齊嶽回來收拾。”


    白棠隨他走出,突然低聲道:“您似乎不怎麽驚訝。”


    宣玨淡道:“還是有幾分的。我猜是齊家人,但我以為是其餘幾支,因紛爭舊怨。現在看來不是。就是很簡單的……嗬。”


    他沒說全,白棠隻感覺後背有絲絲涼意。


    氏族的蠻橫龐雜,遠超白棠想象,他忍不住問:“您不和齊公子說,已經有人回去通風報信了嗎?他不會有危險吧?”


    “放心,不會的。”宣玨像是才想回這事,“若是其餘支脈動手,我會提點,但都是四房一脈同出的話——齊嶽他不離經叛道,也不破壞家族名聲。至於爛泥扶不上牆,齊家人多,不指望他,齊章對他不會怎麽樣,最多嚇唬說教幾句。”


    “……齊公子怕是得崩吧?”白棠琢磨了下齊嶽這跳脫性格,“特別是齊四爺早收到消息,沒準就在等他回去。”


    月色冷淡如雪,白棠替宣玨牽來馬,看到總是神態溫和的主子,悲憫般歎了口氣,垂眸輕道:“誰知道呢。”


    *


    別莊是齊嶽拿私房錢購置的一處天地,平常偷懶摸魚用的,逃避他爹他娘的嘮叨。


    每次從別莊回來,他總是渾身輕鬆,脫胎換骨。


    這次,他可真覺得也脫胎換骨一次了,疼得慌,憋悶得緊。


    齊少爺喘不過氣地一路跑過白牆黛瓦,頂著下人們見怪不怪的目光,直衝他大伯的院子。


    這下仆人們終於覺得怪異了——平日裏,這見賢不思齊的紈絝少爺,遇到四爺都是繞著彎走,哪裏會上趕著找人?


    他們想攔住齊嶽:“哎哎!小少爺,大爺休息啦!明兒再來吧!”


    齊嶽支棱著嗓子吼了聲:“大伯!我有事找您!!”


    仆人們想給這小祖宗跪了。


    這時,還未熄燈的屋裏,傳來個中年男子威嚴的聲兒:“讓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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