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玨不再停留,提步要走,住持卻喚住了他:“陛下。”


    宣玨猛地頓住腳步。


    住持這次沒打他那稀奇古怪的“和尚”腔,神態如供奉於台的佛像,悲憫憐惜,聲音低沉:“戴上冕旒,你無法愛人。拋卻權柄,你無法護人。”


    “兩全其美隻是虛妄,兩手空空——才是人世常態。”老和尚身披袈裟,長歎一聲,傾身跪拜,“所以,陛下,你要知足惜福。”


    一路追隨宣玨的白棠瞳孔微縮。


    主子如今有何福祉可言,這老禿驢,簡直是在往人心口上戳刀子。


    他本以為宣玨會發作,可淩厲鐵腕的君王,隻是淡淡地移開目光,沉默許久,留下一句:


    “事已至此,毋須多言。”


    住持沒有抬頭,直到帝王鑾駕離去,才緩緩起身。


    弟子慌忙扶住踉蹌的師傅,住持就著弟子的手,回頭望去。


    漫天神佛目露慈悲,撚花盤坐。


    卻又無悲無情。


    隻餘山間林鳥輕啼,婉轉悠揚。


    “啾!”


    桃子叫了聲,歡快地撲騰翅膀,對著齊嶽道:“你怎麽來了?”


    齊少爺看起來情緒來得快,調整得更快,又恢複那浪蕩子的不著調:“來看大小美人。哎離玉在哪?”


    江州司直接屏蔽了那句“大美人”,伸手一指:“估計在對弈。”


    齊嶽就大尾巴狼般,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隔著老遠,江州司都能聽到他拉長的尾音:“哎小美人,你今兒能看清我了不?上次來你好像看不大清楚。”


    江州司:“……”


    還在沉思棋路的宣玨:“……”


    坐在宣玨對麵的謝重姒:“……?”


    齊嶽頂著宣玨涼颼颼的目光,臉皮厚比城牆,巍然不動地在旁坐下,故意拋給謝重姒一束木芙蓉,笑嘻嘻的:“美花配美人,家裏開的花,姑娘莫嫌棄。”


    宣玨不動聲色地捏裂了兩枚掌心的棋子。


    第53章 舊宅   第二個親親√


    木芙蓉不輕不重地落到謝重姒懷裏, 她撚莖拾起,淺淺笑道:“多謝,很好看。”


    她本就生得姝色豔絕, 幾日病痛折磨, 膚色瑩白如雪凝結,像是珍藏帝閣裏的絕世美玉,無端添了脆弱輕柔。


    齊嶽對聲色犬馬之道,算得上見多識廣,煙花女子和尋常貴女,上至四十下至十四, 在他眼裏都不算新鮮。


    之前隻是窺見美貌,他浮想聯翩, 宣玨定的未婚妻也好, 養的外室也好, 甚至是撿的揚州瘦馬也罷,他都猜測了個遍——


    畢竟世家弟子,在京中不敢肆意妄為,在外麵流連聲色不是稀罕事。就算是宣玨這種清身寡欲的, 也有可能舉止出格嘛。


    但今日見過這位姑娘的容貌氣度,齊嶽心下一凜,多了幾分揣摩推測。


    帝王將相家裏, 白龍魚服出遊湊樂子的小姑娘, 也不在少數。就是不知這位是什麽身份了。


    他下意識以為江州司是和宣玨熟識, 沒往謝重姒身上想,隻道這個渾身稀奇古怪的江湖女俠,是宣玨請來照顧這病弱小姑娘的。


    齊嶽心裏想事,目光就留在謝重姒身上沒挪開, 等反應過來有點唐突後,宣玨已是將棋子一撂,看了過來。


    他神態和緩溫澈,清雋如玉的麵容朦朧在茶盞浮起的蒸氣中,眸光卻晦澀不明,不辨情緒地輕輕開口:“成嶺,你來做什麽?事情處理妥當了嗎?”


