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想到小室裏一股燃散的幽香,侍妾阿九半昏迷地趴在床榻上。


    謝重姒心裏一個咯噔,也顧不上許多,帶著人就來了同濟堂,找金繁問診。


    她本以為就是個尋常侍妾,最多和皇兄有風月往事,哪裏想到人家還是個深藏不露的!


    大齊除了百年前出了個巾幗常將軍,也沒女子參軍啊!


    難不成……


    謝重姒將金繁衣領攥得皺巴巴的,眼裏泛著憂慮:“難不成是大梁那邊的?”


    “……”金繁覺得今日這身外衣不保,咳了聲,拍了拍謝重姒的手,示意她放開,好聲好氣地哄道,“此事稍後再查,你先放開,這邊還有病人也要問診呢。藥方子麽,我待會還是幫你開一副,行了吧?去花房裏轉轉,有什麽喜歡的花搬一兩盆走,乖啊。”


    金繁藥方子絕沒有開到半途頓住,再次提筆續上的道理。


    謝重姒被金繁用這種拖延戰術,唬過成千上萬回,一撇嘴,堅決不肯上當,正準備說什麽。


    忽然,聽得旁邊溫和的一聲:“不急。金大夫先忙完手上的事罷。”


    嗓音清潤,卻如雨後清泉,澈然裏透出兩分山澗冷意。


    謝重姒一僵,餘光掃過她未加注意的花室,隻見一人逆光而立。


    身後四季濃縮盎然濃豔,他卻清淡得仿若素淨修竹。


    玉冠青衣,腰係環佩,恍然天人之姿。


    眉眼較之一年多前,更沉穩成熟幾分。


    隱約可見上世那種,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沉凝。


    謝重姒:“……”


    夭壽!


    她想起喬家二郎了——那不是宣玨長姐的夫家嗎?!


    他、他這是帶宣玨過來,找師兄問診的嗎???


    她指尖一顫,下意識放開金繁的領口,就見到那位喬家二郎也急忙探出個頭,完全猜不到金繁心中真實想法,誠懇地建議:“是啊,金大夫,救急要緊,不礙事的。”


    金繁:“……”


    我可謝謝您嘞!


    他隻得硬著頭皮,走向藥房,才抬步就回頭道:“離玉是吧?你也過來,我替你把把脈。”


    金師兄喚的是宣玨,但謝重姒頭皮一麻,分外想溜。


    宣玨卻隻疏離冷淡地朝她一點頭,也未當眾點明她身份,隨金繁入了藥室。


    仿佛方才聲裏似有似無的冷意是錯覺。


    謝重姒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藥室不小,擺放寬闊,侍妾阿九已在仆人的攙扶下坐起,屈膝,手腕搭在膝蓋上,出神地望著街外天空,見謝重姒進來,和善地衝她笑了笑,也衝金繁笑了笑。


    金繁卻嗤了聲,走到案前,龍飛鳳舞地寫了張方子,就對謝重姒道:“喏,讓你的人下去抓藥吧。”


    謝重姒剛把藥方遞給隨從,一個憨厚老實的壯漢,撓了撓頭道:“哎……我們是粗使下人,不識字的。這上頭字,看不懂。”


    謝重姒這才想起,她隻帶了葉竹一人去三皇子府,搬不動比她倆還高一截的阿九,就喚了王府仆從抬人。


    賣力氣的,大字不識,抓不來藥方。


    明明宣玨一語未發,靜立一旁,同她起碼隔了一丈,謝重姒也覺得渾身上下,都裹在他那似有似無的氣息裏。


    她想逃離這窒息的氛圍,看了看藥方,道:“我陪你們一塊下去拿吧。”


    金繁翻了個白眼,隨她折騰,對宣玨道:“坐過來。”


    宣玨卻是同樣掃了眼藥方,淡淡地道:“當歸,一樓鬥櫃,由上往下數第四排,由左往右數第五位;菘藍,第二排第三位;商路,第二排第十四位;沉香,第五排第二位……”


    他報菜名似的脫口而出,謝重姒微微一愣,等那幾個下人千恩萬謝地下樓抓藥,她才回過神來,看到宣玨從容落座,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否則他沒必要把她留在這。


    金繁倒是有幾分興趣了,樂嗬嗬地笑道:“以前來過同濟堂沒?”


    宣玨垂眸,攤手露腕:“未曾。”


    金繁搭指把脈:“記性不錯……嗯?”


    他話音一頓,皺眉:“你這脈象是挺不穩的,憂思過重,有煩心事啊?”


    他本就隨口一問,事關私事,很少有人會和盤托出。


    沒想到,宣玨卻自然至極地道:“有。有個冤家,棄我不顧,我日夜煩思,寢食不安,心神俱乏。”


    金繁:“……”


    沒想到他實誠成這樣,就差沒把相思病寫在臉上了,斟酌道:“之前你姊姊來,也說你近年來難以入睡,求了副安眠的藥方。若是仍舊夢魘的話,我再多給你開幾劑清神溫補的方子吧。心病還需心藥醫,解鈴還須係鈴人,我隻能暫緩症狀,解心結這種事,大夫管不著。”


    宣玨不鹹不淡地“嗯”了聲,幽微的眸光,卻掃過金繁胸前,被揉弄地發皺的衣襟,愈發覺得他衣帶半散的風流勁礙眼煩人,心道:這您還真管得著。


    喬斜跟著進來,本是觀賞周遭花木,差點沒給宣玨方才那幾句話,給震成株呆愣的藥草。


    他心道這事不好辦——到底要不要和夫人說啊!


