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玨置身事外,就著外頭嘈雜亂耳的鞭炮,好整以暇地給自己煮了杯茶。


    臘月三十了,今兒爾玉生辰。


    她應當是收到生辰禮了。


    他邊用冷白的指節摩挲溫熱杯盞,邊垂眸思忖。


    若錦裏坊快的話,有兩份禮;若是工製沒那麽及時,就隻有一份了。


    也不知喜歡不喜歡。


    “誒殿下!這副刺繡誰贈的呀,您好像很喜歡,看了幾天了。”未央宮裏已入了夜,葉竹拎著燭火走進,發現謝重姒還在看擱在案邊的錦繡,“早點睡啦,明兒要出去年祭呢。”


    未央宮裏爐火蘊熱,謝重姒長發溫順地披散下來,她隻著了件裏衣,躺在床上,看著被支起的雙麵錦繡圖,笑了笑道:“好。”


    又撫摸過繡麵,道:“嗯,很喜歡。還有那雙狼皮小靴,也很喜歡。”


    她掌心,是蘇州最好的十幾位繡娘,忙活了大半年的成品。


    雙麵刺繡,正反圖紋不一,精致栩栩。


    正麵,是千裏江山,潔白的絹麵上,有著墨色的山水巍峨,廣闊浩蕩;


    背麵,一株牡丹亭亭而立,紅豔奪目,千瓣細嫩,葳蕤繁茂;


    正反兩麵都落了字,不是刺繡,而是端正小楷,是宣玨的字跡。


    分別寫道:


    “贈君山河安定”


    “願君百世長樂”


    塑成浩渺山河錦繡圖,隻求一人平安喜樂,福順安穩。


    未央宮外,落了雪,一年匆匆。


    臘月將過,正月到來,望都一片繁華旖旎,孔明燈徐徐高升。


    漓江卻陷入了些許天昏地暗,秦氏一族也好,依附於秦氏的其餘家族也罷,甚至那些旁姓別氏,但都撈一杯羹過的富貴者們,提心吊膽起來。


    而宣玨,又心大般閑逛聊閑,等到正月十五那日,才啟程辭去。


    他裝作沒看到裴久帶著恨意的目光,溫和有禮地同他道別。甚至於在裴久命兵圍困住他時,還挑眉驚訝:“裴大人,您這是何意?”


    裴久:“我倒要問問宣大人,是何意圖?!咱該奉的也都奉了,該坦誠布公的,也都說明道白了,你要是不滿意,可,查就查,上報就上報——但明麵一套,背後又要人性命,是什麽個說法?!秦家那三小兒,招你惹你了?”


    宣玨攏袖,沒說話,靜靜地看著他。


    今兒有風雪,他長身玉立,穿著青色厚裘,披了件大氅,狐裘的細絨被朔風吹得左右搖動,襯在他瓷白的側臉旁,側臉精致俊朗,長睫微垂,無端有份脆弱感。


    雪落在他墨發和眉眼間,更是溫順無害,整個人仿佛水墨畫裏走出,清潤淡雅。


    裴久卻完全明白了,他這脆弱和無害,都是偽裝出的表麵文章。


    仗著官兵漸多,裴久喝道:“宣玨,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四麵楚歌,宣玨竟像是笑了聲,溫和輕道:“故人所托,來送諸位上路。”


    “諸君走好——黃泉路上,凡塵命債。”宣玨笑意仍舊,眸中卻冷意乍現,“汝等慢慢償還。”


    盡管早就通過宣玨不斷暗中透露的信息,查到了他頭上,但在這關口聽到宣玨承認,裴久猝不及防倒吸了口冷氣,被寒風灌得心肺生疼。


    裴久心跳如擂鼓,心中暗道,絕不能讓他回京,就算殺了也得把他留在漓江,鬼知道這人暗中查了多少東西,能再送多少人歸天。


    他那聲命令還未下,忽然聽到宣玨慢條斯理地道:“裴大人,你說的絕大部分考量決斷,不敢苟同。唯有一事,本官很是讚成。長痛不如短痛,心底那塊大石早日落地也好。”


    裴久還以為是在說他徇私枉法,最好早日伏罪,瞳孔一縮,再不敢猶豫,當即下令道:“拿下!拿下他們——不,現在就殺了,天高皇帝遠,就算是朝廷命官,路上也可出意外——動手!!!”