    齊嶽立刻麵露菜色。


    他爹是個比他更不著調的,作息養老,大清早起來打拳逛園。


    齊嶽好不容易起了回早,去蹲守他爹,三紙無驢磨嘰了大半晌,試探地道:“爹,我想痛改前非,改頭換麵,重新做人。明兒,不,今兒就去把落下的功課補上,和三哥一起參加明年秋闈。”


    他爹拎著華麗鳥籠子,疑心自個耳朵出問題了,就聽到齊嶽扯了一堆,又試探道:“所以,能不能借您幾個人手?”


    他爹慢吞吞的:“做你想做的事,爹都支持。”


    齊嶽盈眶熱淚還沒到眼角,他爹悠悠來了句:“不過,你有本事就去說動你大伯,讓他給你人手去。或是自己有本事,拉攏住得力手下。否則三天兩頭朝你爹我要人要錢——我可隻想曬個太陽,不想跟你一塊改頭換麵重新做人。”


    齊嶽麵無表情收回感動的淚水,一轉腳,就到了長陽山莊。


    他爹說的沒錯。


    但齊家其餘的奴仆他不敢動,這些年他交友來往,都是些狐朋狗友,沒準兒背過頭就把他給賣了。


    思來想去,還是找宣玨比較靠譜。


    一想到這,齊嶽就頭大,知難行易,拍胸脯、下狠心、立遠誌是一回事,做起來寸步難行又是另一回事。


    他瞬間有氣無力:“……沒。”


    他想說清楚昨兒情況,但瞥了眼謝重姒,不太確定要不要在這姑娘麵前說。


    謝重姒卻先一步,很是親切柔婉地問道:“這位就是齊嶽公子嗎?”


    宣玨提壺續茶,修長的手指拖著瓷杯,垂眸道:“是,之前提到的齊錦姑娘,是他親姑姑。”


    齊嶽暗道不對,再親近,宣玨也不會這麽全盤托出,儼然沒留半點底,他剛想說什麽,就聽到謝重姒抬眼朝他看來,雍容淺淡地道:“齊公子,節哀順變。和錦姑娘有過一麵之緣,夫妻二人都很好,唉……可惜了。等新墳立起,我也該是去燒柱香的。對了,我姓謝,出身淮北。”


    謝重姒頂替堂妹的身份,眼皮都不帶動一下的。


    倒是齊嶽,聽到那個皇姓“謝”字,陡然一驚,又聽到淮北,電光火石間想到了軍旅出身,但腿傷告治的淮北王——原來是位郡主嗎?


    那宣玨看在皇家身份上,一路照看,情有可原。


    齊嶽匆匆見了禮:“原來是郡主,這幾日唐突叨擾了。日後若是需要在下幫忙的,盡管提及,在所不辭。”


    謝重姒沒把這些公子哥的奉承話當回事,隻道:“遠在京外,不想太多人知道身份,還望公子保密則個。”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齊嶽連連道,他再也無法忽視一旁涼颼颼的視線,趕緊轉過來和宣玨說正事,“再借我點人手唄。我想去義莊,挑一對身量仿佛的屍體,替換掉姑姑他們。然後過幾天選個日子時辰,動土開墳進行安葬。”


    宣玨垂落的長睫擋住情緒,他溫聲輕道:“成嶺,你還是說說,昨晚你回去後,發生了什麽吧?”


    齊嶽一僵,但求人在前,隻好耐著性子,挑重點的講了。然後分析了下齊家的局勢:“蘇州刺史出自大房,以齊孟為首;二房主要聯絡往來較多,反正認識的人五湖四海,我猜沒準他們在廬州也有熟識,才早早得知錦姑姑離開之事;然後三房,唔,可能結交些不大體麵的江湖朋友,具體我不是很清楚;四房你也曉得,靠我大伯撐著,就管管錢啥的……所以,如果我想做族長,還得先在四房做得出色,再一步步來……”


    聞言,謝重姒挑眉,語氣古怪:“族長?”


    瞧不出來,還怪有誌氣的。


    勇氣可嘉。


    宣玨不置可否,卻問了句:“你爹什麽態度?”