    小舅子好像被人拋棄了啊喂!


    謝重姒也隻是發愣,愣完,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等宣玨同喬斜離開後,才狠狠地呼吸吞吐緩了過來,問金繁:“……師兄,他這個嚴重嗎?”


    金繁皺眉看阿九,像是在看一堆垃圾,心情略微不爽,症狀隨口往嚴重了說:“啊嚴重啊,搞不好會死人啊。”


    謝重姒沒再吭聲,默默地揮了揮手,示意把人帶回她的未央宮。


    也沒搬往日經常會從金繁這裏順走的花草,一言不發,離開了。


    *


    金繁妙手回春,開的方子,也的確算對症下藥。


    這日夜晚,宣玨安穩入睡。


    但夢魘仍舊,他再次陷入久遠曾經。


    那是遙遠而悠久的夢了。


    何月何時,不甚清朗,隻記得他步入玉錦宮時,踩過鬆軟雪地。


    或是被氏族起兵的緊急,鬧得半宿未眠,他略微焦躁,步速也快了不止一分。


    這是天金闕最溫暖如春的寢殿,地龍厚毯,暖爐熏香。


    宣玨外殿立了會兒,見靴上雪沫化去,才緩緩入內。


    內殿更熱,宮人們厚衣褪得隻剩輕裘,她卻仍裹在絨襖長裙裏,跪坐榻前,獨酌自弈,玲瓏棋局不得其解,很久都沒有落子。


    “黑棋,八之六處,刺。”宣玨走至旁邊,低頭細看棋盤,開口提醒她。


    榻前人眉眼豔麗,眼皮都未抬一下。


    一旁蘭靈也不知是熱,還是緊張,額角冒冷汗,替謝重姒見了個禮:“陛下。”


    謝重姒沒搭理,殿內溫暖得近炎熱,她卻細汗都無。


    未施粉黛,連烏發都是簡單束於腦後,和長襟裙擺一塊逶迤於地。


    像是鋪陳流曳的碎墨。


    唇色卻極豔極濃,襯得臉頰眉眼的肌膚,白得透明。


    宣玨擺了擺手,示意蘭靈不用多禮。


    他坐於榻上,垂眸看著身側的人,不鹹不淡地道:“沒有其餘的活路了,爾玉。”


    謝重姒仍舊未理會,隻視線不動聲色逡巡過棋盤,發現如他所言後——


    猛地揮袖,將所有棋子拂落於地。


    蘭靈連忙跪地膝行,膽顫心驚地收拾散落棋子。


    娘娘失了孩子,冬初去寒山寺祈福抄佛經,也不知和老住持談了些什麽,回來後,愈發悶悶不樂。


    她是陛下挑選的掌事宮女,一心向著陛下,可不知何時開始,也心疼起娘娘來。


    便替娘娘尋了些西域和東燕新奇玩意兒,帶回宮裏,哄她開心。


    蘭靈一顆一顆,拾掇玉子,發覺頭頂兩人都一言不發,氣氛愈發沉凝冷漠。


    她心跳如擂鼓,心想,再這樣下去,她也要瘋了!


    忽然,宣玨輕輕開口:“三日後,鎮關大將軍回京述職。寒月風雪重,大概大半月,年關時節,能抵達望都。”


    謝重姒倏地一抬眸。


    宣玨與她冷漠卻擔憂的眸光對視,眼中神色晦暗了不止一分,聲音卻依舊徐徐溫和:“文瀾斬了吐蕃梟賊首級,不遠萬裏送至京城,忠心何極——該賞,對吧?”


    第64章 掙紮   (前世)墜入瘋狂的泥沼


    謝重姒摁住棋盤尖角, 指尖發白,她第一次真情實感地覺得,高坐在側的宣玨, 冷漠而陌生。


    她不動聲色地起身, 垂眸看他,層疊鋪展的裙擺如收合的花,她問道:“……你要做什麽?”


    宣玨危險而沉默地注視她片刻,半晌,唇齒間溢出冷笑:“你是覺得,我會殺了他嗎?”


    他眼尾泛起一抹不詳的血紅, 複又道:“我的確想殺。三軍來犯,在金嶺一帶勢如破竹, 你說, 曾在西南剿匪的戚文瀾, 有沒有提供那張攻防地圖?!還是說——”


    “殿下,你就這麽緊張他麽?!”


    謝重姒倒吸了口冷氣,四肢百脈都有點泛寒起來。


    宣玨眼中的陰冷戾氣猶如狂風驟雨,謝重姒竟從未見過, 陡然一驚,下意識向後跌去,宣玨輕而易舉攬住她的腰肢, 把她壓在軟塌之上。


    眼角冷白的肌膚上, 像是凝了血淚, 瘋狂絕望。


    謝重姒呼吸一滯,不假思索地從寬袖裏抽出匕首,橫在宣玨胸前。


    匕首帶著西域風情,寶石鑲嵌, 明亮微彎,刀麵反射的光照在宣玨胸前衣襟暗紋上,竹影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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