    宣玨歎了口氣,無奈至極般,輕聲說了句什麽。


    那句話很輕,隻有一旁的蘭木聽到了,他瞪大眼,看向宣玨。


    主子眼底深沉如海,有孤注一擲的瘋狂,不過不是對裴久,而是對遙在天邊望都的那位。


    因為,主子說的是:


    “蘭木,你說,她會心疼麽?”


    第82章 刀傷   (繼續發瘋)苦肉計√


    蘭木心髒陡然提起——幾乎是瞬間懂了宣玨意圖。


    他當主子為何有意泄露所行之事, 又為何讓他今兒派人引開那群暗衛,合著是在等這一出。


    蘭木心驚膽顫,他自小混跡江湖, 武功不算頂尖, 但也絕對不差,即使四周手持兵戈的官兵蜂擁而上,他也能保宣玨全身而退。


    但問題是,主子他不想躲啊!


    蘭木抽出腰間軟劍,挑了個劍花,將三把長刀打落, 焦急道:“主子!!!”


    宣玨安撫他:“莫急。”


    又趁著官兵被挑開的空隙,朝裴久走了幾步, 淡淡地道:“裴久, 裏通外國是大罪。”


    漓江五百七十一處私礦, 七成在氏族手中。


    其中又六成為煤油礦業,大齊不怎麽需要,通通運往西梁。


    若是尋常銀錢買賣也就罷了,但有人膽大包天, 直接與西梁天樞院磋商協盟,一方運油贈煤,另一方提供鮮少外流出西梁的機甲兵器。


    這就不是單純貿易來往, 能解釋得通了。


    裴久後牙槽緊咬, 要是沒撕破臉皮, 他還想假模假樣嚷一嘴“血口噴人”,但現今命令都下了,他也不想多費口舌,冷漠地看著那個貼身侍衛負隅頑抗, 冷冷地道:“別掙紮了——有話,和閻王爺講去。”


    忽然,他眼皮一跳。


    隻見蘭木麵無表情地割斷一人咽喉,冒出鮮血噴灑在眉心刀疤上,再橫空一掃,逼得官兵後退四五步,一雙鷹眼狠狠朝他瞪來。


    反觀宣玨,也挑釁般,又向他走了四五步,問道:“大人,西梁兵器,用起來可還順手?”


    底都被人查了個幹淨,裴久不可能還有心思承認或反駁,朝官兵喝道:“一群飯桶!一個人都擋不住!刀給我——”


    說著,他搶過一把長刀,趁著蘭木又被人纏上,分身乏術的空檔,朝宣玨刺去。


    宣玨躲也不躲,神色依舊堪稱溫和從容。


    裴久一頓,鏽住的大腦轉過彎來——


    宣玨從今早啟程前,都在不經意地激他。


    從早膳後提及慘死的秦氏三人開始,到臨別時感歎他這漓江太守難為,勢必要被氏族問責,再到現在,三言兩語都踩在他痛處蹦躂,是、是為何?


    這人肯定是不能放回京城的,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裴久下意識將刀刃鋒處,從宣玨脖頸下移到肩胛,遲疑著是現下就殺,還是先抓起再訊問一番,反正漓江是他們的地盤,這朝廷命官再怎麽作妖,也比不過他們人多勢眾。


    宣玨輕輕一挑眉梢,沒料到裴久謹慎起來。


    他笑了聲,伸手捏住刀刃,狠狠往懷中一帶。


    “主子!!”蘭木來不及阻止,喝道,“您……”


    隻聽見“噗哧”利刃破肉聲,那柄長刀沒入宣玨右肩,登時青衣血染。


    幾近貫穿的傷,別說是讓蘭木驚了,裴久都愣了一瞬,手鬆片刻,那長刀脫手,宣玨又是摁住刀柄,向裏推了數寸。


    “……”裴久活了三十五年,還真沒見過這陣仗,“宣玨你……”


    又見他隨手拔出長刀,裴久徹底說不出話了。


    這是刺自己,不是砍別人,更不是捅肉串——但這人眼都沒眨一下。


    宣玨臉色蒼白了些許,滿不在乎地將帶血長刀一扔,淡淡地道:“刺殺朝廷命官,罪理當誅。裴大人莫不是瘋了?”