    “他?”齊嶽頭疼,“老頭子隨我胡來,他不管事。”


    宣玨輕輕“哦”了聲。


    那就是也知道了。


    他放下杯盞,喚來白棠,道:“讓蘭木去調人,聽成嶺吩咐就是。”


    白棠恭恭敬敬地附身,道:“是。”又對齊嶽道:“齊公子,有安排盡管告之。”


    然後就領著齊嶽離開了。


    齊嶽不記吃也不記打,被宣玨眼風涼涼掃過的雞皮疙瘩還沒消去,還敢在老虎頭上拔毛,起身時,笑嘻嘻地對謝重姒道:“過幾日再帶點別的花來。金菊秋桂,薔薇百合,美花配美人才合適嘛!姑娘下次見哈。”


    聞言,白棠趕緊加快腳步。


    他怕再磨磨唧唧待下去哪怕一瞬,主子都要轉變主意,讓他把這活寶扔出去,而不是給派人手。


    齊嶽簡直就是個活寶,將院裏本來有些寧和清漠的氣氛,攪得渣都不剩。


    謝重姒有意多試探宣玨的棋路,她總得摸摸這位前駙馬的心思,現下卻也沒了多少興致,道:“先不下了,改日吧。”


    宣玨眼底深處有幾分被人打擾的不愉,但壓製得微不可見,點了點頭。


    他也有要準備的事,又見謝重姒精神不佳,像是困倦了,自然不好打擾,將棋子拾回棋盤,便也暫時離開了。


    桃子沒有錦官那麽懼怕宣玨,扯著嗓子告別:“回見!回見!”


    江州司在用清油潤滑左臂機紐,沒空出的手去按住桃子,等聽不到腳步了,桃子才停,江州司也忙完手頭活,對慵懶靠在一旁蒲團軟臥上的師妹問:“你什麽想法?”


    “什麽什麽想法?”


    江州司不入凡塵,但不是眼瞎,“他對你也忒好了吧。就算是臣子,也不需要這麽日夜照顧著。我看人家沒準喜歡你。所以我問你,什麽想法?”


    謝重姒狐疑地一挑眉:“這麽明顯嗎?”


    “我說不準啊,但我之前看到過這種的,早就成了,孩子都抱倆了。”江州司皺眉,“齊家那個招財貓少爺,好像也說過,覺得宣玨對你不大對勁。”


    謝重姒眯了眯眼,將手上沒翻看幾頁的話本擱在一旁,嚴肅地道:“是嗎?”


    江州司被她陡然嚴肅嚇了一跳,“……啊。是吧。”


    謝重姒沉默起來。


    之前在揚州,宣玨還算內斂克製,她不覺太大異樣。


    之後陡然聽到那句坦言,她又先入為主,隻是震驚,倒沒覺察這些對他來說算是出格的舉動了。


    確實……算是明顯。


    謝重姒決定了,待會再看到宣玨,就先問問他,這玉佩哪裏來的——她不能全然做一隻和前世反應不同的睜眼瞎,否則以宣玨的敏銳,遲早被他瞧出不對勁。


    可她等到下午,宣玨也沒來。似是沒在長陽山莊,有事要辦。


    三味丹的藥效差不多都祛除,謝重姒無病一身輕,開始百無聊賴起來。


    正好,見江州司也要出去,謝重姒叫住她:“還是去探看呀?姑蘇氏族大大小小,有近百個,師姐摸查多少了?”


    “大概半數吧。”江州司略一思索,“今晚查個二三十個,明晚再查剩下的,就差不多能結束了。”


    謝重姒托著下巴道:“我跟你一塊兒去?”


    江州司一看,就知道小師妹在屋裏悶不下去了,同意道:“好。我拎你飛,你穿得厚實點,晚風涼。”


    謝重姒笑得彎了眼,眸光瀲灩:“謝謝師姐,你最好了。”


    難得蹭個“禦風而行”的機會,讓謝重姒瞬間就把應付宣玨,拋在了腦後。


    心情大好地隨江州司閑逛嘮嗑,不過江州司帶著人,不方便打手勢,多數是她聽,謝重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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