    裴久被他這瘋勁兒給嚇得後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抬手指他:“你、你……你才是瘋了!為了陷害我,以身作陪嗎?!”


    宣玨像是被他逗笑了,長睫一壓,趁著裴久被他鬧得心神俱亂的空隙,再上前一步,沒搭理裴久的質疑,反而問道:“難得開誠布公,問個話。一直不懂,這麽渾水摸魚,圖什麽呢?黃金萬兩,廣宅千戶,幾輩子都花銷不完的富貴山,當真能帶到陰曹地府不成?已是萬貫家財,封侯加爵,庇蔭子孫——還不夠嗎?”


    人的貪念無窮,他懂,但仍舊想問。


    自上一世起就想問了,又沒機會撕破臉皮直問氏族掌權之人。


    這恐怕是虛情假意的漓江之行來,宣玨問出最誠懇的疑問,裴久卻被他逼得痛吼起來:“上有皇帝削弱氏族,下有黔首貪心不足,每時每刻提心吊膽,你問我們圖什麽?!居何位,謀何事,淤泥灘裏想清白,隻會死得更早!”


    宣玨終是疼痛般,輕輕“嘶”了聲,長睫上的雪沫被幾點冷汗卷落,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悲憫地道:“倒也不錯。”


    裴久再不敢留人,顫著手指向這主仆二人,還有遠處察覺到不對、趕來救人的貼身隨侍,喝道:“殺!還有去調人手!”


    再拖下去,還不知道要出什麽幺蛾子!


    蘭木踹開一人,急不可耐地拉住宣玨,想拽他走。


    他算是莽夫,腦子沒他兄長白棠轉彎快,聯係到宣玨那句“心疼”,還以為主子真的是想死在這,道:“快走,屬下斷後!”


    說著,就要用手去擋劈砍下來的刀刃。


    預料之中的疼痛沒出現,一支精致小巧、帶有皇家刻紋的細短箭,釘入官兵手腕上,官兵嚎了聲,刀劍落地。


    宣玨風輕雲淡地道:“急甚。暗衛不是回來了麽?放心,死不了。”


    蘭木:“……”


    這調虎離山的時辰點,您掐得還真是妙。


    知道宣玨並不是求死之心,蘭木那口氣瞬間鬆了,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看到宣玨身形微晃,猝然倒地。


    蘭木瞳孔一縮,方才主子行動言語如常,他還以為是刻意避開經脈的輕傷——不是嗎?


    他慌忙接住人,滿手都是粘膩的血。再看宣玨毫無血色的唇,心道:這都什麽事啊,主子發什麽瘋?


    耳畔兵戈聲鏗鏘不斷,那暗衛頭領也急了,連喚了好幾聲“公子”,趕緊破開重圍,仗著輕功好,帶著宣玨就離開,留下其餘人掃尾除人。蘭木緊隨其後。


    宣玨是在兩天後才悠悠轉醒的。


    似是在醫館裏,能嗅到草木藥味,他甚至能分辨出,有哪些草藥——無非是止血治傷、補氣補身的。


    右臂被清理傷口,小心包紮了。


    但刀口實在太大,又是貫穿傷痕,好險沒傷到內髒,但也傷筋動骨,醫館的醫師頭疼至極。


    不確定這又失血又可能感染的危險裏,這人是否能救活,醫師幹脆蹲守在側,見到宣玨醒來,立刻湊上來問道:“公子,感覺何如?傷口可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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